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怜经 马德里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1/2)
1
早上十点过后,一辆黑色帕卡德轿车顶着滂沱大雨行驶在格兰大道,最后在老西班牙酒店前停下。酒店的玻璃窗盖上了一层雨帘,但阿莉西亚还是看见了两位不请自来的密使,一身灰黑加上一脸冰冷,一如当日的天气。身穿风衣、头戴绅士帽的两人已经下了车。阿莉西亚看了看手表。莱安德罗这家伙连十五分钟都等不及就差遣走狗过来了。三十秒后,电话铃响了,才响第一声,阿莉西亚就连忙拿起话筒。她非常清楚电话另一头是谁。
“格里斯小姐,早安!事情是这样的……”柜台的毛拉扯着沙哑的嗓音说,“有两个秘密警察一样的家伙,十分无礼地打听您的情况,现在搭电梯上楼了。我让他们上了十四楼,万一您想临时消失。”
“谢谢您这样细心替我着想,华金。您今天在看什么书?有趣吗?”
马德里沦陷后不久,华金·毛拉就进了卡拉巴切尔监狱。出狱时已是十六年后,他是一无所有的孤寡老人,当年怀着孕的妻子成功地向教会申请废除和他的婚约,改嫁了一名陆军中校,还替他生了三个孩子,一家人住在郊区的小别墅。第一次的短暂婚姻留下一个女儿拉克尔,成长过程中,她一直以为父亲在她出生前就过世了。某天,毛拉到女儿上班的戈雅街布庄,偷偷躲在店门口看她,她却当他是乞丐,还给了他零钱。从那时候起,毛拉万念俱灰,蜗居在酒店地下室暖气机旁的陋室,夜班和所有能上的班他都愿意上,一遍又一遍读着廉价侦探小说,塞尔塔香烟不离手,日复一日期待着死亡将一切归位,把他带回到一九三九年,那是他应该永远停驻的时光。
“我正在读一本完全说不通的浪漫小说,书名是《绯红长衫》,一个叫马丁的作家写的,是系列小说《诅咒之城》中的一本。426号房的胖子图德拉借我的,他老是在跳蚤市场买些奇怪的玩意儿。书上写的是您的家乡巴塞罗那,说不定您也可以看看。”毛拉说。
“我不会拒绝的。”
“就这么说定了。您要小心那两个家伙,我知道您能保护自己,但他们看上去不太好惹。”
阿莉西亚挂了电话,冷静地坐下,顶多两三分钟,莱安德罗的爪牙就会出现。她敞开房门,点了烟,打算就这样坐在面对房门的扶手椅上等人。眼前的房门外是一条漫长漆黑的走道,尽头便是电梯。走道弥漫着尘土气味,还混杂了老旧木头和残破地毯的腐臭。
西班牙酒店是座始终处于衰败状态的绝妙废墟。兴建于二十世纪二〇年代初期,在马德里的繁华年代也有过风光的巅峰,但在内战后二十年的时间里变成了一座坟墓,无家可归、被人遗忘的灵魂在破旧的酒店房间等死,一次付一周的房费。旅社数百间客房,空房逾半,多年来一直如此。好几层楼已经关闭,投宿的房客有些出身背景骇人,阴森可怕的漫长走道因此常有离奇怪事流传,有时无人按下按钮的电梯,却自动停在面前,数秒钟后,电梯门打开,泛黄的幽暗灯光下,那逼仄的小空间活脱就像沉入海底的邮轮内舱。毛拉告诉她,柜台经常在凌晨接到内战以来就不曾有过房客的空房拨出的电话。接听之后,话筒彼端通常无人应答,唯有一次例外,他隐约听见女子的啜泣声,于是好意问她是否需要帮忙,此时竟换了个低沉沙哑的嗓音回答他:“跟我们一起走吧!”
“所以……从那时候起,我绝对不接午夜十二点以后的电话。”有一回,毛拉向她坦承,“有时,我总觉得这地方就像一种影射,您知道吗,我的意思是,这里影射了整个国家。这国家处处沾满了血,我们的双手也是,但大家却忙着用自己的手指责别人。”
“毛拉,您简直就是位诗人,就连犯罪小说也无法抹灭您的诗歌天赋。西班牙就需要像您这样的思想家,才能复兴我国伟大的谈话艺术。”
“您尽管嘲笑我吧,您是拿国家薪水的人,这不算什么。我相信以您的身份地位,一定租得起比这个地牢好的地方。像您这样一位优雅高贵的小姐,不该住在这种地方。人在这里,不是生活,而是等死。”
“我就说,您彻头彻尾就是位诗人。”
“滚!”
毛拉的哲学高论并不是危言耸听,西班牙酒店是著名的“自杀中心”。几十年后,停业多年的酒店终于要被拆除了,听放置炸药的工人说,他们在一些房间的床上或浴缸里发现了死了很久的干尸,其中就有当年的酒店经理。
2
他们渐渐出现在阴暗的楼道,她看得没错,他们是两个吓人的傀儡,对他们来说生活就是活着。她以前见过他们,却压根儿没想过要去记他们的名字。秘密警察的傀儡都是一个德行。他们驻足房门前,一脸不屑地朝房里仔细张望,接着视线迎上阿莉西亚的目光,脸上随即出现豺狼似的奸笑,八成是莱安德罗教给他们的。
“我不知道您在这种地方是怎么生活的?”
阿莉西亚耸耸肩,随手拧熄香烟,朝窗外使了个眼色。
“我喜欢这里的风景。”
莱安德罗两名手下听了,一个勉强挤出一丝讪笑,另一个摇头叹息。两人走进房门,朝浴室看了一眼,仔细检视整个房间,仿佛期待会有什么意外收获。年轻一个显然缺乏经验,只能用态度弥补,他假装浏览几乎占据房间半数墙面的藏书,伸出食指划过一排排书脊,满脸轻蔑。
“嗯……我得跟您借本爱情小说来看看。”
“我不知道您居然识字。”
菜鸟警官转过身,不怀好意地趋前一步,但他的同事(看来是他的长官)把他拉住了,随即叹了口气,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我说……去打扮一下!十点钟有人要见您。”
阿莉西亚仍无意从椅子上起身。“我强制性休病假,这是莱安德罗亲口下的命令。”
菜鸟觉得自己的男性气概受到侮辱,端出九十多公斤肌肉和胆量,凑到阿莉西亚面前,挤出一脸在监狱和半夜突袭时练出来的微笑。
“少啰唆!小姐,今天我可没心情跟你玩。别逼我把你从椅子里揪出来!”
阿莉西亚狠狠瞪着他。“这不是有没有心情的问题,而是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菜鸟手下怒目直视她,片刻后,长官抓着他的手臂,硬是把他拉开。菜鸟随即换上客气的笑容,举起双手表示休兵。没完没了的一套,阿莉西亚这样暗想着。
长官瞄了一下手表,频频摇头。
“格里斯小姐,这不是我们的错,您也知道这整件事是什么情况。”
“我知道。”阿莉西亚心想,“我比谁都清楚。”
阿莉西亚双手撑着椅子的扶手,缓缓起身。莱安德罗的走狗二人组眼看着那张椅子颤颤巍巍,她吃力的模样,仿佛一组由细线和皮绳操控的护具。
“需要我帮您吗?”菜鸟走狗问道,一副居心不良的样子。
阿莉西亚根本不理会他们。她拿起简单的随身装备,径自走进浴室,房门半掩。年长的刻意移开目光,但菜鸟却从某个角度盯着阿莉西亚在镜子里的倒影。他看着她褪下裙子,抓起护具紧裹在臀部和右腿,仿佛在穿一套情趣紧身衣。调整收口之后,护具紧贴着她的身体,宛如第二层肌肤,让她看起来就像个机器娃娃。此时阿莉西亚抬头,镜中四目相对:她一脸冷漠,毫无表情。他愉快地微笑着,过了一阵子才转身回到客厅,离开时看到了阿莉西亚侧身那块黑色印记。那是个螺旋状的伤疤,深深嵌入皮肉,仿佛一支鲜红的钻头曾经替她重塑臀部。菜鸟警官发觉长官眼神凌厉地盯着他。
“你这个蠢货!”长官低声提醒他。
过了半晌,阿莉西亚从浴室出来了。
“您没有别的洋装了吗?”长官问道。
“这件有什么不对吗?”
“我也说不上来。换一件比较保守低调的吧。”
“为什么?这场聚会还有谁会来吗?”
长官并未回应她的问题,倒是把靠在墙边的手杖递给她,然后朝房门一指。
“我还没化妆。”
“您已经够完美了,需要的话,上车再化妆吧!我们已经迟到了。”
阿莉西亚拒绝了手杖,径自朝走廊前进,步伐微微带瘸。
数分钟后,黑色帕卡德在雨中的马德里奔驰,三人一路沉默无语。阿莉西亚坐在后座,凝望着格兰大道旁屋宇檐口上方挺立的尖塔、圆顶和塑像。色泽暗沉的石雕天使和哨兵驷马居高守卫着世人。铅灰色天空下,蜿蜒错落的街道旁,举目尽是雄伟庄严的建筑,在她眼中像极了一个个石砌的生物,栉比鳞次,仿佛就要吞没整座城市。建筑下方,一张张遮雨棚向外延伸,为大型剧院和精致咖啡馆及商店挡下从天而降的雨幕。熙来攘往的行人顶着吹吐白气的模糊面容,在一片伞海中簇拥前进。她不禁想,这样的日子里,她更愿意相信老毛拉的话,笼罩西班牙酒店的阴影,早已蔓延整个国家,连一丝晴空都不留。
3
“跟我聊聊您推荐的这位专员。她叫格里斯,是吧?”
“阿莉西亚·格里斯。”
“阿莉西亚?是个女的?”
“这……会有问题吗?”
“我不知道。会有问题吗?我不止一次听到别人谈起格里斯,但不知道是个女人。选了这样一个人,可能会有人提出质疑。”
“您的长官吗?”
“是我们的长官,莱安德罗。洛马纳那种错误,我们不能再犯了。上面对这样的事很紧张。”
“恕我冒昧,那件事唯一的错误,是从一开始就没人告诉我为什么需要我的人。我要是知道,大概会推荐其他人选。那案子不适合交给洛马纳。”
“规则不是我定的,信息也不是我保密的。所有命令来自上级。”
“我理解。”
“跟我聊聊格里斯这个人吧!”
“格里斯小姐今年二十九岁,在我手下工作了十二年。她是战争孤儿,八岁失去双亲,在里瓦斯教养院长大,那是巴塞罗那的一家孤儿院,直到十五岁因为纪律原因被扫地出门。接下来几年她流落街头,替一个名叫巴尔塔萨·鲁阿诺的干活,他是个黑市贩子、罪犯,手底下有个全是小孩的盗窃团伙,后来遭宪兵队逮捕,和其他罪犯在波达园监狱被处决。”
“我听说她……”
“那不是问题。您可以单独行动,而且我向您保证她可以保护自己。她身上的伤是巴塞罗那大轰炸的时候留下的。对于她在工作上的表现,这个旧伤从来就不是障碍。我过去二十年招募的组员当中,阿莉西亚·格里斯是最优秀的。”
“既然这样,已经到了约定时间,她为什么还没出现?”
“我可以理解您的不安,我向您道歉。阿莉西亚有时候是很叛逆,但在我们这一行,几乎所有杰出的特务都是这样。一个月前,我们对当时的案子意见不合,于是我暂时将她停职停薪。她今天迟到,就是要告诉我,她还在跟我闹脾气。”
“容我这样说吧……两位的关系超过职业范围,过于私人了。”
“在我的工作领域里,两者是分不开的。”
“这种藐视纪律的表现,我很担心。这件案子不能再出错了。”
“不会的。”
“最好是这样。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您跟我都是。”
“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再跟我聊聊格里斯的事情。她为什么那么特别?”
“阿莉西亚·格里斯能够察觉别人没看出来的细节。她的思考方式和别人不一样。所有人看来紧闭的一扇门,她看到的是一把钥匙。当其他人都毫无头绪,她就是找得到线索。我只能说,这是天赋。而最高明的是,任何人都看不出她有那份能耐。”
“她就是以这样的方式侦破巴塞罗那洋娃娃命案?”
“石蜡新娘。这是阿莉西亚在我手下接下的第一件任务。”
“我一直很纳闷的是,省长先生那件事,难道是真的……”
“那都是陈年往事了。”
“但是我们还有时间,对吧?反正还要等那位小姑娘。”
“当然了。那是一九四七年的案子。当时我刚到巴塞罗那不久。我们被告知过去三年内警察在城里的不同地点发现至少七具年轻女人的尸体,在公园长椅上、电车车站,或在巴拉列罗大街咖啡馆内……有一具尸体甚至跪在松林教堂的告解室。这些女尸全都上了完美的妆容,穿着白色洋装,身上不见一丝血迹,并散发着樟脑味,看起来就像上了一层蜡,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死者都是些什么人?”
“都不是列案的失踪人口,因此警方推测可能都是妓女,之后证实的确如此。后来几个月不再有新的尸体出现,巴塞罗那警方不再调查此案。”
“这时候又发现了一具尸体……”
“没错。死者是玛格丽塔·马洛斐。她被人发现时坐在东方旅馆更衣间的扶手椅上。”
“这位玛格丽塔小姐是……”
“伊莉莎白街一家高级妓院的小姐。那里的特色是……这么说吧,根据客人的特殊要求提供收费昂贵的服务。听说当时的省长经常光顾,死者就是他最喜欢的小姐。”
“为什么?”
“看来,玛格丽塔·马洛斐不但能够满足省长的特殊癖好,而且保持清醒的时间最久。”
“省长不简单!”
“正因为这样的关联,案子重启侦查,由于事件敏感,所以案子转到我手上。阿莉西亚当时刚加入我的团队,我就把这案子交给她。”
“对一个年轻小姑娘来说,这种案件不太合适吧?”
“阿莉西亚很不寻常,不会随随便便就被吓倒。”
“案子后来怎么了?”
“很快就破案了。阿莉西亚连续好几晚守在拉巴尔区几个主要的妓院出入口。她发现,每次警方临时检查,嫖客都是从某个隐秘出口溜走,有些在妓院工作的年轻男女也会从那里偷偷跑出去。阿莉西亚决定尾随他们。他们四处躲警察,藏在门廊、咖啡馆甚至下水道。大部分人还是被逮捕了,然后被抓进监狱关上一夜,还有更糟的,但这不是重点。也有人躲过了追捕,而且每次都是躲在同一个地点:华金柯斯塔街和十字街交汇处。”
“那是什么地方?”
“乍看之下毫无特别之处。那里有好几个粮仓、一家杂货店、一个停车场。还有一家布厂,老板名叫鲁法,和警方有点过节,因为他惩罚女员工的时候下手过重,有人瞎了眼。还有,鲁法是玛格丽塔那家妓院的常客。”
“她查案动作挺快的。”
“没错,首先,她排除了鲁法涉案的可能性,这家伙虽然生性粗暴,但他不过就是喜欢到纺织厂几条街外的妓院嫖妓,如此而已。”
“所以,案子又得从头查起了?”
“阿莉西亚常说,办事不能按照外在逻辑,而是要看内在逻辑。”
“按照她的看法,像这样一件案子,应该用哪一套逻辑?”
“阿莉西亚称之为模拟逻辑。”
“我彻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了,莱安德罗。”
“简短地说,阿莉西亚认为,在社会和公共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是一场表演,那都是我们试图当作现实世界的模拟。”
“听起来像是马克思主义。”
“别担心,我认识的所有人当中,阿莉西亚算得上是最偏激的怀疑论者。在她看来,所有的思想和教义毫无差别,都是在煽动人心罢了。简单来说,是模拟。”
“这听起来更糟糕。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还笑得出来,莱安德罗。让她加入这个案子,我怎么样都笑不出来。这位小姐我越来越不喜欢了。但起码应该长得很标致吧!”
“我又不是培训女招待。”
“别生气,莱安德罗,我只是开个玩笑。后来怎么样了?”
“排除了鲁法的涉案可能性之后,阿莉西亚开始她所谓的剥洋葱办案法。”
“这又是她的另一套理论吗?”
“阿莉西亚说,每一件案子都像是一颗洋葱:必须剥掉很多层,才能看出里面藏了什么,而剥洋葱的过程中,流几滴眼泪是难免的。”
“莱安德罗,您网罗的珍奇动物常让我非常惊讶。”
“找到最适合解决每一项任务的利器,就是我的职责所在。还要让利器保持锋利才行。”
“小心哪天被自家的利器割伤。岔题了,请继续说说剥洋葱办案法,挺有意思的。”
“仔细排查完妓女最后出没的每一个路口,后来,阿莉西亚发现,那座停车场是‘慈善之家’名下的资产。”
“这下办案之路又被堵死了。”
“这一次,‘死’是关键。”
“这下我又糊涂了。”
“在那座停车场里,停放了几辆市立殡仪馆的灵车,也作为存放棺材和葬礼雕塑的仓库。那个年代,市立殡仪馆的业务全部由一个名为‘慈善之家’的机构掌控,大部分员工来自社会底层。掘墓的年轻人,多半是被上帝遗弃的一群人:孤儿、罪犯、乞丐等等。总之,那地方是一群不幸灵魂的大汇集。阿莉西亚混进了该机构的管理部门当打字员。不久后,她发现晚上总有逃离附近妓院的女孩躲进殡仪馆的停车场。在那里,只要有利益交换,说服那些天涯沦落人提供某辆灵车作为藏身处,容易得很。等到风头过了,这些‘救命恩人’的生理欲望也获得满足,女孩们重见天日,重返正常生活。”
“但是……”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回去了。阿莉西亚发现那群员工当中,有个与众不同的人。一个战争孤儿,就跟她一样。大家都叫他基梅特,因为他生得一张娃娃脸,又乖又讨人喜欢,许多寡妇都想领养他,把他带回家当儿子。事实上,基梅特伶俐手巧,入殓手艺非常不错。特别引起她注意的是,基梅特是个收藏家,办公桌上总是放着一本搪瓷娃娃相册。他常说自己很想结婚成家,因此他总在寻觅一个精神和肉体都纯洁的女人。”
“这是模拟吗?”
“其实是他设下的圈套。阿莉西亚开始每晚跟踪他,不久就证实了她的推测。每当误入歧途的妓女跑来找基梅特求助,只要女孩的身材和容貌符合他的标准,他不但不要求她们以肉体报恩,甚至还带着她们一起祈祷,并向她们保证,在他和圣母的帮助之下,绝对没有人找得到她们。他还宣称,最好的藏身之处就是棺材。任何人甚至警方,都不敢打开棺材检查里面有什么。基梅特孩童般的脸庞和善行让女孩们深深着迷,她们微笑着躺进石棺,最后在棺材里窒息而死。接着,他褪下女孩身上所有衣物,剔除阴毛,将她们从头到尾清洗干净,然后放血,并从心脏注射防腐剂,由此蔓延全身。尸体上完蜡之后,他帮她们化妆,穿上一身纯白的洋装。阿莉西亚后来也证实,女尸身上穿的衣服,全都是在圣彼得环城路同一家婚纱店买的,距离那座停车场才两百米。其中一位店员还记得,曾经接待过基梅特好几次。”
“真是个人物!”
“基梅特会跟尸体共度好几个夜晚,这么说吧……就是模仿婚姻生活,直到尸体发出腐臭为止。接下来,通常是趁着天亮之前,大街上不见人影,他用灵车载运她们进入新的永生,然后布置她们被发现的场景。”
“我的老天爷啊……这种光怪陆离的奇闻,只有巴塞罗那才有。”
“阿莉西亚查明真相,甚至及时抢救了已经躺在基梅特石棺里的一个女孩,否则她就成了第八个受害者。”
“犯罪动机是什么?”
“阿莉西亚发现,基梅特小时候曾经守着母亲的尸体,整整一周被关在卡德纳街的公寓,直到左邻右舍闻到尸臭味。据说,他母亲在得知丈夫离开她之后吞下毒药自杀身亡。这些事情都无法求证,因为基梅特被关进波达园监狱的第一晚就自杀了,只在牢房的墙面写下最后遗愿。他要求狱方将他的遗体剃毛、洗净、防腐,并穿上一身纯白衣裤,然后将他和其中一位新娘一起摆在世纪百货的玻璃橱窗前,并且无限期展示。听说他母亲曾在那里当过店员。说着我们的英雄就到了……您要不要来杯白兰地,去去晦气?”
“我最后还要提一件事,莱安德罗。我会派一名手下和你的组员共事。我不想再看到洛马纳那种无故失踪的事情。”
“我想那是个误会。我们总是有自己的办案方式。”
“不能讨价还价了。再说,阿尔特亚也同意我的做法。”
“恕我冒昧……”
“莱安德罗,阿尔特亚老早就想把安达亚安插进来。”
“又一个错误。”
“我同意您的看法。因此,我努力说服了他,目前就用我的方案,但是有个条件,就是由我的手下监督您的组员。就这样,不然就让安达亚加入。”
“我了解。您打算指派哪一位手下?”
“巴尔加斯。”
“我以为他已经退休了。”
“程序上是。”
“这次的任务是惩罚吗?”
“对您的组员而言吗?”
“对巴尔加斯来说。”
“说是第二次机会更贴切吧!”
4
帕卡德轿车绕过海神广场,深陷一片灰蒙蒙的车海,沿着圣赫罗尼莫街驶向皇宫大饭店那幢白色法式建筑。车子停在饭店大门口,门房急忙上前打开后座车门,一手撑着大雨伞,两名特务转头望着她,眼神半是威胁半是哀求。
“让您在这里下车就行了吧?还是要我们押着您进去,免得又爽约了?”
“别担心,我不会为难两位的。”
“说话算话?”
阿莉西亚点头应允。这种阴雨绵绵的日子,上下轿车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但她不想让那两个家伙看见她一副狼狈相。起身时,她努力挤出笑容,掩饰臀部的强烈刺痛。门房撑着伞替她遮雨,陪她走到饭店入口。一群服务员和接待员似乎正等着她,准备护送她走过大厅去赴约。一见到入口通往餐厅的两排阶梯,她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早知道就拄拐了。她从口袋掏出药盒,吞下一颗药丸,用力深呼吸,开始踩着踏步上楼。
历时数分钟,踩了数十级,她总算能在餐厅入口停下来喘口气。一路陪她的接待员直盯着她额头上的汗水。阿莉西亚只能勉强微笑以对。
“到这里就好,接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当然,悉听尊便。”
接待员恭敬地告退,但仍频频回头探究她的动静,目光始终没离开,直到她走进餐厅为止。她拿出手帕擦汗,仔细观察着眼前的景象。
人声气息隐约可闻,小汤匙搅动白瓷咖啡杯叮叮当当。皇宫大饭店餐厅的拱顶上,落雨低流,一如舞姿般魅惑,让她联想到巨型的琉璃垂柳,腾空悬挂,仿若美好年代华丽炫目的圆花窗顶。莱安德罗的品味绝对无可挑剔。
彩色玻璃的圆顶下,只有一张餐桌有人,其他都空着。这张餐桌旁,两个身影正接受着五六位服务生的高度关注。服务生总是和客人保持适当距离,虽然听不见客人交谈,但必须能一眼就看清他们的神色。总之,和她暂时投宿的西班牙酒店相比,一流的皇宫大饭店当然是天差地别。莱安德罗生活习性奢靡,他一直把这里当作住宿和工作的地点。多年来,他固定住在814号豪华套房,并且偏爱在这个餐厅谈公事。阿莉西亚常怀疑,他大概自以为住在普鲁斯特时代的巴黎,而不是佛朗哥统治下的西班牙。
她将目光停驻在两位客人身上。莱安德罗·蒙塔尔沃,一如往常端坐在面向入口的位子。中等身材,温和圆脸,给人可靠、亲切的印象。戴着过大的黑框眼镜,正好柔和了犀利的目光。在轻松惬意的氛围下,他看起来就像个拥护王室的地方公证人,或是下班后来此附庸风雅的银行职员。“老好先生”莱安德罗。
他身旁那位先生穿着高级英式西服,和高原牧农般的面容完全不搭调,头发、胡须都抹了蜡,手上端着一杯白兰地。她觉得这张脸很面熟。经常上报的公众人物,有国旗出现的照片大多有他的身影。好像叫席尔什么的。
莱安德罗抬头一看,在远处朝她一笑,示意要她过去,那表情像是在召唤小孩或小狗。阿莉西亚强忍剧痛,藏起坡脚的步伐,缓步越过宽敞的餐厅。与此同时,餐厅最里面的幽暗角落,两位高官正在检视她。虎视眈眈,静止不动,仿佛两只等待猎物的爬行类动物。
“阿莉西亚,很高兴你在百忙中跟我们喝咖啡。怎么样,吃过早餐了吗?”
她还没来得及搭腔,莱安德罗眉梢一提,两名杵在墙边的服务生便走过来听候指示。服务生正在为她添一杯鲜榨橙汁,阿莉西亚感受到高官紧盯她的目光。她不难猜出他们在想什么。大部分男人,包括因工作需要而必须精于观察的人,经常误将看见的当作观察,几乎总是停留在表面无关紧要的细节上。莱安德罗常说,消失在对手的目光中是一种境界,可能要花一辈子才学得来。
她有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轮廓突出但可塑性强,没有过多皱纹和颜色。阿莉西亚每天都会根据莱安德罗交付的任务,扮演不同角色。躲在暗处或者暴露在太阳底下,当背景或主演,剧本怎么写就怎么演。休息的时候,她自我封闭,进入莱安德罗形容的透明阴影中。她头发乌黑,脸色苍白,与冬日阳光和室内沙发再和谐不过。浅绿色双瞳微微闪着光,分散旁观者的注意力,因为她的身体虽然孱弱却难以忽略,但必要时,她会套上宽松衣物,避免在大街上引人侧目。然而,莱安德罗认为近看她总是流露着阴郁,对此,做师父的再三叮咛,尽可能把这种情绪藏起来。“你天生是夜行动物,阿莉西亚,但现在我们不得不躲在白昼之中。”
“阿莉西亚,让我向你介绍,这位是备受崇敬的曼努埃尔·席尔·巴德拉先生,内政部部长。”
“非常荣幸认识您,部长。”阿莉西亚礼貌性地伸出手,但部长没有回应,仿佛怕她会咬人。
巴德拉默默看着她,似乎还无法确定,究竟是她不良女学生的特质让他不安,还是她根本就是个无法归类的样本。
“承蒙部长抬爱,我们有幸协助一项非常敏感的任务,必须保持高度谨慎,全力以赴。”
“当然!”阿莉西亚附和的语气实在太温柔可爱,逼得莱安德罗不得不在桌下轻轻踢她一脚。“我们随时尽全力提供协助。”
巴德拉继续打量她,目光融合了猜忌和欲念,这种年纪的男人见了她,还不确定该从哪里赞美她的时候,多半会露出这样的眼神。莱安德罗常说,他上司的面部表情所传达的意思,是一把双刃剑,他还没有学会如何精确地运用。
这一次,当她挨近时,从巴德拉明显的尴尬神情看来,阿莉西亚相信利刃恐怕是朝她自己划了一刀。“他要开始反击了。”她暗想。
“格里斯小姐,您会打猎吗?”他问。
她迟疑了一会儿,试图从师父的眼神里解惑。
“阿莉西亚基本上成长在城市里。”莱安德罗急着插话。
“人在打猎的时候,可以学会很多事情。”部长开始发表高见,“我很荣幸有机会和佛朗哥大元帅一起狩猎,正是他本人不厌其烦地教导我,一个猎人应该遵守哪些基本原则。”
阿莉西亚频频点头,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奇的新鲜事。与此同时,莱安德罗在吐司上抹了果酱,然后往嘴里送。阿莉西亚没有异议,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部长继续高谈阔论。
“一个猎人必须了解的是,狩猎碰到危急状况时,猎物和猎人的角色会相互混淆。打猎,我指的是真正的打猎,是双方平等的决斗。不到流血倒地那一刻,谁都不知道自己是猎人,还是被捕的猎物。”
引人深思的一番高论之后,他停顿下来,慎重地沉默半晌,阿莉西亚刻意露出崇敬的神情。
“这也是大元帅的最高行事准则吗?”
阿莉西亚的脚在桌下被踢了一下,那是莱安德罗提出的警告。
“老实告诉您吧,小姑娘:我一点都不喜欢您这个人。我听到的所有关于您的事情,根本就不得我心,我不喜欢您的语气,也不喜欢您的自以为是,居然让我在这里等了大半天,好像是他妈的什么大人物一样。我不喜欢您的眼神,尤其讨厌您高傲的冷嘲热讽。我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不知分寸的人。更厌恶的是我还得亲自提醒这些人。”
阿莉西亚眉眼一垂,谦卑承受训斥。餐厅里的气温仿佛瞬间急降了十度。
“恳求部长先生接受我的道歉,假如……”
“别插嘴。我是看在您长官的面子上,才会在这里和您交谈,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我相信,您是我能交付这项任务的最适当人选。还有,千万别搞错了:从现在开始,您必须直接向我报告。而我这个人呢,可没有蒙塔尔沃先生那份耐心和宽容。”
巴德拉坚定的目光紧盯着她。他有一双黑眼睛,角膜上细如毛发的血丝仿佛随时会迸裂。阿莉西亚暗自想象他头戴羽毛军帽,脚踏军靴,在他所谓的狩猎活动中,抱着大元帅的大腿猛拍马屁,国家元首们开抢打死士兵们放在射程范围内的猎物之后,在自己的生殖器上抹上火药和鸡血,借此感受征服者的男子气概,以此荣耀上帝与祖国。
“老兄,我非常肯定阿莉西亚一定不是刻意冒犯您。”一旁看好戏的莱安德罗连忙求情。
阿莉西亚也点头附和长官,严肃的神情难掩歉疚。
“不用我多说,我接下来要跟两位谈的事都非常机密,理论上,这次的谈话根本没发生过。还有任何疑问吗,格里斯小姐?”
“完全没有,部长先生。”
“很好。那就劳驾您赶快把这片吐司吃了,我们好进入正题。”
5
“您对毛里西奥·巴利斯了解多少?”
“巴利斯部长吗?”阿莉西亚问。
年轻女孩不得不稍停片刻,脑海中一时涌现出毛里西奥·巴利斯备受公众关注的职业生涯,她得好好梳理一下才行。他衣着讲究出众,在照片中,总是在最醒目的位置受到一群名人簇拥,或接受珍贵奖项和殊荣,或在群众热烈的掌声和仰慕中展现令人臣服的学识。他被封为圣人,在一些自封的知识分子的帮助下,凭借自己的努力登上神坛,毛里西奥·巴利斯乃西班牙文人的代表。他获得过数不尽的奖项和荣耀,称他为本国文化与政治界的精英一点也不为过。关于他的报道远多于其他部会首长,他在马德里的盛大演讲总能聚集各方显要,于报章发表的精辟文章总能有条理地针砭时事,新闻记者总是带着谄媚的神情巴结他。他偶尔举办诗作发表会,或是舞台剧本朗读会,这些由他主演的剧作在全国各地场场售完。他的文学作品备受肯定,他的名字早已是文坛巨擘的同义词。毛里西奥·巴利斯,伊比利亚半岛的明灯和智慧,照亮了全世界。
“我们知道的都是从报章上看来的。”莱安德罗插话,“说真的,比起之前,现在的信息越来越少。”
“是根本没有了!”巴德拉证实,“这位小姐,我相信您肯定注意到了,毛里西奥·巴利斯,我国的教育部部长——他本人喜欢自称文化部部长——自一九五六年十一月起到现在超过三年的时间,基本上已经在公众面前消失了。”
“您这样一说好像还真是……”阿莉西亚表示赞同。
莱安德罗转过头看了看她,然后和巴德拉互以眼神示意,随即向她说明事实真相。
“事实上……阿莉西亚,巴利斯先生过人的智慧和完美的风采在公开场合销声匿迹,并非偶然,也不是出于自愿。”
“我看您一定在他手下做过事吧,莱安德罗!”巴德拉突然插话。
“很久以前,我还在巴塞罗那的时期,确实有过这个荣幸,虽然时间很短。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是我国知识分子价值观深度的最好代表。”
“我相信巴利斯先生一定非常认同您的看法。”
莱安德罗客气地微笑回应,随即又将目光聚焦在阿莉西亚身上,继续往下说。
“可惜,我们今天接到这项任务,和敬爱的巴利斯部长崇高的地位或强健的体魄都无关。巴德拉部长,请允许我稍作解释:巴利斯过去几年长期消失在公众面前,疑似和多年来一宗针对他的暗杀阴谋有关。”
阿莉西亚挑起眉梢,看了莱安德罗一眼。
“为了支持警察总部的侦查,应政府高层多位友人的要求,我们派去一个人协助调查,但没有正式介入,事实上,案件的细节我们也不知道。”莱安德罗解释道。
阿莉西亚咬着嘴唇。长官的眼神显然表达现在还不是问问题的时候。
“这个人在数周以前失去联系,下落不明,原因还没有查清。”莱安德罗继续说明,“因此长官寻求我们的合作。”
莱安德罗看着资深警界高官,示意该是他发话的时候了。巴德拉清清喉咙,神情严肃。
“我接下来的谈话是高度机密,仅止于我们三人,绝对不能对外泄漏半个字。”
阿莉西亚与莱安德罗同时点头回应。
“正如您的长官刚才提到的,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二日,马德里文艺协会举办了一场向巴利斯部长致敬的活动,活动中发生了针对部长的暗杀未遂事件,这样的事情似乎已不是第一次发生。经由内阁慎重考量,加上部长本人不希望惊动家人及同僚,这个讯息并未对外公开。当时成立了一支调查小组持续追踪,但尽管警察总部已尽了全力,国民警卫队也给予特别支援,我们还是不能确切知道这次或之前暗杀的任何内情。可想而知,经过那次突袭意外,部长加强了安保力度,并无限期取消所有公开活动。”
“这段时间以来的调查行动有任何收获吗?”阿莉西亚急着探问。
“案情调查主要锁定在毛里西奥先生长久以来收到的一连串匿名信件上,但他始终不以为意。暗杀事件发生后,部长才向警方透露自己多年来一直收到这样的威胁信。初步调查显示,信件很有可能出自一个名叫塞巴斯蒂安·萨尔加多的人,当年因偷窃和谋杀罪在巴塞罗那蒙锥克监狱关了两年。两位都知道,巴利斯部长从政之初曾在这座监狱担任典狱长,确切时间是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四年。”
“为什么部长之前没有告诉警方他收到了匿名恐吓信一事?”阿莉西亚追问。
“就像我说的,起初他不以为意,不过他也承认,或许一开始就该报警。当时他告诉我们,信件内容模糊费解,他根本不知道对方要表达什么。”
“信中所提的是什么样的威胁?”
“大多是含糊其辞。信中提到:‘事实’不容掩饰,属于‘死者的遗孤’的‘正义时刻’已近,而‘他’——根据我们的了解,就是可疑的寄信人——会在‘迷宫入口’等待部长。”
“迷宫?”
“我刚刚说了,信中的讯息模糊难懂,所指的很有可能是仅有巴利斯和写信者之间知道的事,只是,部长始终坚称他也完全无法理解信中内容。或许是哪个神经病的恶作剧吧!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
“巴利斯担任典狱长期间,萨尔加多是监狱里的囚犯吗?”
“对。我们已查证过萨尔加多的个人资料。他一九三九年入狱时,巴利斯才刚受命担任典狱长不久。部长提过,他大概还记得这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家伙,因此,他也赞同警方的推论,认为恐吓信很有可能就是此人所寄。”
“他是什么时候出狱的?”
“大约两年多前。在时间点上,显然和文艺协会的暗杀攻击不符合。要么是萨尔加多在监狱外有同伙,要么他只是个混淆视听的烟雾弹。根据调查结果推断,第二种推测的可能性比较大。我给两位的档案夹里附有那些信件,所有信都寄自巴塞罗那塞科港邮局,而蒙锥克监狱内犯人所写的信件也是从该邮局寄出。”
“那怎么辨认哪些是监狱犯人的信,哪些不是?”
“监狱寄出的信件都必须经由监狱办公室确认,在信封上盖章,才能装进邮袋。”
“狱方都不检查囚犯信件的内容吗?”阿莉西亚好奇。
“理论上需要检查,但实际上是根据各个典狱长的要求,只会检查特定囚犯的信件。总之,当时并未发现有任何对部长人身安全造成威胁的信件。还有一个可能……因为信件内容抽象晦涩,检查者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如果萨尔加多在监狱外面有共犯,甚至可能不止一人,有没有可能是共犯把信交给他,再由他从狱中寄出去?”
“有可能。萨尔加多拥有每月会客一次的权利。但不管怎么说,这种做法毫无意义。以正常的方式把信寄出去,轻而易举,何必冒这个风险?万一狱方审查没过,信件还会被拦下。”巴德拉说。
“除非……他们刻意要营造信件是从狱中寄出去的假象。”阿莉西亚马上接话。
巴德拉点头附和。
“有件事我不太懂……”阿莉西亚继续说,“萨尔加多在蒙锥克监狱关了这么多年,直到几年前才出狱,我猜想……他应该是被判了三十年的最高刑期,他怎么会被放出来?”
“别说您不懂,我也不明白!事实上,萨尔加多应该还要再吃十年牢饭,没想到,我们的元首意外颁布特赦令,他就这样出狱了。还有……那个特赦令,是由巴利斯部长提出要求,强力主导促成。”
阿莉西亚一脸惊愕地发出讪笑。巴德拉盯着她,面有厉色。
“巴利斯为何要做这样的事?”莱安德罗赶紧提问以化解尴尬。
“部长完全不采纳我们的建议,并宣称因为我们的调查毫无具体结果,因此,他认为让萨尔加多出狱,说不定可以使寄发恐吓信和企图杀害他的隐形人现出原形。”
“您说这些事件只是‘企图’……”阿莉西亚欲言又止。
“这案件始终疑点重重。”巴德拉打断她,“但这并不表示您或我们就可以质疑部长的言论。”
“当然。回到萨尔加多被释放这件事,部长预料中的情况发生了吗?”阿莉西亚问。
“没有。从他出狱开始,我们二十四小时监视他的行动。首先,他在唐人街的廉价旅社租了个房间,还预付了下个月的房租。接下来,他天天到北方车站,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全程紧盯着大厅旁行李寄存处的动静,此外,他偶尔也去光顾圣安娜街的一家老书店。”
“森贝雷父子书店。”阿莉西亚低声补上一句。
“没错。您知道这家书店?”
阿莉西亚点点头。
“我们这位老朋友萨尔加多不太像是个爱书人吧?”莱安德罗提出疑问,“有没有查到他在行李寄存处究竟在找什么?”
“我们怀疑他在那里藏了东西,可能是一九三九年被捕之前得手的赃物。”
“这个假设后来获得证实了吗?”
“出狱后第二周,萨尔加多再度造访森贝雷父子书店,也是最后一次,接着,他一如往常前往北方车站。不过,他那天不像往常坐在大厅观望行李寄存处,而是走到其中一个寄存柜前,插进一把钥匙。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只行李箱,马上打开……”
“里面有什么?”阿莉西亚问。
“空气。”巴德拉回答,“什么都没有。他的赃物,或者是他以前藏在里面的东西,全都不见了。萨尔加多离开车站时,巴塞罗那警方正打算上前逮捕他,不料他突然瘫倒在雨中。警方注意到,他离开书店后,书店两名雇员尾随他来到车站。他倒地不起后,其中一人曾短暂跪在他身旁,接着迅速离开现场。警方赶上来时,萨尔加多已断了气。这可能是一件黑吃黑的复仇案件,不过,法医解剖后发现,他的背部和衣服上有个针孔,血液里有毒药‘士的宁’残留。”
“有可能是两个书店员工干的吗?他们是共谋,现在萨尔加多对他们来说已经没用了,或者他们发现被警察盯上了,所以想办法摆脱他?”
“那也是假设之一,不过他们的涉案可能性已经排除了。总之,当时在车站的每个人都有可能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行凶。警方曾密切监视书店那两个员工,在萨尔加多倒地身亡之前,双方并没有直接的接触。”
“有没有可能在萨尔加多前往车站之前,他们已经先在书店对他下了毒?”莱安德罗问。
这一次,阿莉西亚倒是先开口回答。
“不可能。士的宁毒性发作非常快,尤其是他这个年纪的人,又在地牢关了二十年,生理状况比较虚弱。从扎针下毒到死亡,大概不会超过一两分钟。”
巴德拉注视着她,刻意隐忍着肯定的眼神。
“没错。”他接着说,“最有可能的状况是,那天在车站大厅里还有别人,并没有引起警方注意,当下决定那一刻就是除掉萨尔加多的最佳时机。”
“书店那两个员工是什么背景?”
“其中一个叫达涅尔·森贝雷,老板的儿子。另外一个叫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这人的户籍资料不太对劲,文件似乎有篡改迹象。可能是伪造身份证之类的。”
“他们和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他们在车站干什么?”
“无从查证。”
“警方没找他们问话吗?”
巴德拉摇头否认。“这又是巴利斯部长亲自下的指令,完全违背了我们的办案原则。”
“萨尔加多的共犯查得怎么样了?”
“没有进展。”
“或许部长现在的想法改变了,他可能会同意……”
巴德拉露出老警察的豺狼式微笑。
“这就是我要谈的主题。就在九天前,巴利斯先生在他位于索莫萨瓜斯的豪宅举办了一场嘉年华舞会,隔天清晨,他在私人保镖比森特·卡蒙纳陪同之下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阿莉西亚追问。
“在那之后就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他的音讯。就这样从地球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漫长的静默笼罩整间餐厅。阿莉西亚找寻着莱安德罗的目光。
“我的手下不眠不休地搜寻,但目前毫无进展。巴利斯仿佛上了车之后就人间蒸发……”
“部长离家前,是否留下字条,或有任何征兆显示他可能会去哪里?”
“完全没有。但是推测,虽然我们不知道原因,部长可能已经查出寄发恐吓信给他的人是谁,决定在亲信保镖的协助下亲自去见那个人。”
“因此而掉入陷阱……”莱安德罗径自接话,“那个‘迷宫入口’。”
巴德拉频频点头。
“我们怎么确定,部长真的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是谁、因为什么原因给他寄信?”阿莉西亚再度提出异议。
莱安德罗和巴德拉不约而同对她抛出指责的眼神。
“部长是受害者,不是嫌疑犯。”巴德拉语气严厉,“您不要搞错了!”
“我的朋友,我们要怎么帮你?”莱安德罗问道。
巴德拉用力深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回应。
“我的部门能用的办法很有限。这案子我们起初也蒙在鼓里,后来就错过了破案时机。我承认,我们可能犯了一些错误,但是大家都竭尽所能在办案,希望在事件曝光前能把问题解决。我的几位长官认为,由于本案的特殊性,您的加入可以提供额外筹码,协助尽速破案。”
“您的看法也是这样吗?”
“如果要我老实说的话,莱安德罗,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谁的看法了。但毫无疑问的是,我们若无法在短期内找到毫发无损的巴利斯部长,阿尔特亚一定会闹个天翻地覆,然后让他的老朋友安达亚介入此案。这是您和我都不想看见的。”
阿莉西亚满是疑惑地望着莱安德罗,但他微微摇头。巴德拉低声苦笑。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胃里可能灌满了黑咖啡,从脸上的神情看来,他本周每晚的睡眠都不超过一两个钟头。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两位了,但我也不知道上头告诉我的是否都是事实。已经没有更进一步的信息了。九天来,我们就像瞎子摸象,毫无头绪,现在耽误的每分每秒都是在浪费时间。”
“您认为部长还活着吗?”阿莉西亚突然这样问道。
巴德拉低下头来,久久不语。
“我的义务是相信他还活着,而且,赶在消息走漏之前,甚至在上级把案子转到别人手上之前,我们势必要找到毫发无伤的部长。”
“我们会和您站在同一阵线。”莱安德罗附和,“绝对可以放心,我们必定全力协助办案。”
巴德拉点点头,一边观望着阿莉西亚,面露难色。
“您接下来就跟巴尔加斯共事,他是我手底下的人。”
阿莉西亚心中顿生疑虑。她的目光急寻支持,没想到长官却低头望着眼前的咖啡。
“无意冒犯您,先生,但我向来是单独行动。”
“您就跟巴尔加斯一起办案。这一点,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当然。”莱安德罗径自帮腔,丝毫不理会阿莉西亚愤怒的眼神,“我们应该什么时候开始?”
“昨天。”
部长做了个手势,一位警察下属立刻走到桌边,递上一个饱满的信封。巴德拉把信封放在桌上,随即起身,毫不掩饰急着想离开餐厅的不耐烦情绪。
“所有资料都在这个信封里的档案夹里。随时向我报告最新进展。”
他向莱安德罗伸手一握,对阿莉西亚却连正眼都不看一下,立刻踩着坚定的步伐离开。
他们俩看着他大步通过宽敞的餐厅,后面跟着几名手下,接着一同驱车离去。两人静默无语,就这样端坐了好几分钟。阿莉西亚眼神空茫,莱安德罗则小心翼翼切开羊角面包,仔细涂抹奶油和草莓果酱,然后闭上眼慢慢嚼着。
“谢谢您的大力支持。”阿莉西亚先开了口。
“别这样。据我所知,巴尔加斯这人非常出色,你会喜欢的,说不定还能跟他学点什么。”
“那我真是走运了。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警局资深警官。过去都是侦办重大刑事案件,后来被调离了一阵子,好像是跟上级意见不合。听说,出了点事情。”
“一个失意落魄的小角色?我就这么不值得?不能派个有点本事的家伙给我吗?”
“本事他是有的,这个你大可放心。只是,他的忠诚度以及他对佛朗哥政权的信任度,倒是一再被质疑。”
“可别期望我能改造他。”
“我唯一的期望是,我们绝对不能惊动任何人,别让上级对我们有任何微词。”
“妙极了。”
“事情有可能更糟糕。”莱安德罗说道。
“更糟糕……意味着‘老朋友’的加入吗?就是那位叫安达亚的?”
“这也是原因之一。”
“安达亚是谁?”
莱安德罗转移目光。“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两人陷入漫长的沉默。莱安德罗又添了一杯咖啡。他有个烦人的习惯,喝咖啡时,总要将杯碟端到下巴的高度,然后小口小口地啜。这种时候,他所有的毛病在阿莉西亚看来都很烦人。他留意到她的眼神,却以长辈常有的仁慈笑容回应她。
“要是眼神能杀人,我现在已经死了。”他说。
“为什么没告诉那个部长,我早在两个礼拜前就辞职不干了?”
莱安德罗把咖啡杯摆在桌上,用餐巾擦拭双唇。
“我不想让你难堪,阿莉西亚,但是我再说一遍,我们不是国际象棋俱乐部,想来就来,不想干了,递个辞呈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这件事我们谈过很多次了,老实说,你的态度让我伤透了心。因为我比你自己更加了解你,因为我对你向来赏识有加,特准你休长假,顺便思考自己的将来。你很累,我知道。我也很累。有时我们接的案子你不喜欢,我了解。其实我也不喜欢。但那是工作,也是我们的职责所在。这些都是你刚入行就知道的。”
“我入行的时候才十七岁,而且,也不是因为兴趣。”
莱安德罗面露得意的笑容,仿佛骄傲的师父看着自己最杰出的得意门生。
“你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阿莉西亚。你不曾有过十七岁。”
“回到正题……当时就已经达成协议了。休假两周不可能改变事实。”
莱安德罗脸上的笑容顿时冷却,一如桌上的咖啡。
“就当是卖我最后一个人情吧!以后你爱怎么样都可以。”
“不行。”
“我这个案子需要你,阿莉西亚。别逼我求你,或是强迫你。”
“把这个案子给洛马纳。我敢说,有这种表现的机会,他一定会高兴死了。”
“我正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提起这回事。我一直不懂,你跟他之间究竟是哪里不对?”
“个性不合。”阿莉西亚随口应道。
“其实几周前我把洛马纳借调给警方,他们一直没把人还给我。现在,警方跟我说他已经不见人影了。”
“那就没辙了。他到底去哪儿了?”
“他避不见面的部分原因是配合办案,那就代表案情细节不得外漏。”
“洛马纳不是随便消失的人。他销声匿迹一定另有隐情。八成是发现什么了。”
“我也这么想,不过,因为他毫无音讯,我们只能做各种臆测。他们掏钱可不是为了这样的结果。”
“他们付钱要我们干什么?”
“解决问题,而且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我不能失踪吗?”
莱安德罗摇头拒绝。他凝望她许久,脸上渐渐端出痛苦的神情。
“你为什么怨恨我,阿莉西亚?我待你不是一直都像个父亲?我向来也都是你的好朋友。”
阿莉西亚紧盯着师父,突然胃里一紧,一时无言以对。过去两周,她试着不让他出现在自己的思绪里,如今再度面对他,她清楚得很,在皇宫大饭店雄伟的拱顶之下,坐在这里的她,又变回当初那个很可能活不过二十岁的苦命少女,直到莱安德罗将她从那个痛苦的深渊拉了出来。
“我不恨你。”
“或许,你怨恨的是你自己,你怨恨自己所做的一切,你的上司,以及你周围乱七八糟的事,天天都在腐蚀着我们的内心。我了解你的感受,因为我也经历过。”
莱安德罗的脸庞再现笑容,那张温暖亲切的笑脸展现了十足的诚意,足以让任何人宽恕他。他伸手轻放在阿莉西亚的手背上,然后紧握着她的手。
“协助我解决最后这件案子,我保证,结束之后,你就可以走了。从此永远消失。”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我说话算话。”
“另有意图吧?”
“没什么意图。”
“一向都有。”
“这次没有。既然你不想跟我共事了,也不能把你永远强留在我身边。我再怎么难过也得放手。”莱安德罗向她伸出手,“我们还是好朋友吧?”
阿莉西亚迟疑半晌,终究还是把手伸了出去。他把她的手挪到唇边,轻吻了一下。
“这个案子结束之后,我会很想念你。”莱安德罗说,“你也会想念我的,只是现在你不会这么认为。你和我组成了一支优秀的团队。”
“物以类聚。”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什么时候?”
“当你成为自由身的时候。就像你说的,当你消失以后。”
阿莉西亚耸耸肩。“没想过。”
“我还以为,在我的调教之下,你的说谎功力进步多了呢,阿莉西亚……”
“我可能什么也干不了吧?”阿莉西亚答道。
“你一直都想写作……”莱安德罗突然提起,“说不定能成为新生代的卡门·拉弗雷特?”
阿莉西亚抛出了一个毫不在乎的眼神。莱安德罗微笑以对。
“你会写我们的故事吗?”
“不会,当然不会。”
莱安德罗面露肯定的神情。“把我们的事情写出来不是什么好主意,这个你知道的。我们是在暗处做事的人,不能见光。这是我们提供的服务项目之一。”
“我当然知道,您不需要再提醒我。”
“好可惜啊。有这么多精彩的故事可以说,是不是?”
“看世界。”阿莉西亚低声说。
“什么?”
“我想旅行,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找个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假如世上真有这样一个地方……”
“你自己一个人?”
“我需要有人陪吗?”
“我猜大概不需要吧。像我们这样的人,孤独就是最佳良伴。”
“我觉得一个人挺好的。”
“有一天你会谈恋爱。”
“听起来就像浪漫舞曲一样美妙。”
“你得准备工作了,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巴尔加斯应该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这是一个错误的安排。”
“我比你更讨厌这种职务上的干涉,阿莉西亚。这就摆明了他们根本不信任我俩。就算是为了我,你有点儿分寸,别吓到别人。”
“我一向都有分寸,而且也从来没吓过任何人。”
“你知道我的意思。还有,我们不是和警方竞赛,也没有这个意图。他们有他们的方法和程序。”
“那我去干什么?给大家发糖果吗?”
“我要你发挥所长,留意警方没注意到的细节。靠直觉去办案,而不是用方法。发现警察发现不了的,发现只有阿莉西亚·格里斯才能发现的事。”
“这是恭维吗?”
“是的,也是命令。”
阿莉西亚拿起桌上那个装着档案夹的信封,随即起身。她起身时,莱安德罗发现她一手扶着臀部,为了隐忍痛楚,只见她双唇紧抿。
“你现在服用的剂量是多少?”
“过去两个礼拜都没吃。偶尔吞个几颗药丸罢了。”
莱安德罗发出深沉的叹息。“我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阿莉西亚,你知道这样不行。”
“我现在就这么做。”
做师父的频频摇头。“我会交代人今天下午给你送四百克到旅馆去。”
“我不要。”
“阿莉西亚……”
她转身离开,咬牙忍着疼痛和愤怒的眼泪,没瘸一下。
6
阿莉西亚步出皇宫大饭店时,滂沱大雨已经停止,路面浮着一缕蒸汽。大片光束宛如出鞘利剑,从云端直划而下,马德里市中心仿佛被圈围成了监狱中庭。一道阳光掠过王室广场,映照着一辆停泊在饭店大门数米外的福特汽车。斜靠在引擎盖上的是个满头银发的男子,裹着黑色大衣,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仔细观望漫步的行人。她估计这男人五十多岁,身材倒是维持得很好,体格也结实。他看上去更像是行动派,没在书桌前待过。他猛地回过头看着阿莉西亚,仿佛已在空气中嗅出她的存在,他脸上堆起的笑容,像极了午后肥皂剧的大情圣男主角。
“我能帮什么忙吗,小姐?”
“我希望能。我是格里斯。”
“格里斯?您就是格里斯?”
“阿莉西亚·格里斯。莱安德罗·蒙塔尔沃的组员,格里斯。我想您大概就是巴尔加斯了。”
男子微微点着头。“他们没跟我说您是……”
“最后的惊喜。”她打断他的话,“您需不需要花个几分钟恢复一下情绪?”
这位刑警用力吸着最后一小截香烟,透过嘴里吐出来的一片烟雾,他定定望着她。
“没这个必要。”
“太好了,您打算从哪里开始?”
“可以的话,就从索莫萨瓜斯的别墅开始吧。大伙儿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阿莉西亚点头同意。巴尔加斯把烟蒂往街边一丢,钻进车里。她则坐进副驾座。他在方向盘前呆望前方,车钥匙在大腿上方晃荡。
“我已经听说了不少关于您的事,没想到您如此的……年轻。”
阿莉西亚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这应该不成问题吧?”警察问道。
“问题?”
“您和我之间相处的问题。”巴尔加斯提出解释。
“看不出来会是问题。”
他看她的眼神里,有些猜疑,但多是好奇。阿莉西亚向他抛出妩媚甜腻的笑容,一个总把莱安德罗惹恼的表情。巴尔加斯发出啧的一声,然后发动车子,暗自频频摇头。
“这车挺漂亮的。”过了半晌,阿莉西亚评价。
“上级长官的好意,也表明他们十分重视这件案子。您开车吗?”
“在这个国家,没有丈夫或父亲的准许,我在银行开个账户恐怕都很难。”阿莉西亚应道。
“我了解。”
“我看未必。”
接下来几分钟,两人一路默不作声。巴尔加斯不时用眼角偷瞄阿莉西亚,她假装没发现。从两人刚碰面开始,这位警察利用每个等红灯和礼让行人的行车空当一点点在观察她。后来,他们在格兰大道碰到堵车时,巴尔加斯掏出一个精致的银色烟盒,打开后朝她递过去。上等香烟,进口货。她婉拒了。巴尔加斯叼起一支烟,用金色打火机点燃,阿莉西亚很确定那是“杜邦”牌打火机。巴尔加斯就是喜欢昂贵的奢侈品。他点烟时,阿莉西亚发觉这位警官紧盯着她叠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或许是在她手上找寻婚戒。巴尔加斯手上倒是套了个很醒目的戒指。
“结婚了吗?”警官问道。
阿莉西亚摇头。“您呢?”
“我跟西班牙结婚了。”他答道。
“了不起的典范。那枚婚戒是?”
“遥远的往事了。”
“您怎么不问我……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在莱安德罗手下做事?”
“这干我什么事吗?”
“的确不干您的事。”
“那就对了。”
接下来又是令人尴尬的沉默,渐渐熬过市中心堵车路段,城市公园“田园之家”就在前方不远处。巴尔加斯的视线依旧在她身上扫描着,眼神冷静、刚毅,炯亮的灰色双眸活脱是刚铸造完成的硬币。阿莉西亚想,她这位同伴在失意落魄之前,究竟是只会听命行事的小喽啰,还是个纯粹拿钱做事的佣兵?第一类人充斥于政府机关,在爱国的旗帜和口号推波助澜之下快速倍增,一如化脓的疣。第二类人则惯于保持沉默,只负责维持政府机器的运作。她好奇,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到底杀了多少人?他是否满怀悔恨度日,或早已麻木不仁?或许,顶上的白发让他增添了良知,但是毁了他的野心。
“在想什么?”巴尔加斯问道。
“我在想……您是否热爱您的工作。”
巴尔加斯咧嘴一笑。
“怎么不问我……我喜不喜欢我的工作?”阿莉西亚继续搭话。
“这跟我有关系吗?”
“我想是没有。”
“那就对了。”
眼看对话已经没戏唱,阿莉西亚干脆拿出巴德拉交给她的信封,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大致浏览之后,毫无重大发现。警察写下的记录、部长私人秘书的供词笔录、巴利斯过去几次差点遭受攻击的数页相关记录、两位承办警官立案时的一般程序报告,以及巴利斯的保镖卡蒙纳的部分经历。如果不是巴德拉对他们的信任比莱安德罗期望的还要低,那就是警方的高手们过去一周什么也没干。
“您期望里头有更多信息吗?”巴尔加斯问道,一边还在琢磨她的心思。
阿莉西亚盯着“田园之家”蓊郁的树林。
“我没想到就这么点资料……”她嘀咕着,“我们现在去见什么人?”
“玛丽亚娜·塞多,巴利斯过去二十年的贴身私人秘书。就是她报警通知部长失踪了。”
“做秘书这一行,二十年算是很长的了。”阿莉西亚补充道。
“有些坏心眼的人在背后说他们不只是雇佣关系。”
“情妇吗?”
巴尔加斯摇头否认。“我认为玛丽亚娜女士的兴趣不在这方面。听说,她才是部长办公室真正的掌舵者,没有她的同意,任何事项都不能放行。”
“每个坏男人背后都有个更坏的女人。我常听人这样说。”
巴尔加斯微笑着。“这我倒是从没听说过。早就有人提醒过我,说您谁也不怕。”
“哦……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巴尔加斯转过头来,朝她挤眉弄眼。
“安达亚是谁?”阿莉西亚突然问道。
“什么?”
“安达亚?他是什么人?”
“罗德里戈·安达亚吗?”
“应该是吧。”
“您问这个做什么?”
“问一下又不碍事。”
“莱安德罗跟您提过安达亚与此案有关吗?”
“这名字确实在谈话中出现过。他到底是谁?”
巴尔加斯叹了口气,“安达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对他的了解,越少越好。”
“您认识他吗?”
巴尔加斯没理会她的问题。此后,两人一路上未再交谈。
7
花园步道上处处可见身穿制服的园丁,开车近十五分钟后,前方迎来一条柏树夹道的宽阔大道,直通梅希迪斯别墅的前门。天空晕染了铅灰色,细小雨滴泼洒在汽车挡风玻璃上。有个年轻男子已在别墅大门口等着,马上替他们开了门。进了大门,一旁站了个荷枪实弹的国民警卫队员,随即向巴尔加斯点头打招呼。
“您来过这里吗?”阿莉西亚问。
“从上周一开始,我来过好几次了,有空我再聊聊这件事吧。”
车子滑进铺了碎石的小径,在林木和水塘间蜿蜒前进。阿莉西亚沿途观赏花园里的雕像、水塘、喷泉和玫瑰园。灌木丛和枯萎残花交错之间,隐约可见缩小尺寸的铁道。别墅边似乎有个迷你版的火车站。蒸汽火车头后方挂着两节车厢,正在雨中静静等候。
“这是他女儿的玩具。”巴尔加斯主动说明。
不久,眼前出现主建筑,一幢极为华丽的别墅,访客一见大概只能自觉渺小和惶恐。主楼两侧百米之外各有两栋房子。巴尔加斯把车停在通往主屋的阶梯前,有个身穿制服的仆人已站在那儿等候,他撑着雨伞,指示他们把车开到旁边楼。巴尔加斯朝车库方向驶去,阿莉西亚则趁机观察别墅四周的环境。
“这些费用都是谁付的?”她问。
巴尔加斯耸耸肩。“我想大概就是您跟我这些纳税人,或许是巴利斯的妻子吧。她从她老爸恩立格·萨明德那儿继承了一大笔遗产。”
“银行家萨明德?”
“嗯,支持佛朗哥政府的银行家十字军之一,报上说的。”巴尔加斯答道。
阿莉西亚这才想起,她曾听莱安德罗提过萨明德这样的银行家,他们在内战期间用战败者的钱资助胜利者国民军一方,让双方都受益。
“据我所知,部长夫人身体不太好。”阿莉西亚说。
“身体不好只是对外宣称的说法……”
车库管理员替他们开了大门,示意车子往里开。巴尔加斯摇下车窗,管理员立刻认出了他。
“您想停哪里都可以,长官,别拔车钥匙……”
巴尔加斯点头回应,随即驶入车库。这是个拱顶相连的锻铁建筑,偌大的空间在阴暗中无尽延伸。豪华轿车闪烁着耀眼的镀铬光泽,一字排列向远处。巴尔加斯在一辆希斯巴诺-苏莎和一辆凯迪拉克之间找到停车位。车库负责人跟了上来,并对他比了个“可以”的手势。
“长官,您今天开了一辆好车啊!”他们一下车他就发出赞美。
“因为今天有年轻小姐同行,长官同意我开福特车。”巴尔加斯打趣道。
矮小的车库管理员外形介于科学怪人和老鼠之间,蓝色工装服腰间缠着破布让他不至于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那层油污也不怕风吹雨淋。他把阿莉西亚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恭敬地鞠躬行礼,并趁她不注意,偷偷对巴尔加斯抛出心领神会的眼神。
“路易斯,挺不错的家伙。”巴尔加斯说,“据我所知,他就住在这里,在这车库尽头角落的一个小棚屋。”
两人边走边欣赏巴利斯的汽车收藏,正朝着出口走去,在他们背后的路易斯兴冲冲拿出抹布,沾了点口水,用力把客人的福特车擦得晶亮,同时喜滋滋地看着阿莉西亚轻盈的步伐和脚踝的线条。
管家过来迎接他们,巴尔加斯撑着管家递来的伞给阿莉西亚遮雨。
“希望两位从马德里过来行车还顺畅。”管家措辞严谨,“玛丽亚娜女士正恭候大驾。”
管家的微笑略微带着高人一等的冷酷,自认为主人的地位也让他的血统变得高贵,有了看不起别人的特权。一同前往主屋途中,阿莉西亚发觉管家看她的眼神鬼鬼祟祟,似乎试图从她的姿态和衣着去搞清楚她是什么角色。
“这位小姐是您的秘书吗?”管家问道,目光始终锁定在阿莉西亚身上。
“这位小姐是我的长官。”巴尔加斯提出澄清。
管家的傲慢态度立即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僵硬的神情令人发笑。接下来的路程,他紧闭着嘴唇,视线没离开过自己的鞋。进了大门,首先迎来宽敞的玄关,脚下的大理石地板延伸到楼梯、长廊和走道。他们尾随管家来到一间书房,房里已有人等着。他们一进门,背对房门、注视着窗外雨中庭院的中年女子闻声转过身来,立刻送上冰冷的笑容。管家退下时随手关上房门,这下可以好好琢磨内心的疑惑了。
“我是玛丽亚娜·塞多,毛里西奥先生的私人秘书。”
“在下巴尔加斯,警察总部警官,这位是我的伙伴,格里斯小姐。”
玛丽亚娜从容不迫地把她仔细扫描了一遍,从女客人的脸蛋开始检视,接着是口红的颜色、领口、鞋子,不耐烦和轻蔑的笑容迫于当前的情形立即变成严肃和哀伤。她请两位访客坐下。他们俩端坐在一张皮沙发上,玛丽亚娜则挑了一张椅子,紧邻的小茶几上摆放冒着热气的茶壶和三个茶杯,她在杯里添满了热茶。从玛丽亚娜脸上消退的虚伪笑容,这会儿却出现在阿莉西亚的脸庞,她觉得巴利斯的忠仆隐约流露着邪恶的光芒,那种态势像是仙女教母,又像是只贪婪的螳螂。
“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两位尽管说吧!过去两天,我们跟您的同事们谈了很多,我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很感谢您这么有耐心,玛丽亚娜女士。我们也知道,对于部长的家人和您来说,现在是很难熬的时刻。”阿莉西亚径自搭腔。
对方耐心点了点头,一副完美仆人的样子,但眼神却不经意泄漏了必须和低阶警察打交道的恼怒。她的目光大多集中在巴尔加斯身上,并尽可能掠过阿莉西亚,刻意传达了她对阿莉西亚的蔑视。阿莉西亚决定将发言权交给巴尔加斯,反正他也不会遗漏任何细节,她只要专心倾听就好。
“女士,根据警方调查和您的笔录,您是第一位察觉毛里西奥先生不知去向的人……”
女秘书随即做出确认的表情。
“舞会那天,毛里西奥先生特准几位老员工休假。趁此机会,我去马德里探望教女,和她一起待了一天。隔天,虽然毛里西奥先生没有交办任何业务,我依然一早就到办公室,那是八点钟左右,然后一如往常,我开始准备部长的信件和行程表。九点钟我到楼上的书房,发现部长不在。不久后女仆告诉我,部长的女儿梅希迪斯跟她说,她父亲一大早就跟贴身保镖开车离家了。我觉得不对劲,因为我看了行程表,部长还在上面亲笔加注了一个非正式会面,那天早上十点,就在梅希迪斯别墅,他打算接见阿里亚娜的业务经理巴布罗·卡斯科斯。”
“阿里亚娜是……”巴尔加斯追问。
“毛里西奥先生拥有的一家出版社的名称。”女秘书马上解释。
“在警方笔录里没提到这一点……”阿莉西亚说。
“您说什么?”
“部长亲自安排那天早上的会面,您没跟警方提起这件事。可以请问为什么吗?”
玛丽亚娜撇嘴一笑,难掩不悦,仿佛这问题在她看来无关紧要。
“反正这次会面根本就没发生,我觉得没必要说。我应该提起这件事吗?”
“您现在说出来就可以了。”巴尔加斯殷勤地打圆场,“一下子要记起全部细节,实在是不太可能。因此,还请您多多帮忙,务必要协助我们。请继续说吧,玛丽亚娜女士。”
巴利斯的女秘书接受了道歉,决定继续说,但她完全忽视阿莉西亚,目光只看着巴尔加斯。
“我刚才说了,部长在没有通知我的情况下离开这里,我觉得事有蹊跷,问了家里的仆人,他们说部长那一晚似乎没有回房就寝,整晚都待在书房。”
“您晚上都待在这里吗?在这栋主屋里?”阿莉西亚又插了话。
“当然不是。”玛丽亚娜显然被这句话冒犯,紧抿双唇,摇头否认。
“抱歉,您别介意,请继续说。”
女秘书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不久后,大约是九点,家里的安保负责人雷弗塔先生跟我提起,比森特·卡蒙纳和部长那天早上并没有预先计划要去任何地方,因此,两人在没有其他保镖陪同之下,就这样一起离家,不管怎么说都极不寻常。在我的要求之下,雷弗塔先询问了教育部官员,还跟中央政府通了电话。没有人知道部长的下落,但他们通知我们说,一旦得知他的行踪,马上会来电告知。接下来的半个钟头毫无进展,部长的女儿梅希迪斯来找我,她一直哭个不停,我问她怎么回事,她竟然说父亲已经离家,再也不会回来了……”
“梅希迪斯小姐有没有说她为什么会这样想?”巴尔加斯问。
玛丽亚娜女士耸耸肩。
“您当时作何反应?”
“我打了电话到中央政府秘书处,先和赫苏斯·莫雷诺先生谈了一下,稍晚还跟内政部长巴德拉通了话。接下来的事情,各位都很清楚了。”
“您在电话中提到巴利斯部长收到好几封匿名信函一事。”
玛丽亚娜踌躇半晌。“没错,我向巴德拉部长提起此事,当时还有个部属,叫什么加西亚……”
“加西亚·诺瓦列斯。”
女秘书点点头。“当然了,警方早就知道这些信件的存在,而且好几个月前就已经有复印本。那天早上,找监察部长的日程时,在他的文件夹里发现了原件。”
“您以前知道他保存了这些信件吗?”
玛丽亚娜女士随即否认。
“我一直以为,文艺协会事件之后,应警方办案的需求,他把信件拿给警方看过,然后就销毁了。但看来我错了,部长一直在研究这些信件。我跟您的长官也提过这件事。”
“在您看来,关于那些恐吓信的存在,毛里西奥先生为何拖了这么久才告知警方或安保人员?”阿莉西亚再度提问。
玛丽亚娜的目光暂时从巴尔加斯面前移开,接着以猛禽般的锐利眼神紧盯着阿莉西亚。
“这位小姐,您要知道,像毛里西奥先生这样一位有地位的重要人物,每天要收到无数的信件。很多人和机构都会写信给部长,有的奇奇怪怪,有的是彻底神经病,这样的信我全都会直接扔掉。”
“但是,您却没把那些信件丢掉……”
“是的,没有。”
“警方认定寄发恐吓信的主嫌是塞巴斯蒂安·萨尔加多,您认识他吗?”
“当然不认识。”女秘书斩钉截铁地否认。
“但是,您知道有这个人?”阿莉西亚紧追不舍。
“是的。我记得这个人,第一次是部长处理了他的特赦问题,后来则是警方告知恐吓信的调查结果时,也提过这个人。”
“当然,但是在此之前呢?您记不记得部长曾提起萨尔加多这个名字?或许是很多年前?”
玛丽亚娜女士沉默良久。“有可能。我不确定。”
“他有没有可能提过他?”阿莉西亚继续施压。
“我不知道。或许有。我想他是提起过。”
“时间是?”
“一九四八年三月。”
阿莉西亚皱眉蹙额,纳闷全写在脸上。
“您把日期记得清清楚楚,却不确定他是不是提过萨尔加多这个名字?”
玛丽亚娜涨红了脸。“一九四八年三月,部长要求我安排一场非正式的聚会,约见了在他之后接任蒙锥克监狱典狱长的路易斯·博雷亚。”
“为什么?”
“根据我的了解,那是场非正式聚会,礼貌性邀约。”
“那场所谓的礼貌性聚会……您在场吗?”
“只有短暂的片刻。那是一场私人会谈。”
“但是您可能有机会听到某些谈话的片段。偶尔出入客厅……端来刚泡好的咖啡……或许,从您在部长书房入口处的办公桌就听得到一些……”
“小姐,您这种含沙射影的暗示让我很反感。”
“您对我们的叙述越详尽,越有助于尽快找到部长的下落,玛丽亚娜女士。”巴尔加斯在一旁助阵,“拜托您了。”
女秘书犹豫不决。
“部长向博雷亚先生问起了他当年担任典狱长任内的几名囚犯,想知道这些人是不是还关着,或是已经出狱,甚至移监到别的地方,或者已经过世。但是他没说为什么要问这些。”
“您还记得他提过的那些名字吗?”
“他提过很多名字,而且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其中是不是有萨尔加多这个名字?”
“嗯,我记得有。”
“还有其他名字吗?”
“我唯一还清楚记得的是马丁,戴维·马丁。”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面面相觑,连忙在记事本上做记录。
“还有呢?”
“或许还有个听起来像法文或外国人的姓氏。我不记得了。该说的都跟您说了,这已经是多年前的往事,现在提起还有什么用吗?”
“现在还很难讲,玛丽亚娜女士。我们的责任是挖掘各种可能的线索。回到恐吓信……当您第一次把信交给部长时,他是什么反应?有没有说了什么让您印象特别深刻的话?”
女秘书摇摇头。“他没说什么特别奇怪的话,看起来也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他随手把信放进抽屉,还交代我,如果再收到那样的信件,一定要交给他本人。”
“他没把信拆开来看?”
玛丽亚娜女士点头承认。
“毛里西奥先生是否要求过您不能和任何人提起那些恐吓信?”
“不需要特别要求,我是不会把部长的事情告诉不相干的人的。”
“那么,玛丽亚娜女士,毛里西奥先生通常会要求您保守秘密吗?”阿莉西亚问。
女秘书抿着双唇,避不回应。
“还有什么问题吗,长官?”她突然没好气地问道,一脸不耐烦地盯着巴尔加斯。
阿莉西亚不理会玛丽亚娜急于逃避的意图,她倾身向前,直视女秘书的双眼。
“您知道毛里西奥先生向大元帅请求特赦萨尔加多这件事吧?”阿莉西亚问。
女秘书将阿莉西亚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不再隐藏她的反感和敌意。玛丽亚娜转向巴尔加斯的目光找寻声援,没想到这位刑警却紧盯着自己的记事本。
“我当然知道。”
“您不觉得讶异吗?”
“我为什么要觉得讶异?”
“他跟您提过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基于人道考量。他听说萨尔加多已经病重,活不了多久。部长不希望他孤单死在监狱里,他希望犯人可以再见见亲友,死去时有家人陪伴。”
“根据警方资料,萨尔加多在服刑二十年后已经没有任何家属和亲友了。”阿莉西亚反驳道。
“毛里西奥先生一向热心促进国家社会的和谐,致力修补历史的伤痕。或许这对您来说难以理解,但是,这世上还是有人具备基督徒悲悯宽容的胸怀。”
“既然如此,那部长特赦过其他人吗?比如,他在任期间,进出监狱的无数的政治犯人?”
玛丽亚娜女士的笑容里毫无笑意,宛如抹了毒药的利刃。
“没有。”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匆匆互看一眼。她心里明白得很,该是喊停的时候了,再这样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阿莉西亚再度挨上前,不情不愿地迎上玛丽亚娜的目光。
“差不多问完了,玛丽亚娜女士。非常感谢您的耐心合作。您先前提到部长的邀约,跟一位阿里亚娜出版社主管……”
“卡斯科斯先生。”
“对,卡斯科斯先生,谢谢提醒。您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玛丽亚娜瞅着她,似乎很不屑回答这个在她看来极其荒谬的问题。
“出版社的业务,不用想也知道。”
“当然。部长先生经常私下约见他名下企业的员工吗?”
“我不懂您的意思。”
“记不记得他上一次私下约见员工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记得了,真的。”
“他和卡斯科斯先生的聚会,是您安排的吗?”
玛丽亚娜女士摇头否认。
“如同我之前跟两位说的,这是他本人在行程表上亲笔加上去的。”
“毛里西奥先生经常在您不知情之下安排会面或聚会行程吗?像这样‘亲笔加注’?”
女秘书一脸漠然地看着她。“从来没有。”
“但是,您在警方的笔录里却只字未提这件事……”
“我已经说过了,在我看来,这件事一点都不重要。卡斯科斯是毛里西奥先生的员工,也是事业伙伴,两人不定期聚会,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寻常。再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哦,是这样吗?”
“他们以前也这样聚会过几次。”
“都在家里吗?”
“据我所知,都不是。”
“安排会面事宜的人是您,还是毛里西奥先生本人?”
“我不记得了,得再查一下记录才知道。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很抱歉,我们问得比较仔细一点,但是,请问您……卡斯科斯那天早上前来赴会时,有没有提到过部长为什么找他来?”
玛丽亚娜女士思索半晌。“没有。那个时候,大家担心的是部长的下落,而且,我根本没想过这种中层员工的事务有优先处理的必要。”
“卡斯科斯先生只是中层员工?”阿莉西亚问道。
“是的。”
“为了让我们有个比较清楚的概念,请问您是哪个等级的员工呢,玛丽亚娜女士?”
巴尔加斯用脚轻碰阿莉西亚一下。女秘书一脸严肃地站了起来,摆明了谈话结束,准备送客。
“很抱歉,我想我已经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了。”她说,同时以客气但坚定的态度下达逐客令,“虽然部长不在,但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处理。”
巴尔加斯从沙发起身,点头应允,准备跟着玛丽亚娜往门口走去。两人正迈步往外走,却发现阿莉西亚仍端坐在沙发上,好整以暇地啜着谈话期间未曾动过的那杯茶。巴尔加斯和女秘书回头望着她。
“其实,最后还有一件事要麻烦您,玛丽亚娜女士。”
他们尾随玛丽亚娜穿越了一座通道迷宫,来到通往尖塔的楼梯口。巴利斯的女秘书径自带路,不回头也不开口,敌意像身后的影子一样可见。雨幕笼罩外墙,呈现出一股浓浓的哀愁,透过窗帘和大窗渗入屋内,让人不禁觉得梅希迪斯别墅正沉陷在一片水乡泽国里。途中偶遇巴利斯小王国的仆从和员工,他们一见到玛丽亚娜女士无不低头致敬,有好几回甚至停下脚步,刻意退到一旁鞠躬。
巴尔加斯和阿莉西亚看着这种阶级礼仪,几次交换了惊愕和困惑的眼神。
到了通往塔顶书房的螺旋梯口,女秘书拿起挂在墙上的油灯,随手调整了火力。在琥珀色的迷蒙灯光的指引下,三人缓步上楼,影子在墙上一路拖曳。来到书房门口,女秘书一转身,第一次略过巴尔加斯而直接将目光锁定阿莉西亚。阿莉西亚笑盈盈看着她,并伸出张开的手掌。玛丽亚娜紧抿双唇,递给她一把钥匙。
“两位什么都不能碰。务必保持这个房间的原样。结束之后,请在离开前将钥匙交还给管家。”
“非常谢谢您,女士。”巴尔加斯高声道谢。
玛丽亚娜一言不发,转过身去,提着油灯下楼,留下他们杵在阴暗的门口。
“采访本来应该更顺利的。”巴尔加斯说,“这下就看这位女士多久后会联络上内政部的加西亚·诺瓦列斯,把我们大卸八块,尤其是您。”
“大概十分钟不到吧!”阿莉西亚在一旁搭腔。
“我总觉得,跟您共事一定会乐趣无穷。”
“有火吗?”
巴尔加斯掏出打火机,将火光靠近门锁,好让阿莉西亚把钥匙插进去。钥匙一转,门锁发出金属咔嚓声。
“听起来好像捕鼠器。”巴尔加斯打趣道。
在打火机的微光下,阿莉西亚对他送上诡异的讪笑,巴尔加斯情愿没看到。
“入此门者,断绝希望 [1] ……”她说。
巴尔加斯把火吹熄,随即将门往里推。
8
一片浅灰色光束飘浮在空中。铅灰色天空和泪珠般的雨滴封住了大窗。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走进屋里,恍若置身豪华游艇的内舱。这是一间椭圆形书房。气派的木制大书桌摆在正中央,大量藏书盘踞四周的大部分墙面,书墙盘旋而上,仿佛在支撑塔顶的玻璃吊灯上打了个结。仅有一面墙未被书籍填满,就在书桌正对面,墙上挂满了小相框,框里圈围着数十张照片。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凑近看个仔细。所有照片里都是同一张面孔,以照片叙述了童年到青少年的成长史。照片中肤色苍白的金发女孩,在众目关注下以数十个片刻留下生命轨迹。
“看来,部长深爱着某人更甚于爱他自己。”阿莉西亚说。
巴尔加斯继续看照片,阿莉西亚走到巴利斯的书桌旁,拉开扶手椅坐了下来。她双手摊放在真皮桌垫上,张望着眼前的书房。
“从那里望出去的世界怎么样?”巴尔加斯问。
“很小。”
阿莉西亚打开书桌上的台灯。一束悬浮着灰尘的灯光照亮了书房。她打开书桌第一层抽屉,找到一个木制方盒。巴尔加斯走过来,在桌角坐下。
“如果是雪茄加湿器的话,那我就顺便来根古巴的基督山雪茄。”刑警在一旁说。
阿莉西亚打开木盒,里面空无一物,盒内铺着蓝色天鹅绒,浮出的形状像是一把手枪。巴尔加斯凑过来轻抚木盒边缘。他闻了闻手指,然后频频点头。阿莉西亚又开了第二层抽屉。同系列的盒子整齐排列着,仿佛展示品。
“看起来好像小棺材。”阿莉西亚说。
“让我们看看里面的尸体吧!”巴尔加斯顺势开了个玩笑。
她打开其中一个盒子。盒内装着一支黑色烤漆圆杆,有一端套了盖子,盖子顶端有个白色星形商标。阿莉西亚将它从盒子里拿出来,面带笑容地掂了掂重量。她拉开盖子,将这东西的另一头缓缓旋转出来。一个金银交错铸造的笔尖,看来应是一群顶尖智者与金银匠合力打造的极品,此时正在她手上闪耀着光芒。
“这是犯罪天才方托马斯 [2] 的魔力钢笔吗?”巴尔加斯问。
“几乎可以这么说。这是万宝龙公司制造的第一款钢笔。”阿莉西亚解释,“一九〇五年制造的,非常昂贵。”
“哦……您怎么会知道这些?”
“莱安德罗也有一支同款钢笔。”
“这是你们这样的人用的东西。”
阿莉西亚把钢笔放回盒内,盖上盒盖。
“我知道。莱安德罗已经答应我,等退休的时候,他会把他那支送给我。”
“那是什么时候?”
“快了。”
她伸手去开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抽屉,却发现上了锁。阿莉西亚盯着巴尔加斯,他露出拒绝的表情。
“如果需要钥匙,我可以下楼去找您的好朋友——玛丽亚娜女士。”
“不必劳驾她了,她现在忙着处理‘毛里西奥先生的事情’呢……”
“所以呢?”
“我想警察总部都教过一些不寻常的小技巧之类。”
巴尔加斯叹了口气,“让开点儿地方。”
刑警在抽屉前跪下来,从西装口袋里掏出象牙刀柄,一拉开便是锯齿状的双面刃。
“别以为只有你懂收藏品。”巴尔加斯说,“请把拆信刀递给我。”
阿莉西亚把东西递上,他开始用尖刀撬开插销,并将拆信刀插入抽屉上层和书桌间的缝隙。
“我看您似乎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吧。”阿莉西亚在一旁说道。
“有人爱踢足球,有人喜欢开锁。人嘛,总要有个嗜好……”
开锁任务耗时逾两分钟。脆亮的咔啦一响之后,锁开了,拆信刀直入抽屉内。巴尔加斯将刀子从钥匙孔抽出来。刀片上丝毫不留痕迹。
“回过火的钢?”阿莉西亚问道。
巴尔加斯径自将刀锋撑在地板上,单手娴熟地将刀片折叠收好,塞回大衣暗袋里。
“这把刀什么时候也给我玩玩。”阿莉西亚说。
“那要看你的表现。”巴尔加斯拉开了抽屉。
两人紧盯着抽屉,满怀期待。但里头空无一物。
“我费了那么大力气打开部长先生的抽屉,结果就白忙一场?”
她默不吭声。在巴尔加斯身旁屈膝跪下,伸手去摸抽屉内部,指关节还敲了敲组合抽屉的木板。
“坚硬的栎木。”巴尔加斯警官说,“这年头没人用这种上等木材做家具了……”
阿莉西亚皱着眉头,一脸疑惑。
“这里是找不出什么了。”巴尔加斯自顾自说着,同时站了起来,“我们还是回总部去好好研究萨尔加多的信件吧!”
他自说自话,而她充耳不闻,伸进抽屉内部的手继续摸索,包括上层抽屉的底部。底部的木板和两侧隔板之间约有两指宽的空隙。
“帮我把抽屉拉出来。”她提出要求。
“开锁还不过瘾,现在居然要我把整张书桌都拆了……”巴尔加斯咕哝着。
警官示意她退到一旁,接着,他把整个抽屉拉了出来。
“看到没?啥都没有。”
阿莉西亚紧抓着抽屉,然后整个翻过来。抽屉背面最底部粘了东西,两条胶带十字交叉粘着的似乎是一本书。她小心翼翼拆除胶带,拿起那本书。巴尔加斯摸了摸有黏性的那一面。
“最近才贴上去的。”
阿莉西亚把书搁在书桌上,再次坐回扶手椅,然后把书拿到灯下。巴尔加斯在她身旁跪着,一脸好奇地盯着她。
这本书厚度两百多页,黑色真皮装帧,封面和书脊都不见书名。唯一特殊之处是封面上那个螺旋状的烫金图案。这图案营造出一种视觉上的想象空间,当读者把书捧在手上,总觉得看见了一座往下延伸的螺旋梯,直入里面的书页。
翻开封面之后,首先是三张空白页,页面上用墨水画了三颗国际象棋棋子,隐约可以看出人的面部轮廓:主教、士兵和王后。王后有双墨黑的眼睛,搭配垂直的细线瞳孔,仿佛毒蛇的双眼。阿莉西亚继续翻着书页,终于找到印有书名那一页。
灵魂迷宫 vii
阿里亚娜与红衣王子
02
文/图:维克多·马泰克斯
书名下方是一幅黑色跨页墨水画,是一座诡谲幽幻的城市,建筑物都长了脸,屋顶冒出的黑烟像一条条黑蛇。团团烈火在街巷升起,一座巨大的火炬十字架在山顶俯瞰全城。阿莉西亚在画中看出了巴塞罗那城的样貌。但那是一个孩子眼中噩梦般的巴塞罗那。她继续翻阅书页,视线突然落在一幅画了教堂的插图上。图中的建筑仿佛化身为活物,这座未完工的教堂像一头巨龙般迤行,耶稣诞生主题的浮雕、四座波浪状高塔顶着硫黄色天空,漫天尽是喷火的人头。
“您以前看过这样的东西吗?”巴尔加斯问道。
阿莉西亚缓缓摇头。接下来几分钟,她完全陷入书中那个诡异的世界。流动的马戏团充斥着畏光的生物;无边无际的陵墓间,升天的亡灵穿梭在云间;海边搁浅的船上满载遇难者遗体,水面下,浮尸如潮浪般泅泳。在那个笼罩着虚幻氛围的巴塞罗那,有个身影立于教堂圆顶高处,俯视着脚下拥挤的街道,宽松长袍迎风飘逸,天使般的容颜,却有双豺狼般的眼眸:那就是红衣王子。
阿莉西亚合上书本,完全沉迷于图像传达的奇诡邪恶黑势力,却在此时才惊觉,她手中拿的竟是一本童话书。
9
两人走下高塔的楼梯,突然,巴尔加斯轻轻抓住她的手臂,拦住她。
“我们找到这么一本书,还把书带走了。这件事得告诉玛丽亚娜吧。”
阿莉西亚狠狠地瞪着巴尔加斯那只手,他才一脸歉意地松开了。
“我还以为您根本不想再跟她打交道。”
“呃……至少要把它归档吧。”
阿莉西亚望着他,眼神教人捉摸不透。巴尔加斯不禁暗想,那双绿眸在幽暗中闪耀着,仿佛沉溺在水塘里的钱币,隐约有一丝鬼魅气息。
“我的意思是,那算是证物。”警官提出解释。
“什么证物?”阿莉西亚的语气冷漠决绝。
“警方调查案件时找到的物证……”
“就技术层面而言,这样东西并不是警方找到的,而是我。您只是帮忙开了锁。”
“哎……”
阿莉西亚径自往楼下走,留下他杵在原地,欲言又止。巴尔加斯一回神,摸黑跟了上去。
“阿莉西亚……”
到了花园里,细雨沾在衣服上,就像铺了一层粉状水晶。有个女佣好意借了他们一把雨伞,只是,巴尔加斯还没来得及把伞撑开,阿莉西亚已经等不及朝着车库走去。巴尔加斯赶紧追上去,连忙把伞挪近替她遮雨。
“没必要。”她说道。
巴尔加斯发现阿莉西亚的脚步有点跛,并且紧抿着双唇。
“怎么了?”
“没事。陈年旧伤,湿气重一点,老毛病就犯了,没什么。”
“有需要的话,您可以在这里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他主动提议。
看来,阿莉西亚还是对他置若罔闻。她迷茫的眼神已飘到远方,雨中的林木,在她眼中成了海市蜃楼里的丛林。
“怎么了?”巴尔加斯问。
她忽地疾步离去,抛下撑着雨伞的他。
“我的天啊!”他嘀咕一声,再度追上前去。
终于赶上了,这时候,阿莉西亚却指着花园深处的小屋,看来像是一间温室。
“里面有人。”她说,“那人在看我们。”
“会是谁呢?”
阿莉西亚暂停脚步,踌躇不决。“您先去车库,我一分钟后过来。”
“确定?”
她点点头。
“至少拿着雨伞吧……”
在巴尔加斯的注视之下,她略微跛着往前走,渐渐消失在迷雾中的庭院幽暗处。
10
她不知不觉走到一条石板路上,石缝间窜出青绿茂密的苔藓,分明像是一条通往陵墓的小路。小径在柳树林间延展。枝叶上悬着满满的雨滴,一路轻抚着她,仿佛意图挡住她去路的修长手臂。另一侧隐约可见一幢建筑,乍看似是温室,但走近细看,更像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楼阁。院子里一条袖珍版铁道环绕屋子,还有个车站月台,恰好就建在大门正对面。阿莉西亚跨过铁道,踩着阶梯往上走到房门半掩的大门口。臀部不时抽痛着,偶尔伴随刺痛感,在她看来,这恐怕都是接合骨骼的钢钉发出的警告。她驻足半晌喘口气,接着将门板往里推。在微弱的嘎吱声伴奏之下,大门开了。
起初,她以为自己置身于废弃多年的舞厅。满地积尘的木质地板上,尚且留着伦巴舞步的足迹,两盏高悬的水晶灯宛若结了霜的冰花。
“有人在吗?”她高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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