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怜经 马德里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2/2)
回音在大厅里游荡了一圈,毫无响应。地上的脚印消失在幽暗中,暗处依稀可见一组深色木橱柜,隔成一个个小方格,好似墓穴占据了整面墙。阿莉西亚循着足迹往前挪了几步,却惊觉似乎有东西盯着她看,马上停步。一双玻璃眼眸在阴暗中浮现,象牙白的微笑脸庞露出邪恶又轻蔑的神情。玩具娃娃顶着一头红发,穿一身黑色丝绸洋装。
阿莉西亚再往前走了好几米,才发现玩具娃娃并不孤单。每个橱柜方格里都有个精心装扮的娃娃,眼前所见起码有百来个,个个笑脸迎人,目光呆滞,身高有如幼童,即使在阴影下,细致精美的做工仍清晰可见,无论是指甲的光泽,还是红唇间微露的贝齿,甚至连瞳孔虹膜都栩栩如生。
“您是谁?”
声音从客厅尽头传来。阿莉西亚瞥见角落有个端坐椅子上的身影。
“我叫阿莉西亚。阿莉西亚·格里斯。抱歉,希望没吓着你。”
那身影站了起来,出奇缓慢的步伐渐渐走近。阴影中慢慢浮现的身影,随即嵌入大门入口的微光中,阿莉西亚认出那女孩的面容,正是巴利斯书房里那些肖像照的影中人。
“你的娃娃收藏品很漂亮。”
“根本没有人喜欢。我父亲说看起来像吸血鬼,大部分人看了会害怕。”
“我就喜欢这一点。”阿莉西亚说。
梅希迪斯仔细打量眼前的不速之客。她突然觉得,这位访客和她的娃娃收藏品似有共同之处,仿佛其中有个娃娃不再凝滞于象牙般的童颜,却慢慢长成一个有血有肉、性格阴郁的女子。阿莉西亚面带微笑朝她伸出手。
“你一定是梅希迪斯吧?”
女孩点头回应,并握了她的手。阿莉西亚冰冷、敏锐的眼睛给了她平静和信心。眼前的女子大概还不到三十岁,但就跟那些娃娃一样,越是近距离注视她,越难臆测她的年纪。她身材清瘦,衣着品味是梅希迪斯私心偏爱的风格,但她不确定父亲和伊莲娜女士会不会允许她这样穿。女子全身散发着难以捉摸的气息,巴利斯的爱女一眼便看出来,所有男人都会被她迷住,在她面前,男人全变成小孩,或是舔着嘴唇的老头子。女孩方才看到有个警察陪她前来,然后一起进了屋子。警政高层某位有力人士可能认定这名女子是找出她父亲下落的理想人选,在她看来,这个选择难以理解,却又希望无穷。
“您是为了我父亲的事情而来,对不对?”
阿莉西亚点头。“不必用‘您’称呼我。我也没比你大几岁。”
梅希迪斯耸耸肩。“我所受的教育,就是要用‘您’尊称每个人。”
“我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努力当个大家闺秀,你看看我现在是什么德行。”
梅希迪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莉西亚心想,她笑的方式就跟她观察世界的方式一样:躲在大人身体里的小女孩。或者说是被童话书、仆人和玻璃娃娃包围着的女人。
“您是警察吗?”
“可以这么说。”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
“任何人看起来都不像自己。”
梅希迪斯琢磨着话中含意。“我想也是。”
“我们可以坐下来吗?”阿莉西亚问。
“当然……”
梅希迪斯连忙从角落搬来两张椅子,摆在入口光线洒进来的位置。阿莉西亚小心翼翼地坐下,女孩立刻察觉她脸上痛苦的神情,随即上前帮忙。阿莉西亚一副额头冷汗直冒的狼狈样,只能微微苦笑。梅希迪斯迟疑片刻,仍旧从口袋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汗。擦拭的时候,她可以感受到阿莉西亚的肌肤是如此细致、如此苍白,让她有一股冲动想用指尖轻抚那张脸庞。这念头沉落在思绪的深渊里,这时候,她惊觉自己羞红了脸,却不太清楚为何如此。
“好一点了吗?”她迫不及待想知道。
阿莉西亚做出肯定的表情。
“您怎么了?”
“多年旧伤。小时候的事了。有时候下了雨,湿气重,就开始痛。”
“意外造成的吗?”
“算是吧。”
“我很遗憾。”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介不介意我问你几个问题?”
女孩的眼神里充满不安。“关于我父亲的事吗?”
阿莉西亚点点头。
“您会找到他吗?”
“尽力而为。”
梅希迪斯以急切的眼神望着她。
“警方找不到他。这件事,就拜托您了。”
“为什么这样说?”
巴利斯的女儿顿时眼神落寞。“因为……我总觉得他不希望警方找到他。”
“你为什么这么想?”
梅希迪斯还是低着头。“我也不知道……”
“玛丽亚娜说,你父亲离开那天早上,你曾经告诉她,你觉得父亲从此一去不回……”
“没错。”
“是不是父亲前一天晚上跟你说了些什么,才会让你有这样的想法?”
“我不知道。”
“舞会那天晚上,你跟他聊过吗?”
“我上楼去他的书房找他。舞会一整晚他都没下来过。当时他跟比森特在一起。”
“他的保镖比森特·卡蒙纳?”
“对。他看起来心情不好,也怪怪的。”
“他跟你说了为什么吗?”
“没有。我父亲一向只说他认为我想听的话。”
阿莉西亚扑哧一笑。“天下的父亲都做同样的事。”
“您的父亲也是这样吗?”
阿莉西亚只是抿嘴微笑,梅希迪斯也没再追问。
“我记得走进书房的时候,他正在看一本书。”
“你还记不记得,那本书的封面是不是黑色?”
梅希迪斯一脸诧异。“我记得就是黑色!我问他那是什么书,他告诉我,那不是年轻女孩该看的书。我当时觉得他是刻意不让我看到那本书。或许是一本禁书吧。”
“你父亲有禁书吗?”
梅希迪斯点点头,再度浮现戒慎拘谨的神情。
“他的部长办公室有个上锁的书柜。但是他并不知道我晓得这件事。”
“我听得有点迷糊了。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父亲经常带你去部长办公室吗?”
梅希迪斯频频摇头。“我只去过两次。”
“市区呢?”
“您是说马德里吗?”
“对,马德里市区。”
“我在这里,想要的东西都有了。”她说话的语气稍嫌勉强。
“也许我们可以找时间一起去市中心走走。逛逛街,或是看场电影。你喜欢看电影吗?”
梅希迪斯咬着嘴唇。“我从来没去过。可是我很想去看看,我是说,跟您一起去。”
阿莉西亚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双手,同时送上亲切无比的笑容。
“我们一起去看加里·格兰特的电影。”
“我不知道他是谁。”
“一个完美无缺的男人。”
“为什么?”
“因为他不存在。”
梅希迪斯再次露出含蓄伤感的笑容。
“那天晚上你父亲还说了些什么,记得吗?”
“他没多说什么。他说他爱我,还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会永远爱我。”
“还有呢?”
“他当时看起来很慌张。跟我道过晚安之后,他就一直和比森特交谈。”
“你听见他们在谈些什么吗?”阿莉西亚问。
“隔着一扇门……听不太清楚。”
“我一向认为,像这样躲在门外听到的谈话内容,反而更丰富。”阿莉西亚紧追不舍。
梅希迪斯忍不住会心一笑。
“我父亲认为,有人在舞会的时候进入了他的书房。”
“他说了是谁吗?”
“没有。”
“他还说了什么?有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事?”
“他们谈到什么清单之类的。他说某人手上有清单,但我不知道是谁。”
“知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类的清单?”
“不清楚。跟数字有关吧。很抱歉,我也很想尽量帮您,但我听到的就是这些了……”
“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梅希迪斯。”
“真的吗?”
阿莉西亚点头肯定,并轻抚她的脸颊。梅希迪斯的母亲缠绵病榻已十年,双手枯瘦如鱼钩,自此再也没有人像这样抚触她的双颊。
“你父亲提到‘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觉得他指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以前听过他这样说吗?”
梅希迪斯缄默不语,并凝望着她。
“梅希迪斯?”
“我不想谈这个。”
“谈什么?”
“父亲曾经告诉我,不能跟任何人讲这件事。”
阿莉西亚挨近她,握着她的手。女孩全身颤抖着。
“我和其他人不同。你可以跟我说。”
“父亲如果知道我跟您讲这个……”
“他不会知道。”
“您发誓?”
“我发誓。我如果说谎就天打雷劈。”
“请不要这样说。”
“告诉我吧,梅希迪斯。你告诉我的事情,只有你和我知道,不会有别人晓得。我们一言为定。”
梅希迪斯泪眼婆娑地望着她。阿莉西亚紧握着女孩的手。
“我那时候大概才七八岁,当时在马德里的黑衣修女教会学校。下午放学,父亲的保镖会来接我。我们女孩子都在翠柏园等着,因为所有家长或仆人都从这里进来接孩子。放学时间是下午五点半。那个女人来过好多次,她总是站在校门外,始终盯着我看。有时她会朝着我微笑。我不知道她是谁,但她几乎天天下午都在那里。她招手要我过去,这让我更加害怕。有一天保镖来晚了,听说是在马德里出了点事,在市中心。我还记得,其他女生都被家里的轿车接走了,只剩我一个人还在等。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总之,一辆轿车开出校门的同时,女人趁机钻了进来。她走过来,在我面前跪下来,接着上前抱住我,号啕大哭起来。她开始亲吻我。我吓坏了,于是大声尖叫。修女们急忙跑出来,保镖也到了。我记得有两人分别抓着她的手臂,硬是拖着她走,女人又哭又叫。父亲的一个保镖朝她的脸狠狠揍了一拳,她掏出藏在口袋里的东西,是一把手枪。保镖们冲了过去,她却朝着我跑过来。她满脸鲜血地抱着我,还告诉我她是多么爱我,而且永远不会忘记我。”
“然后呢?发生什么事了?”
梅希迪斯咽下口水。
“这时候,比森特走过来,朝着她头部开了一枪。女人在我脚边倒下,整个人躺在血泊里。我还记得,有个修女扶着我的手臂,帮我把鞋子脱了,因为鞋上沾满了她的血。她把我交给一位保镖,接着陪我一起去搭车,还有比森特也在。比森特发动引擎后,我们火速离开,但从轿车的后视镜里,我看见另外两名保镖拖着女人的尸体……”
梅希迪斯正找寻着阿莉西亚的目光时,她已被拥入怀中。
“那天晚上,父亲告诉我,那女人是个疯子,警方已经多次逮捕她,因为她曾经试图在马德里好几所学校绑架小孩。他告诉我,再也不会有任何人伤害我,要我不必担心。他还告诉我,这天发生的事情,千万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从此我不再上学,伊莲娜女士成了我的专任导师,所有课程都是在家自学……”
阿莉西亚拥着女孩,让她尽情地哭,同时不停轻抚着她的头发。当女孩终于平静下来,阿莉西亚隐约听见巴尔加斯的车从远处传来喇叭声,于是她连忙起身。
“我必须走了,梅希迪斯,但是我会再回来的。而且,我们要找一天一起去马德里逛街看电影,答应我,到时候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梅希迪斯紧握着她的手,频频点头。
“您会找到我父亲吗?”
“一定。”
阿莉西亚在女孩的额上轻轻一吻,随即一拐一拐地往门外走。梅希迪斯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深陷在幽暗的娃娃国里,一个从此永远破碎的世界。
11
返回马德里途中,一路充盈着细雨和沉默。阿莉西亚紧闭双眼,头倚着挂满雨丝的车窗,心思飘荡到千里之外。巴尔加斯的眼角余光一直观察着她的动静,不时费尽心思找话题,就为了打破离开梅希迪斯别墅以来尾随不去的寂静。
“您对巴利斯的秘书可真是态度强硬,”他试探了一下,“说好听点。”
“蛇蝎女人。”阿莉西亚冷冷地回了一句。
“如果不想聊这个,那我们来聊聊天气好了。”巴尔加斯提议。
“正在下雨!”阿莉西亚回答,“还想聊什么?”
“你可以说说,在花园小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发生。”
“可是您在里头待了半个钟头。我希望您没有把谁又逼到墙角了。我们最好不要一开始就跟所有人对立,这是我的看法。”
阿莉西亚没搭腔。
“我说……我们必须充分合作,这案子才办得下去。”巴尔加斯正色说道,“我们必须分享信息。因为……我不是您的司机。”
“既然这样,案子大概是办不下去了。我可以搭出租车,如果您比较喜欢这样的话。我反正一直都习惯搭出租车。”
巴尔加斯长叹一声。
“别理我,好吗?”阿莉西亚回应,“我身体不太舒服。”
巴尔加斯仔细端详她。她依旧闭着眼,一手揪着臀部,满脸痛苦的神情。
“要不要去一趟药店?”
“去药店做什么?”
“不知道……我看您脸色不是太好。”
“谢了。”
“我可以帮忙买点止痛药什么的吗?”
阿莉西亚摇头拒绝了。她的呼吸变得不太顺畅。
“可以靠边停一下吗?”她终于开口要求。
巴尔加斯瞥见前方大约一百米处有间公路餐厅,旁边的休息站前停了十几辆大卡车。他驶出交流道,把车停在餐厅前面。他下了车,绕到另一边帮她打开车门,并向她伸出手。
“我可以自己来。”
勉力试了两次都不成之后,巴尔加斯抓着她两侧腋下,将她从车内架了出来。他拿起座位上的皮包,挂在她的手臂上。
“您还能走吗?”
阿莉西亚点头回应,随即缓步走向餐厅大门。巴尔加斯轻扶她的手臂,而她破天荒头一遭没抗拒。进了餐厅,身为刑警的巴尔加斯习惯性地扫视周遭,先弄清出入口位置和食客状况。有一桌围坐了一群卡车司机,桌上铺了纸桌巾,摆着餐厅招牌红酒和苏打水。有几个司机转头瞅了他们一下,但一碰到巴尔加斯凌厉的目光,随即别过头,继续安分地吃着盘中的菜肉杂烩。服务生一派皇家旅馆老板的恭敬态势,端着摆满咖啡的托盘上前招呼他们,并指着一张应该是雅座的餐桌,隔离了人群,一望出去还有高速公路景致。
“我马上过来为两位服务。”他说道。
巴尔加斯领着阿莉西亚走到餐桌旁,安顿她坐在背对其他客人的座位。他在她对面坐下,一脸好奇地盯着她。
“您可把我吓坏了。”他说。
“别想太多。”
服务生飞也似的赶过来,脸上堆满殷勤的笑容,热切招待这对不寻常的贵客。
“先生女士决定要吃点什么了吗?本店今天的杂烩锅美味极了,是我夫人亲手烹煮的,不过,不管两位想吃什么,我们都能为您准备,例如牛排啦……”
“请帮我送开水过来,谢谢。”阿莉西亚突然提出要求。
“马上来!”
服务生连忙取来一瓶矿泉水,回来时还多拿了两份手工轧制厚纸板菜单。他赶紧为客人斟上两杯水,并且察觉自己逗留的时间越短越好,于是识相地先行告退。
“菜单留在这里,两位请慢慢看。”
巴尔加斯轻声道了谢,并看着阿莉西亚大口灌下整杯水,仿佛刚从沙漠归来。
“饿了吗?”
她径自拿起皮包,站了起来。“我去一下洗手间。您帮我点餐吧。”
刑警看着她跛着脚往洗手间走去,消失在门后。服务生在吧台观察她,八成是在纳闷这对男女究竟是什么关系。
阿莉西亚关上门,随手拉上门闩。厕所充斥着消毒清洁剂的刺鼻味,墙面褪色的花砖上满是淫秽图案和晦暗的词句。狭窄的小窗上装了通风扇,沾满灰尘的扇叶缝隙间,挤进了一丝灰蒙蒙的微光。阿莉西亚走近洗手台,双手撑在上面。接着,她打开水龙头,散发双氧水味的自来水就这样流着。她打开皮包,取出一个金属盒子,抖着双手把东西拿出来。她拿起一支注射器、一个有塑料瓶盖的玻璃瓶,把针头插进瓶内,抽取液体直到针筒半满。她用指尖轻敲针筒,用力推进活塞芯杆,直到针头冒出一滴饱满晶亮的液体。她走近抽水马桶,放下马桶盖,背靠着墙坐了下来,左手将洋装裙边往上拉到臀部。她摸了摸大腿内侧,用力深呼吸,以两根手指捏着细针,在裤袜头上方扎入,并注入针筒内所有液体。不过数秒钟的光景,她已有所感受。注射器从手中脱落,心思仿佛悬浮在云雾中,一股冰凉在她的血管里蹿流。她靠着墙,什么也不想,就让那条冰冷的蛇在她体内爬行数分钟。她一度失去意识倒了下来,张开双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个陌生景象,一个发臭的残破陋室。依稀传来声响,有人敲门的声音,让她一时警觉了起来。
“阿莉西亚,还好吗?”
巴尔加斯的声音。
“我很好……”她吃力地应道,“马上出来。”
刑警的脚步声踌躇半晌才慢慢离去。阿莉西亚把大腿流出的鲜血拭净,放下洋装裙边,捡起断裂的注射器放回金属盒。她在洗手台前洗了脸,并用墙壁铁钉上挂着的残余卫生纸把脸擦干。出去之前,她先照了照镜子。看起来就像梅希迪斯的娃娃。她涂上口红,整了整衣装,用力深呼吸之后,重返活人的世界。
回到餐桌旁,她在巴尔加斯对面坐下,送上格外甜美的笑容。他拿着一杯啤酒,看起来连一口都没喝过,一脸忧容望着她。
“我帮您点了牛排。”他终于开了口,“三分熟,蛋白质更丰富。”
阿莉西亚点头示意,这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我不知道该帮您点什么菜,但是突然想到,您应该是肉食动物吧。”
“带血的肉是我唯一吞得下去的东西。”阿莉西亚附议,“最好还来自纯洁的动物。”
他的脸上并未因此露出笑容。阿莉西亚在巴尔加斯的眼神里读出了他的心思。
“想说就说吧!”
“说什么?”
“您心里想的事情。”
“我在想什么?”
“我看起来像吸血鬼的女朋友。”
巴尔加斯眉头深锁。
“莱安德罗常这样说我。”阿莉西亚语气平和,“我无所谓,习惯了。”
“我不是在想这个。”
“之前在车上的事情,抱歉了。”
“没什么好抱歉的。”
服务生端着两盘菜肴走过来,一脸殷勤。
“这是小姐的牛排、先生的杂烩锅。还需要什么吗?再来点面包,或者来点红酒配菜?”
巴尔加斯一一婉拒。阿莉西亚瞥了一眼盘中被成堆马铃薯包围的牛排,不禁叹了口气。
“有需要的话,牛排可以多煎一会儿……”服务生在一旁客气地说道。
“这样就可以了,谢谢。”
接着,两人默默开始用餐,偶尔互看一眼,交换勉强的笑容。阿莉西亚毫无胃口,但还是努力吃着,假装自己很享受这份牛排餐。
“嗯,非常美味。您的杂烩锅呢?是不是好吃到想把女厨师娶回家?”
巴尔加斯放下汤匙,往椅背上一靠。阿莉西亚心知肚明,他正在打量她那放大的瞳孔和倦怠的面容。
“注射了多少剂量?”
“不关您的事。”
“是什么样的旧伤?”
“有教养的女士是不会谈这个的。”
“我们如果要一起工作,我就有必要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我们又不是订婚了。这工作一两天就结束了,你不需要带我回家见您的母亲。”
巴尔加斯压根儿笑不出来。
“是我小时候发生的事。战争期间的大轰炸。医生不眠不休,花了二十四小时全力为我动手术,总算才重建了我的臀部。我想,我的身体里大概还留着几片意大利战机的‘纪念品’。”
“在巴塞罗那吗?”
阿莉西亚点点头。
“我有个刑警同事也是巴塞罗那人,他和身体里的霰弹碎片共同生活了十二年,大约橄榄的大小,刚好贴着主动脉。”巴尔加斯说。
“他后来死了吗?”
“嗯……在阿托查车站前面,被派报车撞死的。”
“媒体就是这么不可靠。一有机会,他们就会置人于死地。您呢?战争期间在哪里?”
“待过几个地方,但大部分时间都在托莱多。”
“在城堡里面还是外面?”
“有什么差别?”
“战争的纪念呢?”
巴尔加斯动手解开衬衫纽扣,向她展示右胸上的圆形伤疤。
“我可以摸一下吗?”
巴尔加斯点点头。阿莉西亚挨了过去,以指尖摸了摸疤痕。吧台后方,服务生正在擦拭的玻璃杯忽地脱手落了地。
“像那么回事儿。”阿莉西亚说,“痛吗?”
巴尔加斯扣好衬衫纽扣。“只有笑的时候会痛,真的。”
“干这行,您大概没有机会笑到需要吃阿斯匹林止痛了。”
巴尔加斯总算露出笑容。阿莉西亚举起水杯。
“为我们的伤痕干杯吧!”
刑警举起杯子,两人干杯庆祝。他们默不作声继续吃,巴尔加斯清空了盘子,阿莉西亚在盘中把牛肉推来移去。等她终于把盘子推到一边,他开始吃起她几乎没动过的马铃薯。
“那么,今天下午有什么计划吗?”他问。
“我已经想好了,您可以回警察总部去弄一份萨尔加多信函的影印本,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一点线索。如果还有时间,可以去拜访一下阿里亚娜出版社的卡斯科斯先生。这部分不太对劲。”
“不跟我一起去找他吗?”
“我有别的计划。我打算去拜访一位老朋友,或许他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我单独去找他比较好。他这人很古怪。”
“要当您的朋友,古怪大概是必要条件。您是去问他关于那本书的事情?”
“没错。”
巴尔加斯朝着服务生比了个手势,要他过来结账。
“不点杯咖啡或饭后甜点吗?”
“等会儿到车上您再请我抽一根进口香烟。”阿莉西亚说。
“该不会耍什么花招摆脱我吧?”
阿莉西亚摇头否认。
“晚上七点,我们在希洪咖啡馆碰面,然后‘交换信息’。”
巴尔加斯神情严肃看着她。她庄重地举起了手。
“我保证。”
“好吧!您在哪里下车?”
“雷科莱托斯,您刚好顺路。”
12
阿莉西亚初到马德里那年,她的师父兼操纵大师莱安德罗·蒙塔尔沃教过她这么一课:想要在这个世界上保持理智,需要找一个能够彻底放开自己的地方。此地是一个人最后的庇护所,也是灵魂的归属,当世界纷扰而成一出荒唐闹剧,你可以躲到这里,不理外面的世界。莱安德罗最让人气愤的一点是他总是对的。这些年来,阿莉西亚终于臣服,暗自决定是时候替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因为这荒谬世界让她觉得,过去偶尔上演的闹剧,如今已成了日常戏码。这一次,命运之神发了张好牌给她。正如所有美好的相遇,事情就在出乎意料中发生了。
多年前某一天,那是阿莉西亚在马德里度过的第一个秋天,她正在雷科莱托斯大道闲逛,突然一场滂沱大雨,她瞥见蓊郁树林间一幢古典风格的皇宫式建筑,以为是一座博物馆,当下决定,暴风雨结束之前,那就是她暂时的庇护所。她被大雨淋成落汤鸡,湿漉漉地走上阶梯,扶手边上竖立着一长排不知名的雕像。有个人站在门口凝望屋外的豪雨奇观,此时正面无表情,却眼神犀利地盯着她走进来。秃鹰似的目光锁定在她身上,仿佛她是个小猎物。
“您好,请问这里都展出什么样的艺术品?”阿莉西亚随口找话题。
男子睁大眼睛直盯着她,显然对她的问题感到索然无味。
“我们这里展出耐心,小姐,有时候还展示对无知大胆感到的惊奇。这里是国家图书馆。”
不知道是因为同情还是无聊,这位眼神有如猫头鹰的先生向她介绍,这是全球最大的图书馆之一,藏书超过两千五百万册,如果只是想借用洗手间,或是在阅览室大厅翻阅最新的流行杂志,那她现在就可以转身离开,然后在雨中等着得肺炎。
“恕我冒昧,请问阁下怎么称呼?”阿莉西亚谨慎探问。
“所谓的‘阁下’,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不过,如果您指的是眼前这个不值一提的人,那么我可以告诉您,我是这座图书馆的馆长,最喜欢的休闲活动就是赶走小红雀和入侵者。”
“可是,我希望能成为会员。”
“我还希望写《大卫·科波菲尔》呢!现实是我慢慢变老,没写出什么值得看的东西。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我是阿莉西亚·格里斯,愿意随时为您效劳,也为西班牙效劳。”
“写不出当代经典一点都不影响我对嘲讽或傲慢的欣赏。我没法替西班牙回答,已经有太多人假装代言西班牙。至于我,您除了提醒我时间的流逝之外,我也看不出您能为我效劳什么。但我不是恶魔,如果您真心想申请会员证,我也不想害您变成文盲。在下贝尔梅奥·普马雷斯。”
“很荣幸认识您。在您的调教之下,我会虚心学习以弥补自己的无知,允许我,在您的召唤下,进入这座诗意的殿堂。”
贝尔梅奥·普马雷斯眉头紧蹙,对眼前这个女孩,他不得不另眼看待。
“我开始有种感觉,您其实能干得很,根本就不需要帮助,您的无知显然远不及于您的胆识,格里斯小姐。我知道自己是个书呆子,说起话来总要引经据典,但即使是这样,也没必要嘲笑我这个年迈的老师!”
“不,我绝无此意。”
“嗯,人的谈吐能展现内涵。阿莉西亚,我很喜欢您,虽然从我的表现看不出来……您可以进去,到柜台跟普丽说,普马雷斯要她帮您办一张借书证。”
“我该如何对您表达谢意?”
“常常到这里来,多读好书,读您自己想读的书,别去管别的人、甚至我说的话,我这个人虽然喜欢说教,但是不会不变通。”
“放心,我一定会常来的。”
那天下午,阿莉西亚领到国家图书馆的借书证,从此开启了她在宽敞阅览大厅消磨的美好时光,许许多多的午后,她的思绪与累积千百年的珍贵人类智慧共舞。偶尔,她从埋首阅读的书页中抬起头,竟恰巧迎上普马雷斯鹰隼般的锐利目光,他向来喜欢在阅览大厅闲逛,除了看看助理都在读些什么,偶尔也气冲冲地把打瞌睡和低声聊天的人赶出去,他常说,沉睡的心灵和愚蠢的闲聊,在图书馆外的世界已经够泛滥了。
有一次,历时一年的观察之后,自认已摸清阿莉西亚阅读品味的普马雷斯,邀她一同前往阅览大厅后面的藏书室,让她得以亲炙一系列不对外开放的藏书。他说,那里保存的都是最珍贵的书,只有持特殊图书证的人才能进入,多半是做研究的学者。
“您从来没提过您做的是哪一种行业,不过,我的直觉是……应该与调查有关,但我指的并不是调查青霉素衍生药物,或是中古文学出土古书考究……”
“您的思考方向并没有错。”
“我这辈子还没有走岔过呢。我们亲爱的国家,最大的问题出在路线,而不是我们这些路人,他们说这是上帝的神秘不可预测。”
“以我个人来说,路线不是由上帝指引的,而是所谓国家安全机构的长官大人。”
普马雷斯缓缓点着头。“您总能让我感到惊讶,阿莉西亚。坦白说,我是不敢打开您这个充满惊喜的盒子。”
“睿智的决定。”
普马雷斯把自己的通行证递给她。“总之,我想确定离开之前能让您也有一张研究员通行证,有朝一日,您如果想进去的话就用得上。”
“离开之前?”
普马雷斯面色凝重。
“巴利斯部长已下令终止我的职务,我在图书馆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是昨天,礼拜三。部长是根据好几个因素才做出这项决定,一方面是因为我本人对统治阶级的漠不关心,另一方面是某个政府高官的妻舅对于治理这个机构垂涎已久。显然某个蠢货以为图书馆馆长这个头衔在某些圈子里就跟受邀去皇家马德里体育场的总统包厢一样尊贵。”
“我很遗憾,普马雷斯先生,真的。”
“不用替我觉得遗憾。回顾这个国家的历史,有才能的人,或者至少不是彻底无能的人,几乎不可能领导一个文化机构。所有严密监控和无数专业人员的投入,就是为了阻挡适才适任的人才坐上高位。精英政治和地中海型气候在需求上是不相容的。我想,我们就是要付出这样的代价,才能拥有全世界最优质的橄榄油。一个勇于创新的图书馆员领导西班牙国家图书馆,虽然才短短十四个月,已经是出乎意料的意外插曲,而支配小老百姓命运的政府杰出高官,现在有了解决的办法,特别是觊觎这个职位的亲朋好友数都数不完。我只能说,我会想念您的,阿莉西亚。想念您这个人,想念您的神秘,还有您的嘲弄。”
“我也会想念您的。”
“我要回归美丽的故乡托莱多,看看那里有没有我的容身之处,盼望在山丘上租一栋安静的别墅,居高临下,鸟瞰整座城市,安度我逐渐凋零的余生,远眺塔霍河,重读《堂吉诃德》,他和他那群敌人,大部分都住在我的故乡附近,即使历经那样的辉煌年代和经典文学的熏陶,依旧无法导正这艘偏航的大船。”
“能否让我帮帮您呢?文学不是我的专长,但是我有些门路可以制造点麻烦,给您一个惊喜。”
普马雷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我不会惊讶的,但我会害怕,其实,我只敢招惹一些无知的笨蛋。而且您已经帮了我够多的忙,只是您不知道罢了。祝您好运,阿莉西亚。”
“也祝您好运,大师。”
贝尔梅奥·普马雷斯面露笑容,那是个开怀的灿笑。阿莉西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笑容。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压低音量说道:
“我有件事想问您,阿莉西亚。容我好奇一问,除了对诗歌的喜好,以及您的学识和教养,促使您来到这个地方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她随意耸了耸肩。“一个记忆。”
图书馆馆长皱起眉头,一脸好奇。
“童年的一个回忆。我曾经在一次濒临死亡的情况下梦见过类似的场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是一座群书堆砌而成的殿堂……”
“是在哪里发生的事?”
“巴塞罗那。战争时期的往事。”
馆长缓缓点头,同时自顾自笑着。“您说是梦中的地方?确定吗?”
“几乎可以确定。”
“确定是令人安慰的,但质疑才能成长。还有一件事。将来有一天,您不得不制造麻烦,搅乱浑水。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您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带着这种阴郁眼神来到此地的人。当这一天来临时——这一天一定会来的——您会知道,这座图书馆隐藏的东西远胜于外观给人的印象,而像我这样的人,总会来来去去,但这里总会有人能帮上忙的。”
普马雷斯指了指宽敞的拱顶走廊尽头那扇黑色的门,走廊两侧是堆满藏书的一排排书架。
“越过那扇门,就是通往国家图书馆地下室的楼梯。那里有数不清的书架通道,无限延伸,存放了数百万册藏书,其中许多是古版书。光是战乱期间,为了避免遭战火烧毁,这里就增加了五十万册书籍。不过,地下室里并非只有书。我猜您大概从来没听过雷科莱托斯皇宫的吸血鬼传奇吧?”
“确实没听说过。”
“但是这个想法很吸引人,您说呢?至少具有戏剧性……”
“这一点我倒是不否认。不过,当真有这么一回事吗?”
普马雷斯对她眨了眨眼。
“我刚刚不就说了?虽然外表看起来不像,但我这个人其实很懂得欣赏嘲讽。这件事,我就留着让您自己慢慢去发现吧!希望您别停止造访这座图书馆,或是任何类似的地方。”
“为了祝福您身体健康,我会再来的。”
“就算是为了世界的健康吧,这个世界已经很久不长进了。好好保重,阿莉西亚。希望您能找到我曾经错过的人生之路。”
就这样,普马雷斯不再多言,默默走过研究员的通道,穿越阅览室大厅,跨出雷科莱托斯大道的国家图书馆大门,他始终不曾回眸,挺身迈向遗忘,在灰暗的西班牙天空下,无数迷茫灵魂有若恒河沙数,他就这样成了其中一粒沙尘。
时序推移,几个月后,好奇战胜谨慎的那一天终于来临,为了解密,阿莉西亚决定跨越那扇黑色房门,深入隐匿在国家图书馆地下室的黑暗空间。
13
传奇是为了解释某个宇宙真理而拟造的谎言。遍地是谎言和幻想的地方,特别适合诞生这样的传说。阿莉西亚一心一意要找寻所谓的吸血鬼传奇,第一次就在国家图书馆地下室阴暗的走道迷了路,眼前的地下楼层,收藏着数以万计默默苦等的书籍,只有蜘蛛网和回声相伴。
人生难得有几回能沉溺在自己的梦境里,轻抚已逝的回忆。阿莉西亚驻足在幽暗中,期望再次听见轰炸巨响与战机的机械咆哮。在地下室一层又一层闲荡了数小时,除了看见几只觅食的书蠹在一本席勒诗集的书脊攀爬,不见其他生灵。第二次造访,她随身携带在五金行买的手电筒,这次却连书蠹老朋友都没见到,不过,历时一个半小时的探索,她在出口发现一张用大头针钉上的手写纸条:
手电筒很精美。
您从来不换外套的吗?
在这个国家,这几乎已是荒诞行径。
献上诚挚的祝福
维吉尔
隔日,阿莉西亚又去了一趟五金行,买了支一模一样的手电筒,外加一盒电池。她穿着被点名的蓝色外套,直接来到最深一层地下室,并在勃朗特姐妹的小说旁坐下,那是她在里瓦斯教养院时期最钟爱的作品。接着,她拿出在希洪咖啡馆买的青椒腌肉三明治和啤酒,就这样吃起午餐。饱餐一顿后,干脆就地打了个小盹。
她在黑暗中逐渐趋近的脚步声中醒了过来,那步伐异常轻盈,仿佛轻轻抚过粉尘的羽毛。她睁开双眼,瞥见琥珀色亮光透过藏书缝隙从走道另一侧钻过来。气泡般的亮光缓缓移动,仿佛漂浮的水母。阿莉西亚站了起来,并将衣领上的面包屑拍干净。不过数秒钟的光景,那身影已绕过走道转角,继续朝着她前进,而且加快了速度。阿莉西亚首先看到的是一双蓝眼睛,在幽暗中骨碌碌地转着。苍白肤色仿佛新书上的白纸,一头直直的枯发全部往后梳拢。
“我给您带来一支手电筒。”阿莉西亚对他说,“还有电池。”
“真是周到。”他的嗓音沙哑,却又出奇尖细。
“我是阿莉西亚·格里斯。我猜您应该是维吉尔。”
“正是在下。”
“我必须先问个很简单的问题:您是不是吸血鬼?”
维吉尔一脸惊讶地笑了。阿莉西亚揣想,他笑起来似乎更像一条黑乎乎的鳗鱼。
“我如果是吸血鬼,大概早就被您身上那份三明治的大蒜味熏死了。”
“所以……您不喝人血?”
“我宁可喝橘子汽水。这些问题是您临时想出来的,还是提前准备好的?”
“我恐怕是被人狠狠捉弄了一番……”阿莉西亚说。
“谁没被捉弄过呢?人生的本质就是如此。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
“是这样的,贝尔梅奥·普马雷斯先生曾跟我提起您……”
“我就知道。老学究的幽默感。”
“他告诉我,适当时机来临时,您或许可以帮助我。”
“那个时机到了吗?”
“我还不太确定。”
“那就是还没到。我可以看看那支手电筒吗?”
“当然,这是您的东西了。”
维吉尔收下礼物,仔细检视了一番。
“您在这里工作几年了?”阿莉西亚好奇问道。
“大概有三十五年了。一开始是跟我父亲共事。”
“您父亲也长年住在这么深的地底下?”
“我想您可能把我们误当成甲壳虫家族了。”
“吸血鬼图书馆员的传说就是这样开始的吗?”
维吉尔的笑声有如砂纸摩擦。
“这样的传说根本就不存在。”他郑重声明。
“难道这是普马雷斯先生为了捉弄我而编出来的故事?”
“这也不算是他编出来的。他是借用了胡利安·卡拉斯小说里的情节。”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作者。”
“几乎没什么人知道他。非常有意思的书,讲一个杀人魔隐居在巴黎国家图书馆地下室,以受害者的鲜血写了本恶魔之书,而这本书竟然能抵抗可恶的撒旦……引人入胜的好书啊!我如果找到的话,可以借您看看。请问您是做警察或类似这一行的吗?”
“差不多可以这么说。”
那一年,在莱安德罗交办的杂活和肮脏勾当之间的空当,阿莉西亚总是尽可能找机会去拜访幽居地下室的维吉尔。久而久之,这位图书馆员成了她在这座城市唯一的知心好友。维吉尔总会先准备好几本要借给她的书,每次都正合她意。
“我说,阿莉西亚,请不要误会,但是……哪天晚上有空,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电影?”
“好啊,随时奉陪,只要不是宗教片或伟人传记片就好。”
“如果约您看人类精神史诗电影这种想法出现在我脑袋里,就让塞万提斯的不朽灵魂立刻把我消灭。”
“谢天谢地!”阿莉西亚说。
偶尔,阿莉西亚手边刚好没有任务,他们会一起到格兰大道的电影院看晚场电影。维吉尔钟爱早期彩色电影和圣经故事,以及罗马史诗片,因为可以看到久违的阳光,又能欣赏罗马斗士魁梧结实的体格。一晚,两人看完《暴君焚城录》,维吉尔陪她返回西班牙酒店途中,突然在格兰大道一家书店橱窗前停下脚步,定定望着她好一会儿。
“阿莉西亚,如果您是个男孩,我早就向您表明爱意了,挑战禁忌之恋。”
眼前这位女孩伸出手来,维吉尔随即送上了一个吻。
“哦,维吉尔,这是多么动听的赞美啊!”
图书馆员面露微笑,眼神仿佛装着整个世界的哀愁。
“这就是多读书的好处了,命运的篇章和转折早早就写好了。”
某个周六午后,阿莉西亚买了几瓶橘子汽水,去找图书馆员好友,打算听他叙述那些不为人知的落魄作者们写下的故事,这些受诅咒的作品始终深藏在最底层的地下室书库。
“阿莉西亚,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不过,您的臀部旧伤……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战争期间的往事。”
“说来听听。”
“我不喜欢谈这件事。”
“这我也知道。但正是这个原因您就告诉我吧,说出来会好过许多。”
阿莉西亚从未对任何人提过那段往事,墨索里尼联军结合国家军队,无情轰炸了巴塞罗那城,那一夜,一个陌生人救了她一命。她惊讶地听着自己的叙述,并发现她对细节未曾淡忘,当时空气中的硝烟和焦尸味,依然历历如昨。
“您一直都不知道那位陌生人是谁?”
“只知道他是我父母的好朋友,他们是生死之交。”
直到维吉尔递上手帕,她才惊觉自己泪流满面,最令她恼怒的是,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我从来没看过您流泪。”
“不只是您,任何人都没看到过。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那天下午,造访过梅希迪斯别墅之后,阿莉西亚差遣巴尔加斯到总部去探听消息,接着再度来到国家图书馆。工作人员都和她熟识,无须出示证件即通行无阻。穿越了阅览室大厅,她走向研究人员专用区,举目所及尽是呆坐书桌前做白日梦的学术界研究者,阿莉西亚低调地从旁经过,走向走廊尽头那扇黑色房门。这些年来,她早已摸清维吉尔的作息,刚过午后这个时段,他可能还在忙着整理那天早上研究人员在楼上借阅过的古版书。她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他,一手拿着她赠送的手电筒,一边跟着收音机的旋律吹口哨,苍白清瘦的身躯不时随着音乐轻轻摆动。眼前这一幕太不寻常,她觉得这就是传说的样子。
“维吉尔,您热带风情的节奏太迷人了。”
“响棒的节奏就是会让人不由自主入迷。您今天这么早就收工,还是我搞错日子了?”
“我今天算是半正式的拜访。”
“该不会是来逮捕我的吧?”
“当然不是,但是,为了服务全国同胞,您的智慧很快就会被绑架。”
“既然这样,请尽管吩咐。”
“我想麻烦您看一样东西。”
阿莉西亚拿出在巴利斯书桌抽屉间搜出的那本书,递给他。维吉尔接过书本,随即点亮手电筒。一见到书封上那个螺旋梯图案,他立刻抬头注视着阿莉西亚。
“可是……您当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吗?”
“所以才来找您解答疑惑。”
维吉尔别过头去张望了一下,似乎就怕走廊上还有别人,接着,他点头示意。
“还是到我的办公室去吧!”
维吉尔狭小的办公室隐匿在底层一条走道尽头的角落,四面墙就像在层层叠叠的百万册藏书推挤下冒出来的一方天地。自成一格的空间摆放着书籍、文件夹和各种充满特色的小玩意,从装满画笔的杯子、缝衣服的细针,到眼镜、放大镜和各种胶水,不一而足。阿莉西亚想,维吉尔大概就是在这里解救和修复所有奄奄一息的书籍。房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台小冰箱。维吉尔打开冰箱时,阿莉西亚瞥见里面放满了橘子汽水。他拿了几瓶汽水出来招待好友,随即戴上放大眼镜,接着把书放在一块红色绒布上,双手套上细致的丝质手套。
“我猜您大概只有碰到稀有珍品才会摆出这种阵仗。”
“嘘……”
接下来几分钟,阿莉西亚在一旁静静看着图书馆员好友着迷似的检视维克多·马泰克斯的小说,逐页仔细翻看,轻抚每一幅插图,品味每一张版画,仿佛那是魔鬼的粮食。
“维吉尔,您把我弄得都紧张兮兮了。好歹也说句话吧。”
图书馆员转过头,隔着那副钟表匠专用的放大眼镜,惊愕的碧眼睁得像圆盘一样大。
“我猜您大概不能告诉我这本书是从哪里来的。”他终于开了口。
“猜对了。”
“这是收藏家都在搜寻的珍品。若有需要,我可以告诉您哪些买家会出高价买下,不过请千万小心,因为这是一本禁书,颁布禁令的不只是政府,还有天主教会。”
“这样的禁书还不少。关于这本书,您还能提供什么信息给我?”
维吉尔摘下眼镜,然后一口气喝掉大半瓶橘子汽水。
“抱歉,我实在太激动了。”他坦承,“我至少有二十年没看过这样的稀有宝贝……”
维吉尔斜靠在他那张雕花镂空扶手椅内,他的双眼炯炯有神,阿莉西亚心里有数,普马雷斯预测的那一天已经来临。
14
“据我所知,”维吉尔娓娓道来,“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八年间,《灵魂迷宫》系列共八本小说在巴塞罗那出版。关于作者维克多·马泰克斯,我所知有限,只晓得他兼职为童书画插图,另外以笔名在三流出版社‘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了几本小说。谣传他是巴塞罗那移民拉丁美洲经商致富的工业大亨的私生子,这位富豪拒绝承认两人的血缘关系,也抛弃了马泰克斯的生母,她是当年巴拉列罗剧院红极一时的女伶。马泰克斯还做过舞台设计师,以及制作玩具工厂的商品目录。一九三一年,他出版了《灵魂迷宫》系列第一本小说,书名是《阿里亚娜与沉没教堂》,地球出版社发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在您看来,‘迷宫入口’指的是什么?”
维吉尔歪着头,“以这个情况来说,所谓的迷宫就是城市。”
“巴塞罗那……”
“另一个巴塞罗那……小说里的巴塞罗那。”
“地狱的一种。”
“算是吧!”
“‘入口’在哪里?”
维吉尔耸耸肩,陷入沉思。
“一座城市可以有很多入口。我也不清楚。可以让我再想一想吗?”
阿莉西亚点头应允。
“书名里的‘阿里亚娜’又是谁?”
“把那本书看一看吧,值得一读。”
“您先给我一个预告。”
“小女孩阿里亚娜是整套系列小说的主角。阿里亚娜是马泰克斯长女的名字,这系列小说可能就是为她而写的。主角其实就是他女儿的化身。马泰克斯有一部分灵感也来自《爱丽丝梦游仙境》,这是他女儿最喜欢的书。您不觉得这书很迷人吗?”
“您没看见我激动得发抖了吗?”
“真是受不了您这个样子。”
“您一定能忍受我的,维吉尔,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这么爱您。请继续说吧。”
“我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负担!身为禁欲主义者,我还不如女吸血鬼卡蜜拉的艳遇多。”
“维吉尔,那本书……”
“是这样的,阿里亚娜其实就是他的爱丽丝,但书中没有仙境,取而代之的是马泰克斯建构的巴塞罗那,惊恐、邪恶,宛如一场梦魇。该系列每一本小说的主角都是阿里亚娜和其他几个古怪角色,所有怪奇历险,皆以前卫诡异的风格铺陈不幸的灾难。公认的系列最后一本小说出版时,内战正打得如火如荼,书名好像是《阿里亚娜与幽冥机器》,讲述了一座城被围攻、侵略,最后遭到屠城的故事,相比之下,君士坦丁堡的陷落简直像儿戏。”
“您刚刚说公认的最后一本小说……什么意思?”
“有人言之凿凿,据说马泰克斯在战后失踪时,正在写系列第九本,也是最后一本小说的结局。因此,很多年前,消息灵通的收藏家们互相放话,为了收购这份手稿,再高的价钱都出得起,不过据我所知,这份手稿至今仍未找到。”
“马泰克斯是怎么失踪的?”
维吉尔耸耸肩。“战后的巴塞罗那……还有哪儿比这里更容易让一个人消失的?”
“有没有可能找到更多这一系列的书?”
维吉尔把剩下的橘子汽水一口气喝完,缓缓摇头。
“依我看非常困难。大概十年或十二年前吧,我听说有人在塞维利亚市的塞万提斯书店地下室的一个箱子底,发现了三本《灵魂迷宫》系列小说,后来以极高的价钱卖出去了。但是现在,我可以告诉您,唯一可能找出一点蛛丝马迹的地方只有比克市的柯斯塔古书店,或在巴塞罗那市区。古斯塔沃·巴塞罗或许有可能,森贝雷也可以试试,但是,别抱太大期望。”
“您说的是森贝雷父子书店吗?”
维吉尔讶异地看着她。“怎么,您知道这家书店?”
“听说过。”
“如果是我的话,会先试试巴塞罗,他经手的都是极稀有的珍藏书籍,而且在收藏界人脉广,如果柯斯塔古书店有书的话,巴塞罗一定会知道。”
“这位巴塞罗先生愿意见我吗?”
“据我了解,他已经是半退休状态,不过,要是一位年轻美女,他说什么都会找时间见面聊一聊的。这样……您懂我的意思吧!”
“嗯,我会好好打扮一下。”
“唉,真可惜我不在那里,看不到您的模样。所以您是不打算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还不知道该不该说,维吉尔。”
“可以拜托您一件事吗?”
“当然。”
“您正在处理的这件事落幕的时候,如果您全身而退,手上还保有这本书的话,把它拿来给我。我想和这本书独处,几个钟头也好。”
“您觉得我为什么不能全身而退呢?”
“谁晓得?如果说马泰克斯的《灵魂迷宫》系列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谁跟它扯上关系都没有好下场。”
“这是您自己编出来的另一个传说吗?”
“可惜不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十九世纪末,一座以文学咖啡馆和谈话沙龙形式存在的孤岛与世隔绝,自此冻结在时间之河,无论历史潮流在马德里壮阔的大道上如何流转,人们总是能在这里看见它,静静伫立原地,“希洪咖啡馆”的旗帜迎风飘扬,相隔数步就是国家图书馆。它在那里静静等着,仿佛流动中的巨型沙漏,随时准备拯救怀着精神或口腹渴求的迷惘灵魂,以一杯咖啡的价格,望着回忆之镜,在那个当下,让人不禁自以为将永生不朽。
时近黄昏,阿莉西亚越过大道,正走向希洪咖啡馆大门。巴尔加斯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正在享受进口香烟,以警察惯有的目光凝视路上行人。一见她进门,他的视线立刻上扬,并对她招手。阿莉西亚落座,马上拦住一旁经过的服务生,点了杯牛奶咖啡,希望能驱走图书馆地下室带来的寒意。
“等我很久了吗?”阿莉西亚问。
“等了一辈子。”巴尔加斯没好气地答道,“一个很充实的下午?”
“那就看您怎么想了。您呢?”
“也不赖,没啥好抱怨的了。您下车以后,我去了巴利斯的出版社,拜访了那个叫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的家伙。您说的没错,有些地方真的不太对劲。”
“怎么说?”
“卡斯科斯本身并不是什么傻乎乎的乡巴佬。其实,他挺会装模作样的。”
“越是没本事,越爱说大话。”阿莉西亚说。
“首先,这位老兄带我参观了他的豪华办公室,然后对毛里西奥先生个人和专业方面歌功颂德了一番,好像没有他就活不下去一样。”
“或许真是如此。像巴利斯这样的大人物,后面总会跟着一大群奴才和马屁精。”
“当然,这两种人确实走到哪儿都不缺。卡斯科斯这个人呢,我怎么看他都觉得……他老是心神不宁,好像在担心什么,而且不停地问东问西。”
“他有没有说巴利斯为什么找他到家里去?”
“一开始他口风紧得很,什么都不肯说,逼得我非得耍点手段不可。”
“你还批评我的办事方法有问题。”
“对付怪胎和马屁精我很有天赋。”
“接下来呢?”
“事情有点复杂,容我先看一下笔记。”巴尔加斯说,“啊!找到了。请注意,这位卡斯科斯年轻的时候,曾跟一位贝亚特丽丝·阿吉拉尔小姐订婚,但贝亚特丽丝在他当兵时和他分手,然后嫁给别人,据说是奉子成婚,新郎是个叫达涅尔·森贝雷的年轻人,巴塞罗那老书店‘森贝雷父子书店’老板的儿子,这是萨尔加多最爱的书店,出狱后去了好几次,一定是为了重拾入狱二十年错过的文学出版物。您如果记得那份案情报告,上面提到这家书店的两名员工,其中一人就是达涅尔·森贝雷,他们曾经在萨尔加多遇害当天,从书店一直跟踪他到北方车站。”
阿莉西亚突然眼睛一亮。“请继续说,拜托!”
“回到卡斯科斯。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这位愤愤不平的主角,被戴了绿帽的陆军少尉,和他心爱的女友,也就是他认定最美丽的贝亚特丽丝,从此失去了联络。这女孩直到今日依然美若天仙,照理应该跟他共度余生的,却偏偏选上达涅尔·森贝雷那样的穷光蛋。”
“您不要自己加油添醋。”阿莉西亚说。
“我虽然不认识她本人,但是跟卡斯科斯相处了半个钟头之后,我很高兴贝亚特丽丝小姐做了这样的选择。这是陈年往事。现在让我们转移时间点,来到一九五七年,当时卡斯科斯给大部分的西班牙公司发过简历和家族成员的介绍信,他意外接到阿里亚娜出版社打来的电话,这是毛里西奥·巴利斯一九四七年创办的出版社,直到今日他仍是最大股东兼董事长。出版社约他见面,当场提供了一个经销部门的职务给他,请他担任亚拉冈、加泰罗尼亚以及巴利亚利群岛三个地区的业务代表,薪资优厚,升迁道路顺畅。卡斯科斯接下工作,随即开始上班。几个月过去了,某天毛里西奥·巴利斯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邀请他到霍彻餐厅共进午餐。
“卡斯科斯也纳闷,堂堂出版社董事长,又是西班牙文化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们从来没见过面,为什么要请中层员工吃饭?而且是去法西斯政权的旗舰餐厅,说不定地下室还有摆放元首骨灰的地方。上了前菜之后,巴利斯特意赞赏了卡斯科斯的工作能力,还说大家都夸奖他在经销部门的表现。”
“卡斯科斯都当真了?”
“没有。他是个笨蛋,但是还没笨到那种程度。他觉得事有蹊跷,开始怀疑这份工作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巴利斯灌迷汤的戏码一直持续到饭后咖啡。到了这时候,两人的交情已经好到像哥们了,部长向他描述公司的光明前景,还说正在考虑拔擢他担任出版社总经理,接着,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请他帮个小忙。”
“没错!巴利斯畅谈自己一向热爱书店,他认为那是文学奇迹的殿堂,尤其是对森贝雷父子书店,他觉得特别亲切。”
“巴利斯有没有提到为什么特别亲切?”
“倒是没有明讲。可以确定的是,他关心的是森贝雷这家人,原因出自书店老板过世的妻子,也就是达涅尔的母亲伊莎贝拉,她多年前有位老友,尤其是他关切的重点。”
“巴利斯认识这位伊莎贝拉·森贝雷吗?”
“根据卡斯科斯的了解,他不只认识伊莎贝拉,还认识她的一位好朋友。叫什么名字来着?对了,戴维·马丁。”
“原来如此。”
“令人好奇啊,不是吗?这个神秘的名字最近才被提起,因为玛丽亚娜说过,部长多年前在蒙锥克监狱和职务接班人的对话当中,曾经提起这个人。”
“请往下说。”
“巴利斯对他有个请求。倘若卡斯科斯能够发挥魅力与才华,利用他对贝亚特丽丝的旧情,和她重新取得联系,这么说吧,重建已经崩垮的友谊之桥,部长说,他会永远心存感激的。”
“这是要他去引诱她吗?”
“可以这么说。”
“目的何在?”
“为了调查那个叫戴维·马丁的人是不是还活着,此人当年曾与森贝雷家有来往。”
“巴利斯为什么不直接去找森贝雷那家人问清楚?”
“这又是一个疑点,卡斯科斯自己也提出了这个问题。”
“那么,部长的答复是?”
“他说这件事有点敏感,再加上他的个性使然,还有,因为其他种种原因,他宁可先去打探一下情况,一定要弄清楚,那个马丁是不是还活着。”
“然后呢?”
“卡斯科斯毫不迟疑,也不敢怠慢,马上就写了一封文情并茂的情书寄给旧情人。”
“他收到回信了吗?”
“嗯,想入非非了吧?没想到您对风流韵事也……”
“巴尔加斯,讲重点!”
“抱歉。回到刚刚的话题。起初,他没收到回信。贝亚特丽丝当时新婚,又刚做了母亲,对这种风流公子哥儿的卑劣伎俩根本不屑一顾。但卡斯科斯锲而不舍,并开始有了个念头:这是他夺回失去一切的绝无仅有的机会。”
“因为这件事,达涅尔和贝亚特丽丝的婚姻乌云罩顶了?”
“谁知道?太早走入婚姻的年轻人,匆忙结婚,还没在教堂成婚就有了孩子……完美的弱点。总之几周过去,贝亚偏偏就是不回信。巴利斯坚持要他继续尝试,卡斯科斯开始急了。接着巴利斯下了最后通牒,于是卡斯科斯寄出最后一封信,约贝亚在丽兹酒店的豪华套房密会。”
“贝亚特丽丝去了吗?”
“没有。但是达涅尔去了。”
“她丈夫去了?”
“没错。”
“贝亚特丽丝把那些情书的事情告诉他了吗?”
“或许是他自己发现的……反正他知道就是了。那天达涅尔去了丽兹酒店,不知情的卡斯科斯特别穿上洒了香水的睡袍,脚踏软布拖鞋,手拿香槟,结果打开房门的一刹那,达涅尔对他狠狠地拳打脚踢,把他揍得面目全非。”
“这个达涅尔有种,我喜欢。”
“话别说得太早。至今脸还在痛的卡斯科斯说,达涅尔差点就把他打死了,还好有个便衣警察刚好经过,及时阻止了他,才没有造成悲剧。”
“什么?”
“便衣警察这部分,我也半信半疑。我感觉……那个所谓的警察,八成是达涅尔的同伙。”
“接下来呢?”
“接下来,卡斯科斯顶着一张肿得像鸡蛋面包的脸,回到了马德里,灰头土脸,身心受创,一直想着该怎么向巴利斯报告这件事。”
“巴利斯怎么说?”
“巴利斯默默听完事情的经过,向他保证绝不会把此事告诉任何人,也不会向人透露他对卡斯科斯提出的要求。”
“就这样?”
“似乎如此,直到部长失踪前几天,他又打了电话给卡斯科斯,特地约他到家里谈事情,要谈什么则没有明说,有可能还是跟森贝雷家族、伊莎贝拉和那个神秘的戴维·马丁有关。”
“这次约定,巴利斯却没有现身……”
“事情就是这样。”巴尔加斯做出结论。
“那个戴维·马丁呢?我们对他的了解有多少?您查到这个人的信息了吗?”
“能查到的非常少。但我可以就目前手边的资料告诉您:他是个被人遗忘的失志作家,还有,请注意,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一年,他被囚禁在蒙锥克监狱。”
“刚好跟巴利斯和萨尔加多待在蒙锥克的时间重叠了。”阿莉西亚点出关键。
“可以说是‘同窗’。”
“出狱以后呢?一九四一年以后的戴维·马丁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以后的事。警方记录显示,他先被宣告失踪,后来在逃亡过程中身亡。”
“也就是说……”
“可能未经审判就遭处死,然后尸体扔进哪个水沟或是埋进乱坟岗了。”
“巴利斯下的命令?”
“非常有可能。当时,他是唯一有权力决定这件事的人。”
阿莉西亚默默思索了半晌。
“为什么巴利斯要这样大费周章去找一个已经被他下令处死的人?”
“有时候死了的人不是完完全全死了,好比伟大的民族英雄熙德的精神。”
“所以,我们可以这样假设:巴利斯认为马丁还活着……”阿莉西亚说。
“很有可能。”
“不但活着,而且一心一意要复仇。或许他暗中操纵萨尔加多这条线索,静待时机出手。”
“嗯,一起蹲过苦牢的老朋友,不会这么容易就忘记。”巴尔加斯附议。
“有一点还不明朗的是,马丁和森贝雷家族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八成有隐情,否则巴利斯不会刻意跳过警方这一关,宁可去找卡斯科斯帮他调查。”
“说不定,破案的关键就在这里。”阿莉西亚臆测。
“我们要不要联手好好表现一下?”
她盯着他双唇间露出猫似的谄笑。“还有其他调查呢?”
“您觉得这样还不够?”
“快说吧。”
巴尔加斯点了一支烟,使劲吸了第一口,一边打量着烟圈在指间回绕。
“后来,您还在拜访朋友的时候,我这边的事都做完了,就回总部去拿了当年还在坐牢的萨尔加多写的信件,趁空当去找好友席黑,他是总部的笔迹专家。别担心,我没告诉他这是什么,他也没问。我随便挑了四张信纸给他看了,他仔细检视过后,从重音符和至少十四个字母的连结足以排除惯用右手的可能性。大概是看笔墨写在纸上的角度和压力之类的。”
“那么……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写信恐吓巴利斯的人是左撇子。”
“那又如何?”
“是这样的……萨尔加多突然被释放之后,巴塞罗那警方针对他写了一份调查报告,有兴趣可以去看看,上面特别提及他在牢里失去了左手,后来装了陶瓷义肢。据我了解,好像是审问时一只手被搞断了。”
他觉得阿莉西亚似乎想说些什么,没想到她却一直噤声不语,眼神迷离。大约一分钟后,她脸色开始变得惨白,巴尔加斯发觉她的额头频频冒汗。
“总之,恐吓信不可能出自断臂怪客萨尔加多之手。阿莉西亚,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还好吗?”
她猛地起身,随即套上大衣。
“阿莉西亚?”
阿莉西亚拿起存放着萨尔加多信件的资料夹,然后匆匆瞥了巴尔加斯一眼。
“阿莉西亚?”
阿莉西亚朝着出口渐行渐远,巴尔加斯困惑的目光只能紧盯着她的背影。
15
一到街上,疼痛立刻加剧。她不愿意让巴尔加斯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相,也不想让任何人看见。疼痛发作后可不好看。该死的马德里寒风。中午的剂量根本没让她舒服多久。她缓慢深呼吸,努力忍住臀部的阵阵刺痛,咬牙继续往前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才走了一小段路,甚至还未到达西贝莱斯广场,她就不得不停下,痉挛仿佛电流般钻蚀她的骨骼,她必须紧抓着街灯,静待症状缓解。她感受到来往路人的侧目。
“小姐,还好吧?”
她点头回应,并不知道对方是谁。后来总算能喘上一口气了,她赶紧拦下出租车,请司机载她到西班牙酒店。司机不安地盯着她,但什么也没说。天色刚刚开始变暗,格兰大道街灯通明,照亮了离开办公室回家的人和无处可归的人。阿莉西亚把脸贴在车窗上,双眼紧闭。
抵达时,她要求司机协助她下车,大方地给了他丰厚的小费,然后扶着墙慢慢走向玄关。一看到她进门,门房毛拉旋即起身,忧心忡忡地飞奔上前,揽着她的腰,搀扶她走到电梯口。
“又发作了?”他问道。
“很快就没事了。这种天气……”
“您的脸色很不好,打电话帮您找个医生来吧?”
“不用麻烦了。我楼上还有药。”
毛拉半信半疑,却只能点头回应。阿莉西亚拍了拍他的手臂。
“您真是个好朋友,毛拉。我会想念您的。”
“怎么,您要去别的地方了吗?”
阿莉西亚面露微笑,进电梯前向他道了晚安。
“对了,您楼上有访客……”毛拉赶在电梯门关上之前通知她。
她一路扶着墙,跛足走过阴暗中的漫长走道,两旁有数十间紧锁的客房。像这样的夜晚,阿莉西亚会怀疑自己是本楼层唯一的活人,只是,她也经常觉得有人在窥伺。偶尔她驻足阴暗中,几乎可以感受到那些“永久居留的房客”在她颈后吐气,或以指尖轻抚她的脸颊。总算到了走道尽头的房门前,她停下脚步,喘了好一会儿。
她打开房门,却不急着开灯。格兰大道的电影院和剧院霓虹灯看板闪着亮光,缤纷色彩在昏暗的房里肆意晕染。扶手椅上的人影背对房门,手上夹着点燃的烟,灰蓝色烟圈在空中勾勒出阿拉伯式的繁复图腾。
“我以为你今天傍晚会来找我。”莱安德罗说。
阿莉西亚踉跄地走到床边,瘫倒在床上,显然精疲力竭。她的师父回过头叹了口气,频频摇头。
“我帮你准备吧?”
“我什么都不需要。”
“这是你赎罪的方式,还是你很享受不必要的痛苦?”
莱安德罗站了起来,走近她身旁。“让我看看。”
他倾身,以媲美专业医疗人员的冷静摸了摸她的臀部。
“你上次打针是什么时候?”
“今天中午。十毫克。”
“这种剂量根本无济于事,你自己也知道的。”
“可能有二十毫克。”
莱安德罗数落了几句,走向浴室,直接来到橱柜前。他在柜子里找到一个金属盒子,拿到阿莉西亚身边。他在床边坐下,打开盒子,着手准备注射。
“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你早知道的。”
“这是我的人生。”
“你这样惩罚自己,就等于在惩罚我。转过去!”
阿莉西亚闭上双眼,侧身躺着。莱安德罗将她的洋装裙边拉上腰际,解开她身上的安全护具,并脱了下来。阿莉西亚痛到不断呻吟,双眼紧闭,呼吸断断续续。
“你这个样子,我比你还要痛。”莱安德罗说道。
他紧抓住她的大腿,用力压制在床上。当他把针头插进臀部的伤疤,阿莉西亚全身颤抖不已。她硬吞下已到嘴边的惨叫,全身像缆索似的紧绷了好几秒。莱安德罗缓缓抽出针头,将针筒放在床上。他渐渐松开阿莉西亚的大腿,将她转过来仰卧平躺,放下她的洋装裙摆,接着轻轻地把她的头靠在枕头上。阿莉西亚额头满是汗水,他掏出手帕替她擦干。她双眼空茫地望着他。
“现在几点了?”她结结巴巴问道。
莱安德罗轻轻抚着她的脸颊。“还早,你休息一下吧。”
16
她在阴暗的房里醒来,随即发现莱安德罗坐在床边扶手椅上的剪影。他捧着维克多·马泰克斯的书,正埋头阅读。阿莉西亚暗想,趁她熟睡时,莱安德罗大概已经把她的外套口袋、皮包、全部家当和房里所有抽屉都搜查过了。
“好一点了吗?”他的视线依旧紧盯着书本。
“嗯。”阿莉西亚应了一声。
一觉醒来,伴随而来的总是一种怪异的清醒,以及血管中蹿流的冷凝感受。莱安德罗帮她盖了一条毛毯。她摸了摸身体,确定自己还穿着白天那套衣服。她坐直身子,靠坐在床头。原本的剧痛仅剩隐隐作痛,几乎都被冰凉感压抑了。莱安德罗递给她一个杯子。她喝了两口,尝起来不像开水。
“这是什么?”
“喝下去就对了。”
阿莉西亚啜了杯子里的液体。莱安德罗合上书本,随手把书搁在书桌上。
“我对你的文学品味实在不敢恭维,阿莉西亚。”
“这是我从巴利斯书房里的书桌抽屉找出来的。”
“你觉得这本书跟我们这件案子有关联吗?”
“目前我还看不出有任何可能性。”
莱安德罗颇有同感地点点头。“你讲话的语气越来越像巴德拉了。那个新搭档怎么样?”
“巴尔加斯?看起来还挺能干的。”
“可靠吗?”
阿莉西亚无所谓地耸耸肩。
“你是个连自己的影子都不信的人,这种不确定的态度表示你对政权有了新的信心吗?”
“随便您怎么想。”
“还在跟我闹别扭吗?”
阿莉西亚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不是来串门的,阿莉西亚。我有很多事要处理,已经有人在皇宫大饭店等我很久了。有什么最新发展要跟我报告的吗?”
于是,阿莉西亚简要报告了当天发生的各种事情,莱安德罗只是静静聆听,一如往常。接着他起身走到窗前。阿莉西亚望着他静止的身影笼罩在格兰大道的灯光下。他纤细的四肢和不成比例的身躯看似一只蜘蛛。阿莉西亚并未惊扰他的沉思。她早就学会了一件事,莱安德罗喜欢仔细谋划推敲,慢慢咀嚼每一点信息,盘算着如何造成最大的伤害。
“我猜你大概没跟巴利斯的秘书说你找到了这么一本书,还私自带走了?”他终于又开口。
“没有。只有巴尔加斯知道书在我手上。”
“这个部分最好到此为止。你觉得自己可以说服他不把这件事往上呈报吗?”
“可以。至少挡个几天没问题。”
莱安德罗叹了口气,有些烦躁。他从窗前走开,缓步回来坐进扶手椅,靠坐在椅子上跷着腿,像个法医似的把阿莉西亚仔细打量了一番。
“我希望你去让巴耶赫医生看一看。”
“这件事我们已经谈过了。”
“他是全国最顶尖的专家。”
“不。”
“我帮你约个时间,只是去拜访一下。”
“不。”
“你如果要一直用这个字回答我的话,至少换个说法。”
“好啊。”阿莉西亚答道。
莱安德罗又拿起桌上的书,随手翻阅,一边露出微笑。
“喜欢这本书吗?”
“不喜欢。我甚至觉得毛骨悚然。不过,我刚刚在想,这本书根本就是为你而写的。”
莱安德罗的视线在书页中游移,偶尔专注于这一页,偶尔又猜疑地看着那一页。最后,他把书还给她,默默地望着她。他那眼神仿佛耶稣会教士,急着要嗅出尚未在思绪中形成的罪恶,只消一个眼神,就能助人忏悔。
“皇宫大饭店的晚餐大概都快凉了。”阿莉西亚意有所指。
莱安德罗礼貌地点了点头。
“你别起来,好好休息吧!我在浴室的药箱里留了十瓶一百毫克包装的药。”
阿莉西亚愤然紧抿着双唇,但并未出声。莱安德罗点个头,随即走向房门。离开前,他停下脚步,食指直指着她,提醒道:“不许乱来!”
阿莉西亚双手合掌做祈祷状,面带微笑。
17
莱安德罗一走,阿莉西亚锁上房门,躲进淋浴间的淋蓬头下,花了近四十分钟浸淫在蒸汽和热水中。她没开灯,昏暗浴室仅有窗外洒入的微光,就这样任由热水冲退一身疲惫。西班牙酒店的热水炉大概隐藏在地狱的角落,墙壁间的金属管道传出哔啵声响,简直就像催眠曲。直到她觉得肌肤似乎要破皮了,这才关掉热水,静静待在原地好几分钟,聆听着淋蓬头水滴落地的声音,以及格兰大道的车水马龙。
片刻后,她裹上浴巾,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红酒,悠然躺在床上,随手拿起那天早上巴德拉交给她的资料,档案夹里有几封可能是萨尔加多或是生死不明的戴维·马丁写给巴利斯部长的信件。
她从案件相关资料着手,比对自己这一天的调查结果和官方版本。一如多数警方调查报告,白纸黑字写下的内容往往乏善可陈,唯一有趣的却是报告里只字未提的部分。关于部长在文艺协会疑遭攻击的调查报告,是自相矛盾和肆意揣测的典范。除了巴利斯声明有人在公开场合企图危害其性命,不见任何质疑其说法的论述。唯一有标注了颜色的记录是一个所谓案情目击证人声称看到一个戴着面具或是遮住半边脸的人。
阿莉西亚忍不住发出无聊的叹息。“就差佐罗出现了。”她自言自语。
没多久,她厌倦了这份做做表面样子的报告,便将档案夹丢到一边,决定好好看看那沓信件。总计有十来封,信纸皆已泛黄,字迹奇怪,篇幅最长的也仅有简洁的两个段落。写信的笔头似乎不是很好,墨水不规则地恣意晕染,笔触深浅不一。很少有连在一起的单词,感觉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写的。内容重复提到“事实真相”和“死者遗孤”,以及“迷宫入口”。
巴利斯多年来持续收到这样的信函,最后有什么东西迫使他做出如此反应。“到底是什么呢?”阿莉西亚自顾自咕哝着。
答案几乎都藏在过往。那是莱安德罗最早教导她的课题之一。曾有一场巴塞罗那警界高层的葬礼,莱安德罗逼她陪同前往(他说这是训练的一部分),当时,她的师父说了这样的句子。根据莱安德罗的理论,人生从某个时刻开始,一个人的未来将会如实呈现自己的过去。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阿莉西亚这样回应。
“你要是知道人们多么习惯在现在和未来寻找答案,一定会很惊讶的。”
莱安德罗偏爱警句。那一次,阿莉西亚以为他指的是死者,甚至是他自己,那一片像浪潮一样把他拉向权力之海的黑暗,就像许多已经爬上那阴暗的统治阶级的名人一样。那些中选的人多年来为此汲汲营营,浮渣一样漂浮在污浊的水面。这批时代的佼佼者披着腐朽的斗篷重生,潜行在荒凉的故土街道,像下水道溢出的血河……阿莉西亚突然意识到,那些场景出自她在巴利斯书房找到的那本书。排水沟孔汩汩流出的鲜血,渐渐淹没了街道。那座迷宫……
阿莉西亚把信件往地上一丢,合上双眼。血管里蹿流的冰凉源自那该死的药物,总是打开她黑暗的心智后门。这是她为了压制疼痛而付出的代价,莱安德罗是再清楚不过了。他知道,冰冷蹿流全身时,疼痛和意识俱无,此时的她,双眼能看透黑暗,还能听见并感受到别人无法想象的事物,查出他人以为深埋在过去的秘密。莱安德罗知道,每当阿莉西亚陷入那片漆黑的深海,身心受创的她总会满载而归。这令她恨他入骨。她痛恨他,只有一个人在面对自己的创造者时才能感受到那股愤怒。
她猛地起身走向浴室,打开镜子后的橱柜,发现排列整齐的一排药瓶,那是莱安德罗留给她的。她的奖品。她双手抓起药瓶,用力往洗手槽一摔。透明液体在玻璃碎片间慢慢消失。
“该死的混蛋!”
过了半晌,房里的电话响了。阿莉西亚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任由铃声响了好一会儿。接着她回到卧房,拿起话筒,不发一语地听着。
“巴利斯的车找到了。”莱安德罗在电话另一头说道。
她还是默不作声。
“在巴塞罗那。”她终于开口回应。
“没错。”莱安德罗证实她的说法。
“而且不见巴利斯的踪影。”
“保镖也下落不明。”
阿莉西亚坐在床上,迷茫的眼神沉陷在窗口一片猩红的灯光里。
“阿莉西亚?你还在吗?”
“我会搭明天早上第一班火车走。我记得是七点钟从阿托查车站发车。”
她听见莱安德罗的叹息,想象他斜躺在皇宫大饭店豪华套房床上的样子。
“我不确定这是个好主意,阿莉西亚。”
“让警方完全接手这件案子,您觉得会比较好吗?”
“我是担心你一个人在巴塞罗那,你也知道。这样会对你不利。”
“不会有事的。”
“你住哪里?”
“我还能住哪里?”
“那个阿维尼奥街的公寓……”莱安德罗叹了口气,“为什么不找个好一点的旅馆?”
“因为那里是我的家。”
“你的家在这里。”
阿莉西亚环顾周遭,这房间是她过去几年来的牢狱。这堪称坟墓的地方竟能称之为家,亏莱安德罗想得出来。
“巴尔加斯知道这件事了吗?”
“消息是从总部传出来的。如果他现在还不知道,起码明天一大早也会晓得。”
“还有别的事情吗?”
她听见莱安德罗深沉的呼吸声。
“我要你每天无论如何都要打电话向我报告。”
“知道了。”
“每天都要打。”
“我刚刚说了我知道。晚安。”
她正打算挂断时,电话另一头却传来莱安德罗的声音。她再度将话筒放在耳畔。
“阿莉西亚?”
“是的……”
“小心自己的安危。”
18
她始终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回到巴塞罗那。讽刺的是,这刚好是莱安德罗交办的最后一项任务,不管怎样她是逃不出师父的魔掌。她想象他正在豪华套房里来回踱步,若有所思地盯着电话。他想拿起话筒,再一次打电话下令要她留在马德里。莱安德罗不喜欢他操纵的傀儡试图逃脱。做此尝试的人不止一个,最终都发现这一行不适合偏爱快乐结局的人。但阿莉西亚始终与众不同。她是他的爱徒,是他一手打造的杰作。
她又添了一杯白葡萄酒,躺下来等电话。拔掉电话线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上回她这么做的时候,莱安德罗的两名手下出现在房门口,然后架着她到旅社大厅,莱安德罗在那里等着,那模样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惯有的冷静已不复见,焦虑倒是让他形容憔悴。当时,他凝视她的眼神里夹杂着怨恨和渴望,仿佛正踌躇到底是该上前去抱她,还是命令手下当面用枪托把她打死。“我不许你再做这样的事情。”他说。那一夜距今正好两年。
她静候莱安德罗来电,直到深夜仍无动静。想必他也急着想找到巴利斯,借此取悦政府高层,替自己的宦途开启一扇又一扇大门。她坚信,他们俩这一夜都不会闭眼了,阿莉西亚决定遁入世上唯一不受莱安德罗监控的地方:书中世界。她拿起桌上那本从巴利斯书房搜到的黑皮书,翻开书页,打算深入维克多·马泰克斯的心灵世界。
第一段尚未读完,她就几乎忘了手上这本书是办案所需的物证。她徜徉在文字里,沉溺在阿里亚娜的历险中,在那个充满魔力的巴塞罗那,深入地底的种种景象,时时扣人心弦。每个段落,每个句子,似乎都是押韵写成,文字铿锵有力,一场诗韵与色彩兼具的黑色戏码在读者内心上演。她一口气连看了两个钟头,仔细咀嚼每个句子,就怕读到结尾。最后一页是一张舞台落幕的插画,所有的文字仿佛消失在阴暗的尘埃之中。阿莉西亚在胸前合上书本,躺在黑暗中,眼神依旧迷失在阿里亚娜的迷宫历险中。
被小说剧情施了魔法之后,她闭上双眼,试着小睡片刻。她想象巴利斯在书房里,把这本书藏在抽屉底部,然后上了锁。他必须藏匿的东西这么多,在失踪前挑上的却是这本书。疲惫逐渐入侵她的身躯,她褪下浴巾,光着身子钻进被窝,身体侧躺着蜷缩成团,双手在大腿间紧握。她突然想起,这很有可能是她在这个多年来的斗室牢笼度过的最后一晚了。她静静躺着,等待着,聆听屋里各种声响和叹息,似已暗示了自己终将离去。
天未亮她就起床,刚好有点余裕将日常必需品装进行李箱,其他东西留在这里,就当是她送给旅馆隐形房客的告别礼物。她凝望沿着屋墙堆叠的一座小小书城,嘴角扬起哀愁的浅笑。毛拉一定知道如何处理这些东西。
破晓时分,她悄悄走过接待处,无意和西班牙酒店那些失落的灵魂上演离别依依的戏码。她往大门走去,却听见毛拉在她背后出了声。
“这么说是真的,”柜台门房说道,“您要走了……”
阿莉西亚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毛拉盯着她看,手上拿着几乎和他个头一样高的拖把。他用微笑压抑泪水,茫然的眼神掩不住无限愁绪。
“我要回家了,毛拉。”
柜台门房频频点头。“祝您一切顺利。”
“我把所有的书都留在楼上,全部都是您的了。”
“我会好好珍惜的。”
“还有衣服,您看着办吧。这里有人适合穿的话就送他们。”
“我会捐给慈善机构,这里住的都是一群笨蛋,别去打交道的好,我可不想没事找事做。”
阿莉西亚走到这个瘦小男子身边,拥抱了他。
“毛拉,谢谢您这些年来的照顾。”她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会想念您的。”
毛拉将拖把往地上一扔,接着,颤抖的双臂紧紧拥住她。
“您一到家就忘了我们吧。”他哑着嗓子说道。
她本想在他脸颊上吻别,但这位悲伤的老派绅士却朝她伸出手。阿莉西亚紧握住他的手。
“可能会有个叫巴尔加斯的人打电话找我……”
“放心,我会帮忙打点的。好啦!您该走了。”
她拦了一辆在门口排班的出租车,请司机载她到阿托查车站。铅灰色的乌云密布,车窗蒙上了一层霜。司机看似在方向盘前消磨了一整晚,或甚至一整个礼拜,并勉强靠着嘴上叼的香烟和世界接轨,他从后视镜看着她。
“单程还是来回?”他问。
“不知道。”阿莉西亚答道。
到了车站,她发现莱安德罗已经早一步抵达。他坐在售票口旁的咖啡馆看报纸,把玩着咖啡杯旁的小汤匙。他的两名走狗各自守在数米外的柱子旁。一见她现身,莱安德罗立刻折起报纸,端出长辈式的慈祥笑容。
“起得早,天也不会亮得早。”阿莉西亚说道。
“引用谚语跟你一点都不搭,阿莉西亚。坐下来吧,吃过早餐了吗?”
她摇摇头,在桌边坐下。两人即将相隔六百公里之遥,此刻她最不想做的就是惹他生气。
“正常人有些共通点,例如吃早餐和交朋友,这两件事都对你有好处。”
“您交了很多朋友吗,莱安德罗?”
阿莉西亚随即领受了长官凌厉的目光,那是个警告,接着她低头垂眼,乖乖接受了服务生送来的莱安德罗点的意大利面和牛奶咖啡,在他的注视之下,她啜了几口咖啡。长官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递给她。
“我帮你订了单人的头等包厢,希望你会喜欢。里面还有一笔现金。我今天就会把剩下的款项汇入西班牙银行的账户。如果还有其他需要,尽管告诉我。”
“谢谢!”
阿莉西亚嚼着又干又硬的意大利面,难以吞咽。莱安德罗的目光未曾移开。她偷偷瞄了挂在高处的时钟。
“还有十分钟。”她的长官说道,“别紧张!”
成群旅客开始朝月台移动。阿莉西亚双手握着咖啡杯,纯粹只想让手有个地方摆放。两人之间冷凝的缄默叫人坐立难安。
“谢谢您来送我。”她终于打破沉默。
“我们在这里是为了道别吗?”
阿莉西亚摇摇头。两人又是不发一语地端坐了数分钟。最后,阿莉西亚觉得自己恐怕要把咖啡杯捏碎了,莱安德罗总算起身,扣上大衣纽扣,并慢慢把围巾圈上脖子。接着,他戴上皮手套,面露慈祥的笑容,倾身亲吻她的额头。他的双唇冷若冰霜,吐出的气息飘着一股薄荷味。阿莉西亚动也不动,几乎连气都不敢喘一下。
“我要你每天打电话给我,没有例外。今晚就开始,让我知道你到了那里是否一切顺利。”
她没搭腔。
“阿莉西亚?”
“每天打电话,没有例外。”她复述了长官的命令。
“不需要这样讽刺我吧。”
“对不起。”
“旧伤还会痛吗?”
“还好,好多了,好多了。”
莱安德罗从大衣口袋掏出一个玻璃瓶交给她。
“我知道你不喜欢吃药,但是你用了这个,一定会感谢我的。药性不像注射的药水那么强。就是药丸而已。不要空腹服用,尤其不能和酒精一起下肚。”
阿莉西亚接下药罐,随手塞进皮包。此时此刻,她不想跟人争论。
“谢谢。”
莱安德罗点了点头,随即由手下陪同朝着出口离去。
火车在车站拱顶下等候。一个不满二十岁的男孩在月台口查看她的车票,带她走向头等车厢,那是这班火车的第一节车厢,而且是空的。男孩不经意发现她略微跛行,于是协助她上了火车,陪她走到包厢,帮忙把行李抬到架上,并拉开窗帘。一群旅客在月台上移动,在清晨薄雾晕染下宛如镜中倒影。阿莉西亚赏了男孩小费,关上包厢门之前,他还恭敬地行了礼。
阿莉西亚瘫坐着,心不在焉地望着车站的灯火。不久后,火车开始缓缓拖行,她随着微微摇晃的车厢摆动,一边想象雾锁云深的马德里拂晓景致。就在此时,她看见了他。巴尔加斯在月台上奔跑,努力想登上火车,手指几乎触及车厢,却终究前功尽弃。他看见了眼神涣散的阿莉西亚,她在车窗前愣愣望着他,面无表情。巴尔加斯最后还是放弃了,双手撑在膝盖上,无奈地苦笑,几乎喘不过气。
城市消失在远方,火车驶入广袤无边的平原。阿莉西亚能感受到在暗夜高墙之外,巴塞罗那已在风中嗅出她的踪迹。想象着巴塞罗那像一朵黑玫瑰逐渐开展,霎时,她心感豁达,一如注定倒霉的人自我安慰,她告诉自己,那或许只是疲累吧!反正也无所谓了。她闭上眼睛,就这样沉沉睡去,火车在阴暗中奔驰,一路驶向灵魂迷宫。
[1] 《神曲》地狱篇中,地狱入口的铭文。
[2] 法国犯罪小说中的虚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