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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天使游戏 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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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我勉强拖着脚步,沿着拉巴尔区的小巷弄走到巴拉列罗剧院,一长排出租车在阿波罗剧院前等候载客。我钻进了自己最快找到的第一辆空车。一听见车门关上,司机回头一看,见到我那个样子,立刻摆明不愿意载客。我瘫在后座,完全不理会他的抗议。

“喂!您该不会就这样死在我车上吧?”

“尽快把我载到我要去的地方,就可以早点摆脱我了。”

司机低声咒骂一句,随即启动引擎。“要去哪儿?”

我心想,我也不知道。

“先上路吧,我待会儿再告诉您。”

“往哪儿上路?”

“佩德拉比。”

二十分钟后,我已经瞥见埃利乌斯别墅的灯火在山丘上闪烁。我指着那个地方给司机看,但他似乎不太相信此时真的可以摆脱我。他让我在庄园门口下车时,差点忘了收取车资。我拖着脚步走到大门口,按下门铃,然后跌坐在大门前的阶梯上,头靠在墙上。我听见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不久后,我觉得大门好像打开了,而且有人叫着我的名字。我感觉到有人摸着我的额头,接着好像看见了维达尔的双眼。

“对不起,维达尔先生……”我低声哀求,“我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我听见他提高说话的音量,过了半晌,感觉有好几双手分别抓住我的手脚,把我抬了起来。当我再次睁开双眼,人已经在维达尔先生的卧房里,而且就躺在他和克丽丝汀娜婚后共眠不到两个月的床上。我哀叹了一声,维达尔站在床尾看着我。

“你现在先别说话。”他说道,“医生就快来了。”

“不要相信他们说的话,维达尔先生……”我喃喃低语,“不要相信他们的话……”

维达尔紧抿着双唇,频频点头。

“我当然不会相信他们的话。”他拿了条毯子,替我盖在身上,“我到楼下去等医生。你先休息一下。”

不久,我听见脚步声和谈话声接近卧室。有人替我脱掉衣服,大概检视了遍布我全身的伤痕,仿佛爬满了一身淌血的常春藤……我感受到镊子钻进伤口,夹出插入皮肉的玻璃碎片。我感受到消毒药水的灼热,以及医生拿着细针缝合我的伤口。我已经不觉得痛了,只是一身的疲惫。所有包扎、缝合和处理伤口的步骤完成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个破损的木偶。医生和维达尔帮我盖上毛毯,将我的头部靠在这辈子躺过最甜美、最柔软的枕头上。我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医生的脸,一位具有浓厚贵族气息的绅士,挂着抚慰人心的笑容,手上拿着一支针筒。

“您很幸运,年轻人……”他边说边在我手臂上打针。

“那是什么?”我低声问道。

医生旁边出现了维达尔的脸。

“那可以让你好好休息。”

一阵冰凉渗透了我的手臂,接着蔓延到胸口。我坠入黑色天鹅绒般的深渊,而维达尔和医生站在高处看着我,世界终于萎缩到仅剩一个光点,最后在我手中消失了。我就这样陷入一片安详、充满化学药剂且无穷无尽的平静里,多么希望这样的状态永远不会溜走。

我记起了冰层下方的黑潮。月光映照着冰山,冰山化为数以千计的细碎冰粒,融入了那股将我卷走的潮水。一片白色布幔般的滚滚潮浪缓缓卷着她,眼前隐约可见她背光的身影。克丽丝汀娜朝着我伸长手臂,我则在冰冷、浓稠的水流中奋力泅泳向前。就在我们仅仅相距几厘米时,一团漆黑的乌云在她身后急速扩展,仿佛爆裂的墨水瓶似的晕染了她的四周。幽微的光芒围绕着她的手臂、颈部和脸庞,最后,她还是被拖进了一片漆黑之中。

22

醒来时,我听见格兰德斯警官口里正念着我的名字。我连忙坐起来,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像是大饭店的豪华套房,全身十多个伤口的疼痛感将我拉回现实——我置身于埃利乌斯别墅维达尔的卧房里,午后阳光从半掩的百叶窗缝隙间钻进屋里;壁炉生了火,房里非常暖和。谈话声来自楼下,那是维达尔和格兰德斯。

我不顾伤口的强烈刺痛,急忙下了床。沾满血迹的脏衣服全都披挂在摇椅上,我找到大衣,左轮手枪仍在口袋里。我握紧手枪,走出房间,循着谈话声来到楼梯口。我贴着墙壁走下好几层阶梯。

“警官,关于您同事所遭遇的不幸,我真的很遗憾。”我听见维达尔这样说道,“您放心,只要马丁跟我联络上了,或是我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一定马上通知您。”

“非常感激您的大力帮忙,维达尔先生。我也很抱歉为了这样的事情来叨扰您,不过事态实在非同小可。”

“我明白,谢谢您专程跑这一趟。”

脚步声朝着玄关挪动,然后是大门关上的声音。踩在花园里的步伐渐行渐远,维达尔站在楼下的阶梯旁,呼吸声格外沉重。我继续往下踩了好几层阶梯,这时候,我发现他的额头靠在门上。一听见我走近,他立刻张开眼睛,转过头来。

他没出声,只是盯着我手上的左轮手枪。我把手枪放在楼梯口的边几上。

“来,我们去给你找几件干净的衣服。”他这样说道。

我跟着他进了偌大的更衣间,俨然就是服装博物馆。维达尔当年意气风发的时候穿过的精致西装全都在这儿,数十条领带、数十双鞋子,还有许多装在红色天鹅绒盒子里的袖扣。

“这些都是我年轻时穿的衣服,应该会适合你。”

维达尔主动替我挑选。他递给我一件衬衫,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接着是一套三件式西装,特别在伦敦订做的,还有一双意大利皮鞋,丝毫不逊于科莱利的行头。我默默穿上衣服,维达尔在一旁看着我,似乎心事重重。

“肩膀稍嫌宽了点,不过,你得把自己养壮才行。”他说着递给我一对蓝宝石袖扣。

“警官跟您说了些什么?”

“所有事情。”

“您相信他说的话吗?”

“我相不相信又有谁会在乎?”

“我在乎。”

维达尔在一张靠在一大片镜墙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

“他说,你知道克丽丝汀娜的下落。”

我点了点头。

“她还活着?”

我注视着他的双眼,接着,我悠悠缓缓地点了点头。维达尔脸上漾起淡淡的微笑,回避了我的目光。然后,他突然哭了起来,掏心掏肺地痛哭。我在他身旁坐下,紧紧拥抱着他。

“请原谅我,维达尔先生,对不起……”

后来,到了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刻,维达尔拿着我那些旧衣服,全部丢进火里烧掉了。把我的大衣丢进火堆之前,他抽出了那本《天堂之路》,把书递给我。

“你去年写的两本书当中,这本才是比较好的作品。”他说道。

我看着他挑动着火堆里的衣服。

“您什么时候发现的?”

维达尔耸了耸肩。“就算是个贪图虚名的笨蛋,也很难永远被蒙在鼓里的,马丁。”

我实在听不出他的语气里究竟有没有怨恨,或者只有哀愁。

“维达尔先生,我会那样做是因为我认为这对您有帮助。”

“我知道。”他的笑容里不见一丝酸腐。

“对不起……”我喃喃低语。

“你必须离开这座城市。有一艘停靠在圣塞巴斯蒂安码头的货船,今天半夜离港,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你去找一位欧墨船长,他会等你的。到车库里挑一辆车,开车过去,把车停在码头就可以了,贝普明天会去把车开回来。不要跟任何人交谈,也不要回家。还有,你需要钱。”

“我的钱够用。”我骗了他。

“钱永远不够用。抵达马赛之后,欧墨会陪你去银行,到时候他们会让你提领五万法郎。”

“维达尔先生……”

“听我说!格兰德斯说你杀掉的那两个……”

“马克斯和卡斯特罗。我认为,他们是在替您父亲处理事情,维达尔先生。”

维达尔摇头否认。“马丁,不管是我父亲也好,或是我的律师也好,他们从来不曾介入这件事。你认为这两个人为什么能在你离开警局三十分钟之后就找到你?”

顿时,我确认了一个冷静而清晰的事实。

“我的好朋友格兰德斯警官告诉他们的。”

维达尔频频点头。“格兰德斯故意让你逃出警局,因为他不想在警局里对付你,这样会弄脏了他的手。你才刚离开警局,他那两个手下就跟上你了,他们甚至连你的死因都设想好了:企图逃跑的谋杀案嫌疑犯,因拒捕而中弹身亡。”

“这跟我早年写的悬疑小说情节一样。”我说道。

“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马丁,你应该比任何人更清楚这一点才对。”

他打开衣橱,拿了一件新大衣递给我,从来没穿过的。我接下大衣,将小说塞进大衣内里的口袋。维达尔面带微笑看着我。

“你这辈子总算有这么一次穿得够体面了。”

“穿在您身上还是比较合适,维达尔先生。”

“这倒是真的。”

“维达尔先生,有很多事情……”

“现在都不重要了,马丁,你不需要向我解释什么。”

“我亏欠您的何止解释而已……”

“既然这样,那就跟我聊聊她的情况吧。”

维达尔端着绝望的眼神哀求我,即使骗骗他也好。我们坐在客厅里,面前的落地窗外就是巴塞罗那全景。我以全心全意编织美好的谎言骗了他。我告诉他,克丽丝汀娜以维达尔夫人的名义在巴黎的索弗洛路租了一间小阁楼,还说她每天下午都会在卢森堡公园的喷泉对面等我。我告诉他,克丽丝汀娜经常聊起他,她永远不会忘记他,而且据我所知,认识她这么多年以来,没有人可以取代他在她心中的地位。维达尔频频点头,迷茫的眼神早已飘向远方。

“马丁,你一定要答应我,务必好好照顾她。永远不要离开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守在她身边!”

“我答应您,维达尔先生。”

苍茫暮色之下,在我眼前的是个苍老、落魄的男子,饱受回忆和悔恨的折磨,一个永远不曾被击倒的男子,如今却只求善意的谎言能带来些许慰藉。

“我一直希望能成为你的好朋友,马丁。”

“您已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了,维达尔先生,而且还不只是好朋友而已。”

维达尔伸长手臂,紧握着我的手。他的手颤抖着。

“格兰德斯跟我提到了一个人,一个你称为大老板的人……他说你似乎欠了他什么,而且,你认为偿还这笔债的唯一方式,就是将纯净的灵魂献给他……”

“那都是胡说八道。维达尔先生,请别放在心上。”

“像我这种肮脏、疲累的灵魂派得上用场吗?”

“维达尔先生,我从来没见过比您更纯净的灵魂。”

维达尔淡淡一笑。“如果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你父亲,我很愿意那样做,马丁。”

“我知道。”

他站起来,幽幽凝望着暮色笼罩下的城市。

“你该上路了。去车库开车,就挑你喜欢的车吧!我去看看家里有没有现金。”

我点了点头,随手拿起大衣。到了屋外的花园,我朝着车库走去。埃利乌斯别墅的车库里摆着两辆闪闪发亮的汽车,简直像王室座车。我挑了较小也较低调的那辆,是西班牙和瑞士合作生产的黑色轿车,顶多只开过两三回,看起来仍像新车。我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把车子开出车库,在中庭等着。过了大约一分钟,依然不见维达尔出来,于是我下了车,但是车子并没有熄火。我回到屋里向他辞行,打算告诉他别担心钱的事情,我自己会想办法的。过了玄关,我想起自己随手把手枪放在屋里了,就在一张边几上。当我回到那儿时,手枪却不见了。

“维达尔先生?”

通往客厅的房门半掩着,我探头进去张望,这时候,我看见他就站在客厅正中央,拿着我父亲那把左轮手枪,枪口抵着心脏位置。我连忙冲上去,然而一声枪响淹没了我的呐喊,手枪从他手中掉落。他的身体斜倚在墙上,缓缓滑落,留下一摊鲜血在大理石上。我在他身旁跪下来,将他搂在怀里。子弹在他衣服上开了个冒烟的小孔,深色浓稠的血流大量涌出。维达尔紧盯着我,他的微笑沾满了鲜血。他的身体已不再颤抖,终于倒地不起,散发着灰烬和卑微的气味。

23

我回到车上,沾满鲜血的双手摆在方向盘上,几乎喘不过气。等了约莫一分钟,我慢慢踩下油门。天空晕染了猩红暮霭,城里的点点灯火在红色天空下闪烁。我沿着街道往下开,抛下了矗立山丘上的埃利乌斯别墅。到了皮尔森大道,我停下车,看了看后照镜。有辆车从隐密的小巷开了出来,距离我的车大约五十米,车灯没开。那是格兰德斯。

我继续沿着佩德拉比大道往下开,穿越了奎尔别墅大门口的巨大龙形铁艺雕塑,格兰德斯的车子依旧跟在后面,相距约一百米。到了对角线大道,我左转往市中心前进。街上几乎不见其他车辆,格兰德斯跟踪我一点都不成问题,于是我决定右转,打算在莱斯科茨区的狭窄街巷里甩掉他。这时候警官终于发觉,他的尾随跟踪早就不是秘密了,于是他大方亮起车灯,并加速拉近距离。接下来二十分钟,我们就在曲折的街巷中飞车追逐。我在公交车和运货马车间穿梭,格兰德斯的车灯始终紧跟在后。

不久,蒙锥克山区已在前方不远处。万国博览会的会馆以及其他展览厅不到两周前才关闭,不过这些暮霭笼罩下的建筑物,看起来竟如被遗忘多时的废墟。我沿着大道往前开,街灯迷蒙,博览会场的喷泉里鬼火幢幢,我加足马力全速前进。我们绕着蜿蜒山路往上开,到了奥林匹克运动场,格兰德斯已经逼近到我能从后视镜看见他的脸。我一度想转向开往山顶的军事基地,然而,那是个没有出口的地方。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开往山的另一边,在面海的山脚下找个港口码头藏身。

我们飞车一阵子之后,绕到另一边的山腰上。格兰德斯紧跟在我车后不到十五米。前方的山脚下,壮阔的观海海岸栏杆拥抱着往内扩展的城市。我铆足力气猛踩油门,并让格兰德斯冲撞我的车子。猛力擦撞使得两车冲出了车道近二十米,公路上顿时冒起团团火花。我稍微松开油门,借此拉近两车的距离。就在格兰德斯企图重新归位时,我快速倒车,然后急踩煞车。当他弄清状况时,已经来不及了。我用全市最坚固的车身去冲撞他的车子,强烈力道冲击了驾驶座上的他,接着,我看见他的头部撞上挡风玻璃,整片玻璃碎裂,车篷冒出白烟,车灯也熄了。

我决定抛下他继续上路,打算开往观海海岸的瞭望台。霎时,我发现后面的挡泥板因冲撞而卡在轮胎上,车子行进时,那块金属不断摩擦着轮胎,车内弥漫着橡胶磨损的味道。又往前行进了二十米之后,轮胎爆了,车子失控蛇行,终于在一团黑烟中停了下来。我只好赶紧下车,接着回头望向格兰德斯的车子。警官已经爬出车子,正慢慢站起来。我四下张望,横越港口和城市之间的电动缆车车站就在前方五十米处,起站是蒙锥克山,终点是圣塞巴斯蒂安铁塔。暮色笼罩下,错综复杂的缆线之间,我瞥见好几个车厢错落其间,赶紧跑了过去。

有个正准备关门的工作人员看见我急忙跑向车站,把我挡在门前,并指了指屋内。

“今天的最后一班车了。”他提醒我,“您最好快一点儿!”

我买到当天最后一张车票时,售票亭已经准备关闭,接着,我急忙走近站在车厢旁等候的四位乘客。我一直在打量这四个人的衣着,直到工作人员开门让大家进入缆车为止。原来是一群神父。

“电动缆车是为了万国博览会而建造的,采用最先进的科技,安全无虞。缆车启动后,只能从外面开启的安全门就会锁上,这种设计是为了避免意外发生,以及上帝不愿见到的自杀事件。当然,对于各位敬爱的先生们来说,根本不必怕什么……”

“年轻人!”我打断了他的介绍,“您能不能简化一下流程?天快黑了。”

那位工作人员对我抛出厌恶的眼神。其中一位神父发觉我双手沾满血迹,随即在胸前画起十字。接着,工作人员还是继续说着枯燥的长篇大论。

“各位将从大约海平面以上七十米高度的巴塞罗那上空穿越港口,看到最壮观的城市全景,截至目前为止,只有燕子、海鸥和其他飞鸟得以享受这样的美景。全程历时约十分钟,停靠站只有两个,第一站是港口的中央铁塔,我个人喜欢称之为‘巴塞罗那的埃菲尔铁塔’或‘海梅一世塔’,第二个停靠站即是终点的圣塞巴斯蒂安铁塔。简单介绍到此,不再耽误各位的时间,祝旅途愉快,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再见到各位搭乘缆车。”

我是第一个进入车厢的人。工作人员伸手欢迎四位神父上车,一心期望能拿点小费,岂知,根本没有人去碰他那只手。接着,他带着一脸失望的神情用力关上车门,随即转过身去,打算启动缆车。这时候,格兰德斯正在旁边等着他,警官一副狼狈相,但依旧面带笑容,手上则亮出了警察证明。工作人员替他打开边门,接着,格兰德斯走进车厢,一边向神父们点头致意,并且对我眨了眼。数秒钟后,我们已经悬浮在半空中了。

缆车车厢从车站朝着山边前进。几位神父早已集中坐在另一侧,显然打算好好享受巴塞罗那的黄昏美景,再说,无论我和格兰德斯之间有什么样的瓜葛,他们可不想牵扯其中。警官缓缓走近我,刻意向我展示了手中的枪支。一大片绯红浮云悬在港口上空,缆车车厢钻进云层里,霎时,我们仿佛置身一面火焰湖上。

“您以前坐过这个缆车吗?”格兰德斯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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