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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天使游戏 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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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头回应他。

“我女儿好喜欢坐缆车。每个月都要我带她来,而且是来回各坐一趟。贵了点,但是很值得。”

“就凭您从老维达尔先生那里靠着出卖我而拿到的一大笔钱,我相信,只要您愿意的话,就算天天带女儿来坐缆车也不成问题。恕我好奇一问:我的价码是多少?”

格兰德斯面露微笑。缆车陷入一片红色浮云里,港口码头就在下面,城市灯火浮在漆黑海面上。

“一万五千西币。”回答的同时,他还特地摸了摸冒出大衣口袋的一只白色信封。

“我想,我应该要感到荣幸才对,有些人只因为一点小钱就被杀掉了。出卖您的两位手下也包含在这个价钱之内吗?”

“容我提醒,在场只有您杀过人。”

对话进行到此,四位神父满脸惊愕地望着我们,早已忘了欣赏高空下的城市美景。格兰德斯满不在乎地看了他们一眼。

“待会儿到了第一个停靠站,请各位先生下车,让我们能够单独谈谈,感激不尽。”

港口那座铁塔矗立在前方,仿佛钢铁和缆线交织而成的圆顶,覆盖着一座机械殿堂。车厢缓缓进入塔内,在月台旁停下。车门打开时,四位神父急忙下车。格兰德斯握着手枪,示意要我往车厢后面走。其中一位神父踏出车门前,忧虑地看了我一眼。

“别担心,年轻人!我们会去报警的。”他赶在车门关上前抛下这么一句话。

“尽管去吧!”格兰德斯没好气地驳斥他。

车门锁上之后,缆车继续上路。车厢钻出了码头铁塔,继续最后一段旅程。格兰德斯走近车窗,凝望城市全景。一座飘渺的海市蜃楼,由灯火、暮霭、教堂和皇宫、窄巷与大道筑成的阴暗迷宫。

“这是一座充满诅咒的城市。”格兰德斯说,“从越远的地方看,它看起来越美。”

“这是我的墓志铭吗?”

“我不会杀您的,马丁。我不杀人。您就行行好,看在我的分儿上,也看在您自己的分儿上。您也知道,我是对的。”

接着,警官二话不说,三颗子弹就解决了车厢门锁,并一脚把门踹开。车门悬在半空中,阵阵潮湿的冷风往车厢里吹。

“不会有什么感觉的,马丁。真的,枪击只是一瞬间,接着,一切归于平静。”

我望着敞开的车门。往下一跳就会坠落七十米。我看了看前方的圣塞巴斯蒂安铁塔,暗自估计大概再过几分钟就会抵达那里。格兰德斯看出了我的心思。

“短短几分钟之内,一切都会结束。马丁,您应该感谢我才对。”

“警官,您真的认为那些人都是我杀的吗?”

格兰德斯举起左轮手枪,枪口瞄准我的心脏。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

“您根本就没有朋友,马丁。”

这时候,我听见一声枪响,紧接着胸口遭受重击,肋骨仿佛被人用大榔头猛力敲击。我仰头一倒,一时喘不上气,灼热的疼痛蔓延全身,好像整个身体被泼上汽油再点火焚烧。格兰德斯抓着我的双脚,把我拖往敞开的车门。圣塞巴斯蒂安铁塔的塔顶已在前方的云层另一端隐隐浮现,格兰德斯从我身上跨过去,在我后面跪了下来。接着,他抓着我的肩膀往车门方向推,我感受到双脚已经悬在潮湿的冷风中。格兰德斯又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发觉自己的腰部已经滑出车厢外,从高空坠下已是迫在眉睫,我开始往下滑了。

我朝着警官伸长手臂,十指紧掐住他的脖子。警官受制于我全身的重量,跟着被困在车门口。我使尽全身的力量,狠狠掐住他脖子上的气管和动脉。他一只手试图用力挣脱,另一只手则想办法找出他的手枪。他的手指摸到了手枪枪托,立刻扣下扳机。子弹滑过我的太阳穴,射中车门边缘,接着往车厢内部反弹,不偏不倚地穿透他的手掌。我的指甲用力掐进他脖子,总觉得就要皮开肉绽了。格兰德斯发出惨叫声,我用力抓着他往上爬,总算让半截身体重回车厢内。当我摸得到车厢的金属墙壁时,立刻松开了格兰德斯,终于安然爬回车厢里。

我摸摸胸口,发现警官在我身上留下的弹孔。我掀开大衣,抽出了《天堂之路》。子弹贯穿了封面和近四百页的小说内页,在封底留下一个指头大小的银色印记。在我身旁的格兰德斯已经蜷缩在地上,双手用力抓着脖子。他脸色发青,额头和太阳穴浮起青筋,仿佛一条条紧绷的电线。他以哀求的眼神望着我,双眼布满了蜘蛛网似的血丝,此时我才明白,我的双手掐得他几乎断了气。

我看着他在地板上奄奄一息。接着,我抽出他口袋里那只白色信封。我拆开信封,里头装着一万五千西币,我这条命就值这个价钱。我把信封塞进口袋,格兰德斯在地板上奋力爬向手枪。我立刻起身,一脚踢开了他的双手。他抓着我的脚踝,苦苦哀求着我的悲悯。

“马尔拉斯卡在哪里?”我问他。

他的喉咙发出无声的哀号,双眼盯着我的目光,这时我才发现他在大笑。车厢进入圣塞巴斯蒂安铁塔前一刻,我将他推出了车门,看着他的躯体加速坠落近八十米,穿越在缆线、轨道和钢架编织而成的迷宫里,终致粉身碎骨。

24

尖塔之屋深陷漆黑之中。我摸黑踩着石阶上楼,到了楼梯间的平台,发现家门半开着。我伸手推开门,站在门槛上,张望着黑暗的漫长走道。我往屋里前进了几步,接着伫立原地,静静等着。我在墙上摸了好一会儿,终于摸到一个电灯开关,扭动了四次,始终毫无反应。右手边的第一扇门通往厨房,我缓步往前挪移了三米,在门口停下脚步。我记得储物柜里放着一盏油灯,于是走近柜子,就在从吉斯伯特商行拿回来的未拆封咖啡罐之间找到了它。我把油灯放在厨房餐桌上,然后点了火,琥珀色的幽微光芒顿时晕染了厨房的墙壁。我提起油灯,回到走道上。

我慢慢往前走,一路高举油灯,总觉得走道两旁的几扇门随时会有动静。我知道,屋子里不只我一个人,我可以嗅出那股气味。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酸腐臭味,充满了愤怒和仇恨。抵达走道尽头,我伫足在最后那个房间门口。油灯的光芒抚过拖出墙脚的衣橱,还有散落一地的衣物,恰恰是前天晚上格兰德斯前来逮捕我时留下的景象。我继续走到通往书房的楼梯口,缓缓踩着阶梯,每隔两三步就回头张望,直到我来到书房门口。一抹淡淡的红色暮霭从窗子钻进书房,我连忙走到墙脚的大箱子旁,立即把箱子打开。装着科莱利书稿的活页夹已经不翼而飞。

我回头往楼梯走。经过书桌前,我看见那台旧打字机已遭损毁,仿佛被人用拳头猛力敲击过。我慢慢步下楼梯。到了楼下,我沿着走道来到长廊入口。即使身处阴暗中,我依然看到自己的书全被扔在地上,真皮沙发被捣得面目全非。我回头张望通往大门口这二十米长的走道,油灯的光线只容许我看见一半的距离。就在远远的另一头,阴影像一摊黑水似的微微晃动。

我记得进门时大门是开着的,如今却关上了。我往前移动数米,却在经过走道尽头的房间时,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刚踏进房间,我并没有注意到那个东西,因为房门是往左侧推开的,我在光线不足之下没看见它,但是现在走近一看,一切清清楚楚。门上挂着一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展翅白鸽,一滴滴鸽血从门板滑落下来,还是新鲜的血液。

我进了房间,并看看门后的角落,不见任何人影。衣橱仍靠着另一边的墙壁,墙上小洞吹出的冰冷潮湿空气弥漫了整个房间。我把油灯放在地上,伸手摸了摸小洞周围的白色石灰。我用指甲刮搔那片石灰,指尖轻易就沾上了粉末。我环顾周遭,在角落的纸盒堆里找到一把老旧的拆信刀。我将刀锋对准石灰墙,开始用力刮,石膏轻易剥落下来。石膏墙的厚度顶多不超过三厘米,我发现另一边是木板。

那是一扇门。

我利用拆信刀寻找门框边缘,慢慢地,那扇门框在墙上显现了。直到此时,我早就忘了屋子里另有一个邪恶阴森的所在。这扇门没有门把,门锁已生锈,隐匿在潮湿石膏墙后这么多年,甚至都变黑了。我干脆用脚去踹,直到门锁周围的石灰终于慢慢脱落。最后,我用拆信刀撬开门锁,用力一推,总算打开这扇封锁多年的门。

一股腐烂的臭味扑鼻而来,衣服和皮肤都沾染上了。我提起油灯,走了进去,里面是个长方形空间,深度约五六米,墙上布满了看似用手指描画出来的图案,线条皆呈深褐色,是干燥的血迹。地板上覆盖了一层东西,起初我以为是粉末,但挪近油灯一看,赫然发现都是细小的骨骼。那是动物的骨头,已经碎裂成骨灰。天花板上悬挂着数不清的物品,全都用黑色细绳吊挂着。我认出了一些宗教用品,以及脸部已遭焚毁、双眼被挖出的圣人和圣母画像,还有带刺铁丝缠绕而成的十字架、废弃黄铜制造的玩具、睁着玻璃眼珠的洋娃娃……有个身影在房间底部,肉眼几乎看不出来。

一张面向角落的椅子。椅子上有个身影。一身黑衣装束。是个男人。他双手被铐在背后。一条粗绳将他的身体捆绑在椅子上。我突然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栗。

“萨尔瓦多?”我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几个字。

我缓缓走近他,那个身影依旧静止不动。到了和他仅仅相隔一步时,我停下脚步,慢慢伸出手。我的手指抚摸了他的头发,然后轻放在他肩上。我正想把他的身体转过来时,有个东西在我指间松动了。倏忽之间,我好像听见一声呢喃,接着,那副躯体在一身衣裤和粗绳捆绑下崩垮成一堆骨灰,一团白烟在这个禁锢他多年的四壁之间缓缓扬起。我注视着手上沾染的骨灰,接着双手掩面,在自己的肌肤上留下了萨尔瓦多的灵魂。当我睁开双眼,囚禁他多年的马尔拉斯卡就在门口,手上拿着科莱利的那份书稿,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马丁,我等你来的期间已经把这份书稿读完了。”马尔拉斯卡说,“真是一部惊世杰作。等到这本书以科莱利的名义出版,他一定会好好感谢我的。我承认自己始终没有能力解开那个谜,我确实是半途而废了。不过,我很高兴看到科莱利为我找了一个比我更有才华的接班人。”

“请走开!”

“很抱歉,马丁。我是真的很抱歉。我一直都很尊敬您。”他从口袋里掏出像是象牙长柄的东西,“但是,我不能让您离开这个房间,现在该由您去取代可怜的萨尔瓦多了。”

他按下象牙长柄上的按钮,黑暗中出现了闪闪发亮的双锋刀片。

他在怒吼声中朝我扑过来,刀片划破了我的脸颊,还好我及时闪到一旁,否则左眼就遭殃了。我跌个四脚朝天,只能躺在满地骨灰里。马尔拉斯卡双手紧握刀柄,整个人压在我身上,用力将刀子往下刺,刀锋和我的胸口只相隔几厘米,而我的右手正掐着马尔拉斯卡的脖子。

他别过脸,用力咬住我的手腕,我左手朝他脸部狠狠挥了一拳,但他几乎不为所动。此时,他的愤怒已超越了理性和痛苦,我知道他不会让我活着走出这间暗室,他的攻击蛮力大到无法想象,我已经可以感受到刀锋钻进皮肉。我又往他脸上挥了一拳,这一次,我感觉到他的鼻梁裂了,他的鲜血沾满我的指关节。马尔拉斯卡再次怒吼,他不顾剧烈疼痛,依旧使劲将刀锋往我的皮肉里再刺进一厘米。一股锥心刺痛在我胸口蔓延开来。我再度反击,试图用手指掐他的双眼,但是马尔拉斯卡立刻抬起下巴,我的指甲顶多只能掐住他的脸颊。这一次,我感受到他的牙齿正紧咬着我的手指。

我挥拳击中他的嘴巴,打裂了他的嘴角,也打落好几颗牙齿。我听见他痛苦地哀号,攻击力道松懈下来。我趁机将他推倒在一旁,那张像是戴上鲜血面具的痛苦脸庞不断抖动。我赶紧退到一旁,一心期盼他别再站起来了。才过了一秒钟,他竟奋力爬向那把尖刀,并作势准备起身。

他拿起刀子,在震耳欲聋的叫嚣声中,正打算把刀子朝我扔过来。这次我早有心理准备,提起油灯,使尽全身力气往他丢过去。油灯在他脸上爆裂开来,煤油泼洒在他的双眼、嘴唇、喉咙和胸口,火势一发不可收拾,短短数秒钟,他的全身像是披上了火毯,头发瞬间化为乌有。我看着他充满仇恨的眼神,也看着大火烧掉了他的睫毛。我拿起书稿,马上离开那里。马尔拉斯卡仍握着尖刀,试图跟着我一起离开那个被诅咒的地方,却失足跌倒在旧衣堆里,霎时,所有衣服起火燃烧,火势立刻蔓延到衣橱与堆在墙脚的旧家具上。我赶紧逃往走道,看见他依旧跟在后面,双臂高举,企图追上我。我跑向大门,踏出门外前,我停下来凝视烈火焚身的马尔拉斯卡,他满怀愤恨地捶打着墙壁。火势延烧到长廊里的书籍,接着是窗帘。火舌往天花板窜烧,逐渐吞噬了门框和窗棂,钻进通往书房的楼梯。我记得的最后一幕是,那个被诅咒的男人跪倒在走道尽头,整个人成了装满仇恨的肉身火炬,就这样被大火吞噬在塔顶的屋子。我打开大门,火速往楼下跑。

好几个街坊邻居已经聚集在街上,眼睁睁看着塔顶的窗子冒出白烟。我沿着街道远走时,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过了半晌,我听见书房玻璃窗爆裂的声响,回头一看,风中的大火仿佛一只巨大的火龙。不久,我已经走在波恩大道上,迎面而来的拥挤人潮个个抬头张望着,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漆黑夜空里的灿烂火焰上。

25

那天晚上,我最后一次造访森贝雷父子书店。店门已经挂上打烊的牌子,然而,走近店门口一看,我发现店内还有灯光,伊莎贝拉独自坐在柜台后面,目光专注于那本厚厚的账簿。从她的神情看来,书店大概距离关门大吉的日子不远了。看她咬着嘴唇以及用食指挖着鼻孔的模样,我知道,只要她在那里,那家书店就永远不会消失。她的出现解救了这家书店,正如她曾经解救了我。我不敢去破坏那一刻,就这样默默站在书店外偷偷望着她,欢喜的笑容只能藏在心里。霎时,她仿佛意会到我的心思,猛地抬头,马上就看见了我。我挥手向她打招呼,接着看见她竟忍不住热泪盈眶。她合上账簿,赶紧跑过来替我开门。她呆呆望着我,仿佛仍无法置信眼前站着的人真的是我。

“那个人说,您已经逃走了……他说,我们不可能再见到您了。”

我猜格兰德斯曾经拜访过书店。

“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我根本就不相信那个人跟我说的半个字!”伊莎贝拉说,“您等等,我去通知……”

“伊莎贝拉,我的时间非常有限。”

她一脸沮丧地看着我。

“您要走了,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伊莎贝拉猛吞口水。

“我早就跟您说过了,我最讨厌离别的场面。”

“我比你更讨厌。所以,我并不是来跟你辞行的,我来处理几样已经不属于我的东西。”

我掏出那本《天堂之路》,递给她。

“这本书再也不会从森贝雷先生那个玻璃书柜里消失了。”

伊莎贝拉接下书,看见贯穿书页的弹孔时,她不发一语地看了我一眼。接着,我掏出那个装有一万五千西币的信封放在柜台上,那是老维达尔先生企图买凶置我于死地的钱。

“这笔钱用来支付森贝雷先生多年来送我的所有书籍。”

伊莎贝拉打开信封,数了钱之后,她满脸惊愕。

“我不知道该不该收下……”

“就当作是我预先送你的结婚礼物吧!”

“我还一心巴望着您将来在婚礼上可以挽着我一起走向祭台,虽然您只能算是教父……”

“我也很想。”

“可是您必须离开这里?”

“对。”

“永远不回来了?”

“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回来。”

“我跟您一起走怎么样?”

我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将她拥入怀里。

“无论我去哪里,伊莎贝拉,你永远与我同在,永远……”

“我可不会想念您。”

“我知道。”

“能不能至少让我送您上火车?”

我踌躇了好久,实在很难回绝她那最后几分钟的陪伴。

“我只想确定您是真的离开,从此终于可以摆脱您的纠缠了。”她补上一句。

“好吧。”

伊莎贝拉挽着我的手,我们就这样一路沿着兰布拉大道缓缓走着。抵达彩虹剧院街,我们继续穿越拱门,通往拉巴尔区的阴暗巷弄。

“伊莎贝拉,你接下来看见的一切,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连森贝雷都不能说吗?”

我轻叹一声。

“当然可以,你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我们跟他之间几乎是没有秘密的。”

打开大门那一刻,管理员伊萨克笑着迎接我们,并刻意让步退居一旁。

“我们这儿终于有个像样一点的访客了。”他向伊莎贝拉鞠躬致意,“我猜您大概会希望自己来当导游吧?是不是啊,马丁?”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伊萨克点头应允,并向我伸出手。我随即伸手握上。

“祝两位幸运。”他说道。

管理员逐渐消失在阴暗处,把我和伊莎贝拉留在原地。我这位前任助理、新任的森贝雷父子书店的干练店长环顾周遭,脸上写满了惊讶和疑惧。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我牵着她的手,带着她慢慢逛到入口大厅。

“伊莎贝拉,欢迎光临遗忘书之墓。”

伊莎贝拉抬头仰望高耸的玻璃圆顶,她的目光迷失在隧道、走道和天桥繁复纠葛的空间里,终于定定望着那座群书筑成的殿堂。

“这个地方是个谜,也是一座圣殿。每一本书,你看见的每一本书,都是有灵魂的。那是写书人的灵魂、读书人的灵魂,以及体验过、梦想过书籍内容的人留下的灵魂。每当一本书易手,每当有人将目光聚焦于书页,书本的灵魂就会更壮大。在这个地方,所有不再有人记得的书,所有迷失在时间洪流里的书,它们的生命在此永远延续,天天等待着新读者的手触摸书页,赋予书本全新的灵魂……”

我只让伊莎贝拉在迷宫入口处等着,单独带着那份我没有勇气销毁的邪恶手稿进了隧道。我漫步往前走,相信自己的脚步会带领我找到永远埋葬手稿的地方。百转千回之后,我甚至觉得自己大概是迷路了。就在我确定同样的路已经走过十遍时,我找到了那间小型阅览室的入口,当初,我就在那面小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反照,还有那个黑衣男子的眼神……我瞥见两本皮革封面的大部头书籍之间恰好有个缝隙,于是,我不假思索地把科莱利那个活页夹塞了进去。离开之前,我回头看了看,再度走近那排书架。我抽出手稿旁边那本书,随手翻开,才读了几个句子,便觉得背后似乎又传来那个阴沉的窃笑声。我把书放回原位,随手又拿了另外一本,并快速翻阅一下。接下来我拿了一本又一本,直到检视过那间阅览室里的数十本书之后,终于确定所有的书虽然各有不同的文字叙述,但呈现的都是阴暗面貌,所有书里一再重复着同样一个神话,仿佛穿梭在无限绵延的明镜长廊里。那是《永恒之光》。

踏出迷宫时,我发现伊莎贝拉坐在阶梯上等我,手上拿着她挑中的一本书。我在她身旁坐下,伊莎贝拉把头靠在我肩上。

“谢谢您带我到这里来。”她说。

这时我终于觉悟到,这个地方,我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此后我只能在梦里看见这里,只能在回忆里重温自己是何等幸运,此生可以漫游这些曲折通道,并轻抚无数的秘密。我闭上眼睛,就让那些影像永远烙印在脑海里。接着,我不敢回头再看,兀自牵起了伊莎贝拉的手,朝着出口走去,就这样永远离开了遗忘书之墓。

伊莎贝拉一直陪我到码头边,等着载我到远方陌生城市的货船就在那儿。

“您说那个船长叫什么来着?”伊莎贝拉问我。

“卡戎。”

“拜托,这一点都不好笑。”

我最后一次紧紧拥抱她,然后默默凝视着她。我们在路上说好了,没有离别的场面,不说伤感话语,不做任何承诺。当海上圣母大教堂的午夜钟声响起,我登上了甲板。欧墨船长在船上迎接我,并表示要陪我到船舱。我告诉他,我希望等会儿再去。船员们松开了缆索,船只缓缓离岸。我站在船头,凝望城市在闪动着夜光的潮浪中逐渐远去。伊莎贝拉始终伫立在原地,目光紧盯着我的双眼,直到码头消失在暗夜里,巴塞罗那这座巨大的海市蜃楼终于淹没在黑潮里。城市的点点灯火在远处熄灭,这时候,我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回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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