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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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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幽灵中的第二个

斯克掳奇从鼾声大作中醒过来,在床上坐起定了定神,根本用不着人家来告诉他,就知道钟又将敲一点了。他觉得自己正好在这紧要关头醒过来,就是特地为了要和那第二个使者来一次会晤,而这个使者正是由于雅各·马利的干预,才到他这里来的。但是当他开始猜想这个新幽灵会把他帐子的哪一边拉开时,他觉得自己很不舒服地发起冷来,便索性用自己的手把每一边的帐子都拉开来,然后再在床上躺下,对床的四周保持严密的警戒,因为他打算在这幽灵一出现时,就向它挑战,而不愿意突然遭到袭击,弄得惊惶失措。

那些悠闲自在、不拘形迹的先生们,自负有那么两下子,而且是分外通晓世事,善于审时应变的,为了要表示他们在冒险应变方面神通广大,就说他们从掷钱游戏到杀人勾当,任何事情都是擅长的;而在这两个相反的极端之间,无疑地还有着范围相当广泛的许多事情。我固然不敢把斯克掳奇说得这么有能耐,可是我愿意请你们相信,他是准备看到范围相当广泛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出现的,从一个小娃娃直到一头大犀牛之间,无论什么东西出现都不会使他太惊骇。

如今,正因为他准备看见差不多任何东西,他才毫无准备会一无所见;因此,当钟鸣一下,而并无鬼影出现时,他禁不住剧烈地发起抖来。五分钟,十分钟,一刻钟过去了,可是什么都没有出现。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躺在床上,处于一道红光的核心和中央,这道光是在钟敲一点时就照射在他身上的;而且,由于只是一道光,竟比一二十个鬼更惊人,因为他既无法了解它的用意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打算怎么样;有些时候他更深怕自己当时会自燃 [1] 起来,成为一个有趣的事例,事先却一点也没有思想准备。然而,到了最后,他开始想到——至于你我,是一开头就会想到的,因为旁观者清,只有不置身在困境中的人才知道应该怎样去应付这种境遇,并且毫无疑问地会这样去做——到了最后,我刚才说,他才开始想到,这道鬼光的来源和奥秘,可能就在隔壁的那个房间里,因为他再把这道光的踪迹追寻了一下,发现它似乎就是从那个房间里照射出来的。他心里既然完全存了这个想法,就轻轻地从床上起来,趿着拖鞋走到房门口去。

斯克掳奇的手刚碰到锁上,一个陌生的口音就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而且吩咐他进去。他遵命做了。

那是他自己的房间。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但是这个房间已经起了惊人的变化。四壁和天花板上都挂满了活的绿色植物,看起来完全像是一座小丛林,亮晶晶的浆果在丛林里的每一个地方闪耀着。冬青、檞寄生和常青藤 [2] 的鲜嫩的叶子把这些亮光反射出来,好像有许多小镜子散布在那儿似的;熊熊的火焰直向烟囱里轰轰地上蹿,无论是在斯克掳奇的时期、马利的时期,还是过去许许多多的冬季里,这个阴沉的化石般的壁炉里都从未有过这样猛烈的火焰。堆在地板上,形成一个宝座似的,是火鸡、鹅、野味、家禽、腌肉、大块的腿肉、乳猪、一长串一长串的香肠、明治攀、葡萄干布丁、一桶桶的牡蛎、火热的栗子、像孩儿脸般红彤彤的苹果、多汁的橘子、甘美的生梨、庞大的主显节 [3] 饼,以及煮沸的一碗碗五味酒 [4] ,它们冒出来的芬芳的热气,把这个房间都熏得模糊了。在这里的榻上坐着一个兴高采烈的巨人,气派堂皇,手里拿着一根通红的火把,形状同象征丰饶的羊角 [5] 不无相似之处,他把它高高地举起,等斯克掳奇走到房门口来张望的时候,火把的光正好照在他身上。

“进来!”这幽灵叫道。“进来!同我多熟悉熟悉,朋友!”

斯克掳奇畏畏缩缩地走了进去,在这幽灵面前低头站着。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冥顽不灵的斯克掳奇了;虽则那幽灵的眼光是明朗和善的,他却不愿意和它接触。

“我是‘现在圣诞节之灵’,”这幽灵说,“对我看!”

斯克掳奇就恭而敬之地照办了。只见它穿着一件朴素的绿色长袍,或是大氅,周围用白的毛皮镶边。这件衣服宽松地披在它身上,它那宽阔的胸部都露了出来,仿佛不屑被人为的衣饰所卫护或遮掩。从衣服的宽大的褶裥下面,看得见它的一双脚也是赤露着的;它的头上不戴别的东西,只戴着一个冬青编的花冠,上面到处点缀着闪闪发光的冰柱。它那深褐色的鬈发很长,随便地披着,就像它那和蔼的脸儿、闪光的眼睛、张开的手掌、愉快的声音、自在的举止和快乐的气氛那样地随便不羁。它的腰间佩着一把古老的剑鞘,可是里面没有剑,而且这古老的剑鞘已经长满了锈。

“你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吧!”幽灵叫道。

“从来没有,”斯克掳奇回答它。

“从来没有同我家里比较年轻的成员们一起走动过吧?我的意思是说,在最近几年里诞生的我的哥哥们,因为我的年纪是很小的,”幽灵不放松地说。

“我想我是没有这样做过,”斯克掳奇说。“我恐怕是没有这样做过。你有许多兄弟么,幽灵?”

“有一千八百多个 [6] ,”这鬼说。

“这可是一个很不容易赡养的大家庭啊!”斯克掳奇嘀咕着说。

“现在圣诞节之灵”站起身来。

“幽灵呵,”斯克掳奇恭顺地说,“带我到你要带我去的地方吧。昨天夜里我是被逼出去的,可是我已经得到了一种教训,这教训现在正在起作用了。今天夜里,如果你有什么要教导我的话,那就让我得到教益吧。”

“轻轻地抓住我的袍子!”

斯克掳奇遵照他的吩咐做了,把袍子紧紧抓住。

冬青、檞寄生、红浆果、常青藤、火鸡、鹅、野味、家禽、腌肉、鲜肉、猪、香肠、牡蛎、馅饼、布丁、水果和五味酒,立刻全都消失了。那个房间、壁炉、通红的火光、夜间的钟点,也全都消失了,他们已经站在圣诞节早晨的城里的街道上。因为天气寒冷得很,人们在把住宅前面人行道上和屋顶上的雪都铲掉,发出了一种聒噪、轻快但并不难听的乐声,而最使孩子们欣喜若狂的是看见雪从屋顶上沉重地落到下面路上,碎裂成人造的小暴风雪。

同屋顶上那一片平滑洁白的积雪以及地面上稍微肮脏些的雪对照之下,房屋的正面就显得相当黝黑,而窗户也显得更黑了。街上的积雪都已经被那些大车和货车的沉重的车轮犁成深深的沟畦;在那几条大街分岔出去的地方,这些沟畦重复交叉了不知有几百次,造成了许多交错的水渠,在那很稠的黄泥浆和冰冷的水里,简直找不出它们的途径来。天空是阴郁的,那些最短的街道上都充塞着一片半融解半冻洁的污秽的雾气,其中较重的微粒就成为一种煤灰 [7] ,像阵雨般落下来,仿佛大不列颠所有的烟囱都一起着起火来,正在称心如意地燃烧着。拿气候或是这城市来说,这儿并没有什么令人感到十分快乐的地方,然而却布满着一种快乐的气氛,即使最清净的夏季空气和最晴朗的夏季太阳,也决计散发不出来。

因为,那些在屋顶上铲雪的人,都是兴高采烈,满怀快乐的;他们从胸墙边大着嗓子你叫我唤,有时候还寻开心地把雪球抛来抛去——这是一种比口头的玩笑更富有友好意味的飞弹——如果打中了的话就哈哈大笑,如果打偏了的话也笑得同样地起劲。家禽铺子的门刚开了一半,水果铺则是五光十色。又大又圆、肚皮鼓出的栗子篮——模样儿就像快活的老先生们所穿的背心——在门口斜靠着,它们身体肥胖,易患中风,就这么摔倒在街上。褐色的脸色泛着红的、腰围很宽的西班牙球葱,像西班牙修道士般长得肥肥胖胖,油光锃亮;当姑娘们走过去时,它们就从架子上对她们挤眉弄眼,一派调皮放肆的样子,并且假装正经地瞟瞟挂在上面的檞寄生 [8] 。梨啊,苹果啊,都叠得高高的,堆成了壮丽的金字塔;一串串的葡萄,由于水果铺老板的好心肠,悬挂在特别触目的钩子上,使得人们在经过的时候嘴里禁不住会流出口水来,而不费分文;一堆堆带着苔藓的褐色榛子,它们所发出的香气,使人回忆起森林中的古老道路,以及在深可没踝的枯叶堆里,愉快地蹒跚行走的情景;还有烹调用的诺福克苹果,矮胖胖、黑黝黝的,把橘子和柠檬的黄颜色衬托得格外鲜明,而且因为它们那多汁水的身体长得非常结实,它们迫切地恳求人们把它们装在纸袋里带回家去,在饭后把它们吃掉。那些金色和银色的鱼,盛在一只缸里,安置在这些精美的水果中间,它们虽然属于一个呆笨迟钝的族类,似乎也知道现今正有什么事情在发生着;而且,所有的鱼都一样,全在它们那小小的天地里,带着缺乏热情的兴奋,喘着气大兜其圈子。

杂货铺呢——哦,杂货铺呀!——差不多已经打烊了,大概已经上了两扇或者一扇护窗板,但是从那些窗缝里可真有看头呢!不仅仅是磅秤落到柜台上发出的悦耳声音,或者麻线与滚轴很爽快地分了手,或者罐子 [9] 给拿上拿下,砰砰作响,像变戏法似的,或者甚至茶叶和咖啡的混合香气闻在鼻子里是那么舒服,或者甚至葡萄干是那么丰富和珍贵,杏仁又是那么洁白异常,肉桂枝那么长而且直,其余的那些香料那么味美,蜜饯糖果做成圆饼,沾上了糖浆,使得最冷淡的旁观者看了都要觉得头晕嘴馋,而且事后大发胃气痛。也不仅仅是因为无花果都是湿润而柔软的;法兰西李子带着些微的酸涩,在它们那些装潢得很漂亮的盒子里,红着脸儿害臊,或是,一切的东西都是好吃的,并且都穿着它们的圣诞节盛装;实在是因为顾客们在这充满希望的大好日子里,大家都是那么匆忙和那么急切,以致在门口彼此碰撞,鲁莽地撞坏了他们的柳条篮,把他们买的东西遗忘在柜台上,再奔回来拿,此外,还怀着好得不能再好的心情,犯下了许多诸如此类的错误;而杂货铺老板和他的店员们,又都是那么真诚坦白和精神抖擞,使得他们用来把围裙扎在背后的那些闪闪发亮的心形东西 [10] ,就像是他们自己的心,露出在外面让大家来检查,并且让圣诞节的穴鸟 [11] 高兴来啄的时候就可以来啄。

但是不久,礼拜堂屋顶尖塔上的钟声召唤善良的人们都到礼拜堂和小教堂去,他们便都去了,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带着最愉快的面容,成群结队从街上走过去。同时,从几十条小街、狭巷和无名的角落里,涌出了无数的人,把他们的膳食带到面包房去 [12] 。幽灵看到这些寻欢作乐的贫苦人,似乎非常感兴趣,因为它站在一家面包房的门口(斯克掳奇就站在它身旁),等到他们经过时,把那些饭盒的盖子揭开,从它的火把里洒下一点香料到他们的膳食里。而这火把又是一个极不平凡的火把,因为有一两次,几个带膳食的人由于互相碰撞而发生口角的时候,它从火把里洒了几点水在他们身上,他们那愉快的心情就立刻恢复了。因为他们说,在圣诞节争吵是一件可耻的事情!这的确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上帝保佑,的确是这样的!

后来钟声停止了,面包房关上了门;可是在每个面包房炉灶上面那一片融解了的潮湿斑迹上,亲切地隐约显示出所有这些膳食,和它们进行烧煮的过程,连灶面上铺着的石头也冒着烟,仿佛它们也在烧煮着。

“你从你火把上洒出来的东西可有一种特别味道吗?”斯克掳奇问。

“有啊。我自己的味道。”

“是不是今天随便哪种饭食上都洒上它呢?”斯克掳奇问。

“友好地洒给每一种饭食。大都是给一种穷苦的饭食。”

“为什么大都是给穷苦的饭食呢?”

“因为穷苦的饭食最需要它。”

“幽灵啊,”斯克掳奇想了想后说,“我觉得奇怪的是:在我们周围这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中,对这些人的清白无辜的享受机会横加阻碍的,偏偏是你。”

“我!”幽灵叫起来。

“他们每逢第七天 [13] 进正餐一次,而这一天往往就是它们能够称为进正餐的唯一日子,你却要把他们这点点机会都剥夺掉,”斯克掳奇说。“你不就是这样吗?”

“我!”幽灵叫道。

但是不久,礼拜堂屋顶尖塔上的钟声召唤善良的人们都到礼拜堂和小教堂去。

“你要在第七天把这些地方都关掉,”斯克掳奇说。“这事实上还不是一样。”

“我要这样!”幽灵惊叫道。

“如果我讲错了,那就请你宽恕我。这事情是利用你的名义来做的,或者至少是利用你家族的名义的,”斯克掳奇说。

“在你们这尘世上,”幽灵说,“是有这样的一批人,他们自称认识我们,他们利用了我们的名义,来干他们那些纵欲、骄傲、恶意、憎恨、嫉妒、顽固和自私的勾当。他们跟我们,以及我们所有的亲戚朋友们,都是素不相识的,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世上生活过一样。记住这一点,并且叫他们干下的勾当由他们自己来负责,不要由我们来负责吧。”

斯克掳奇答应一定记住;于是他们继续向前走,而人们看不见他们,就像先前那样,一直走到了城市的郊区。这幽灵有一种特别的长处(这是斯克掳奇在面包房里就看出来的),那就是:他的身材虽则庞大无比,但能轻松自如地适应任何场所;他站在一个低矮屋檐下的优雅气度,正如一位超自然的人物,就同他站在任何一座高大的厅堂里一样。

也许是由于这位善良的幽灵乐于施展自己的这种法力,或是出于他自己那仁慈、慷慨、热诚的性格,以及他对于所有穷苦人的同情,才使他一直走到斯克掳奇的雇员家里去;因为他正在往那里走,而且带了斯克掳奇一同去,斯克掳奇拉着他的袍子;到了大门的门槛前,幽灵笑了,就停下来拿火把洒一洒法水,祝福鲍勃·克拉吉的这所住宅。你想想看!鲍勃自己一个礼拜只挣十五个“鲍勃” [14] ;他每逢礼拜六装进口袋的只有十五个和他大名相同的东西;可是这“现在圣诞节之灵”却祝福了他这四间房的屋子!

那时只见克拉吉夫人,克拉吉的妻子,站起身来,她穿着一件翻制过两次的长大衣,样子很寒伧,但是结着色彩鲜艳的缎带,带子价钱便宜,花六个便士就打扮得蛮好看了;她在铺着桌布。她的第二个女儿,贝琳达·克拉吉也扎着很鲜艳的缎带,正在帮她的忙;同时彼得·克拉吉少爷正把一把叉插进一锅马铃薯,并且把他那其大无比的衬衫领头(这是鲍勃的私人财产,为了庆祝节日特地授给他的儿子和继承人的)的尖角弄到自己的嘴巴里去,他发现自己穿着得这么华丽,感到十分快活,便急于要到那些时髦的公园里去把这件亚麻布衬衫出出风头。这时,那两个年纪最小的克拉吉,一男一女,飞快地奔进来,一边尖声叫着,说他们在面包房外面闻到了鹅的香气,就知道这是为他们家烤的;这两个小克拉吉,把洋苏叶和球葱 [15] 想得其味无穷,就绕着桌子跳起舞来,并且把那位彼得·克拉吉少爷吹捧得上了天,而他(虽然领头几乎叫他透不过气来,却并不骄傲)却在吹着火,直到那些煮起来很慢的马铃薯都沸腾起来,响亮地撞着锅子的盖,要求把它们放出来剥皮。

“怎么,你们那宝贝的父亲碰上什么了,”克拉吉夫人说,“还有你们的哥哥小丁姆?还有玛莎,上次圣诞日她半个钟头都没有迟到呢!”

“玛莎来啦,妈妈!”一位姑娘边说边走进来。

“玛莎来啦,妈妈!”那两个小克拉吉叫道。“好哇!有这么大的一只鹅呢,玛莎。”

“哎,主保佑你,亲爱的,你来得多么晚啊!”克拉吉夫人说,吻了她一二十遍,格外殷勤地替她把围巾、帽子都拿下来。

“昨天夜里我们有许多事情要干完,”这姑娘回答说,“今天早晨又必须收拾干净,妈妈!”

“好吧!你已经来啦,咱们就不谈这些吧,”克拉吉夫人说。“亲爱的,你在火炉前面坐下来取取暖吧,主保佑你!”

“不,不!父亲就要来了,”这两个小克拉吉叫道,他们到处蹦跳着。“躲起来,玛莎,躲起来!”

玛莎就躲了起来,果然那矮小的父亲鲍勃走进来了,他胸前挂着一条围巾,至少有三英尺长,流苏还不算在内;他那旧得露出底板的衣服,已经打好补钉,刷个干净,以便像个过节的样子;肩头上还驮着一个小丁姆。可怜的小丁姆啊,他拿着一根小拐杖,他的四肢都用铁架子撑着!

“怎么,我们的玛莎在哪儿?”鲍勃·克拉吉看看周围,叫道。

“没有来,”克拉吉夫人说。

“没有来!”鲍勃说,他的一团高兴立刻低落下来;因为他从礼拜堂一路给丁姆当骏马,驮着他跳跳蹦蹦地奔回来。“圣诞节的时候不来!”

玛莎不愿意看见他失望,即使只是闹着玩;因此时机虽然还没到,她已经从壁橱门的背后走了出来,扑到他怀里;另外那两个小克拉吉却拥住了小丁姆,把他带到洗衣间去,让他可以听听布丁在铜锅 [16] 里唱歌的声音。

“还有,小丁姆乖么?”克拉吉夫人问,这时候她已经把鲍勃的上当取笑了一番,而鲍勃也已经把他女儿称心如意地搂抱了一番。

“乖得很呢,”鲍勃说,“简直十二万分地乖。不知怎的,他独个儿坐得太久了,就想起心事来,他想的才是你听都没有听见过的怪事儿呢。在我们回家来的时候,他告诉我说,因为他是一个跛子,他希望大家在礼拜堂里都看见他,这样就会使他们想起,在圣诞节这一天,是谁 [17] 使跷脚的乞丐能走路,瞎眼的盲人能看见的,从而感到愉快。”

玛莎就躲起来了,果然那矮小的父亲鲍勃走进来了……肩头上还驮着一个小丁姆。

当鲍勃把这话告诉大家的时候,他的声音激动得都发抖了,而当他说到小丁姆已经长得越来越壮健的时候,他的声音激动得更厉害了。

还没来得及再说一句话,已经听得见小丁姆那活跃的拐杖在地板上笃笃地响着回来了,他的哥哥姐姐都护卫着他,把他送到壁炉边的小凳上;同时鲍勃呢,翻起了袖口——这可怜的人,仿佛生怕袖口还会给弄得更破旧似的——在一只大口杯里,把杜松子烧酒和柠檬掺合成一种热的混合饮料,搅了又搅,然后放在炉旁的保温铁架上去慢慢地炖着;彼得少爷和那两位满天飞的小克拉吉出去取鹅,一会儿就声势浩大地列队回来了。

接下来的那一阵忙乱,使你也许会以为一只鹅是一切鸟类中最珍贵的,是一种长着羽毛的奇物,即使黑天鹅 [18] 跟它比起来,也不过是件很平常的东西罢了——而事实上,它在这家人家的确很像这样的一件珍品。克拉吉太太把肉汁(已经预先在一只小锅子里烧好)炖得滚烫,嘶嘶地在响着;彼得少爷把马铃薯捣碎,那股劲儿真大得令人难以相信;贝琳达小姐在苹果沙司里加上糖;玛莎把热的盘子都擦干净;鲍勃把小丁姆带在身边,坐在桌旁一个小角落里;还有那两个小克拉吉在给大家摆着座椅,也不忘记给他们自己摆好,然后坐在他们的岗位上守望着,一边用汤匙塞住嘴巴,生怕分菜还没有轮到他们的时候,就叫着要吃鹅。最后,盘子都摆好了,餐前的谢恩祷告也做过了。接着便是一阵屏气凝神的停顿,这时候克拉吉太太对那把切肉刀从头至尾慢慢地端详了一会,准备把它插进鹅的胸部去;等她把刀子插进去,大家盼望已久的鹅肚子里塞的东西都涌出来时,桌子四周就一齐发出了喜悦的声音,甚至小丁姆,被这两个小克拉吉弄得激动起来,也用餐刀的柄在桌子上敲着,有气无力地喊着“好哇!”

从来还不曾有过这样的一只鹅。鲍勃说他不相信有人烧出过这样好的鹅来。它又嫩又鲜,肥大而便宜,成为大家一致赞美的话题。加上苹果沙司和马铃薯泥,它足够让全家饱餐一顿;的确,正像克拉吉太太兴高采烈地说的(眼睛衡量着菜盆子里的一小粒骨头),他们到底没有把它全吃掉呢!可是每一个人都已经吃得很够了,尤其是那两个顶小的克拉吉,简直都沉浸在洋苏叶和球葱里,一直浸到眉毛边!可是这时贝琳达小姐已经换过盆子,克拉吉太太就独自一个人离开这房间——她实在太紧张了,不愿让旁人看到——去拿起布丁,送进房来。

万一它还没有煮透了呢!万一在翻出来时它裂开来呢!万一他们在前面吃鹅吃得很开心的时候,有什么人翻过后院的墙头把它偷走了呢——想到这里,那两个小克拉吉急得脸儿都发青了!总之,各式各样可怕的事情都担心到了。

嗬!那么多的热气!布丁已经从铜锅里拿出来了。一股像洗衣日 [19] 的气味!就是那块布嘛!就像吃食店的隔壁开了一家糕点铺,糕点铺隔壁开了一家洗衣作坊,才有这么一股味儿!这就是那个布丁!半分钟之后,克拉吉太太进来了,脸儿涨得通红,可是得意地笑着,手上捧着那只布丁,像一颗颜色斑驳的炮弹似的,又坚硬又结实,周围燃烧着四分之一品脱 [20] 的一半的一半的白兰地 [21] ,顶上装饰着一根圣诞节的冬青树枝。

啊,一只多了不起的布丁!鲍勃·克拉吉说(而且是平心静气地说的)他认为这是他们结婚以来克拉吉太太所获得的最伟大的成功。克拉吉太太就说,既然她心里的一块石头现在总算放下了,她要承认,这次做布丁所用的面粉数量,她有点不放心。大家对这个问题都发表了一点意见,但是没有一个人说到或是想到,对一个大家庭来说,这只布丁未免太小了。如果这样说或这样想的话,那简直是离经叛道之谈了。克拉吉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哪怕露出一点点这种意思,也会羞得面红耳赤的。

最后,饭吃完了,台布收拾清爽了,壁炉打扫干净了,炉火也添旺了。壶里的五味酒已经尝过了,被认为尽善尽美,苹果和橘子都放到了桌子上,一满铲的栗子放到了炉火上。于是克拉吉全家的人都围着火炉坐下,成为鲍勃·克拉吉所说的团团一圈,意思其实是指的半个圈儿;在鲍勃·克拉吉的手肘边陈列着他那套家藏的玻璃器皿,两只大口酒杯和一只没有柄的牛奶蛋糕杯。

然而,这几只杯子里却盛着壶里的热酒,真不亚于黄金铸成的酒盅。鲍勃笑容满面地把酒一杯一杯斟出来,火上的栗子正在毕毕剥剥地响着,爆裂着。于是鲍勃举杯祝颂道:

“我的亲人们,祝我们大家圣诞快乐。上帝保佑我们!”

全家都重复说了这句话。

“上帝保佑我们每一个人!”小丁姆最后一个说。

他坐在他父亲身边的小凳上,靠得很近。鲍勃把他那只枯萎的小手握在自己手里,仿佛他疼爱这个孩子,只想把他留在自己身边,而唯恐被人从他那里夺走。

“幽灵啊,”斯克掳奇带着一种他以前从未有过的关怀说,“告诉我,小丁姆将来能不能活下去?”

“我看见一个空的座位,”幽灵回答说,“放在那可怜的烟囱角落里,还有一根没有了主儿的拐杖,郑重地被保存着。如果‘将来’不把这些阴暗的东西加以改变的话,这孩子是要死的。”

“不,不,”斯克掳奇说。“哦,仁慈的幽灵啊,不要这样!说他会得到幸免吧。”

“如果‘将来’不把这些阴暗的东西加以改变的话,我这一族里没有一个人会在那里找到他,”幽灵说道。“那又怎么样呢?如果他宁愿死的话,他还是死掉的好,而且也可以减少过剩的人口。”

斯克掳奇听见幽灵所引用的正是他自己从前讲过的话,不禁低下了头,不胜其愧悔和伤心。

“人啊,”幽灵说,“如果你心肠里有的是人性,而不是顽石,你就应该放弃你那种恶毒的高调,先弄弄清楚,所谓过剩的人口究竟是些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什么样的人该活,什么样的人该死,是不是都要由你来决定呢?也许,在上帝的眼里看来,你比千百万个像这穷人的孩子那样的人更没有价值,更不配活下去呢。上帝啊!听听看:一只在树叶上饱餐的虫子竟然宣称,他那些在尘埃里挨饿的同胞们不如多死掉几个来得好哪!”

斯克掳奇挨到幽灵的责备,低下了头,一边发着抖,一边把眼睛望着地面。但是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姓氏,就赶紧把眼睛往上看。

“斯克掳奇先生!”鲍勃说。“我向你们提出斯克掳奇先生,这宴会的创办人!”

“宴会的创办人,真是!”克拉吉太太叫道,脸儿都气红了。“我但愿他本人在这儿。那时我倒要教训教训他,让他好好听一顿,希望他有这种好胃口。”

“亲爱的,”鲍勃说。“孩子们在听着!今天是圣诞节啊。”

“只有在圣诞节这一天,我相信,”她说,“人家才会为一个像斯克掳奇先生那样叫人讨厌、小气刻薄、无情无义的人举杯祝他健康。你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罗伯特!没有人比你知道得更清楚的了,可怜的人儿!”

“亲爱的!”鲍勃还是温和地回答说,“这是圣诞节啊。”

“我要为了你和这个节日的缘故来为他祝酒,”克拉吉太太说,“但不是为了他本人的缘故!祝他长寿!圣诞愉快,新年欢乐!他一定会很愉快很欢乐的,我相信!”

孩子们跟着她举杯祝酒。今晚这还是第一次,他们对所做的事情毫不起劲。小丁姆最后一个举杯,可是他才不高兴做这种事情哩。斯克掳奇是他们这一家子的厉鬼克星。只要一提到他的名字,就会使这个宴会蒙上一层阴影,足足有五分钟还消除不掉。

等这桩事过去后,他们比原来快活十倍了,仅仅是因为跟那不吉利的斯克掳奇已经打完交道,大家才都轻松起来,鲍勃·克拉吉告诉他们,说他怎样已经替彼得少爷物色了一个职位,这个职位如果能弄到的话,每个星期就会有足足五先令半的收入。那两个小克拉吉一听到彼得要做生意人了,就笑得不可开交;彼得自己呢,从他那领子中间沉思地看着炉火,仿佛正在深思熟虑,一旦收到那一笔令人张皇失措的进款时,他该向什么地方去投资。接着,玛莎——她是一家女帽铺的可怜的学徒——就告诉他们,她必须做什么样的工作,她一口气要工作多少钟点,以及她怎样打算明天早晨在床上睡个够,好好地休息休息,因为明天是她可以在家里度过的一个例假日。她还说她怎样在几天前看见一位伯爵夫人和一位爵爷,那位爵爷“跟彼得差不多高”;彼得一听见这话,便把领子拉拉高,高得你都看不见他的脑袋了,如果你在那儿的话。在这整段时间里,栗子和酒壶都不断地递来递去。一会儿,他们就听见小丁姆唱起歌来,这歌唱的是一个迷路的小孩怎样在雪地里跋涉;小丁姆的嗓音凄凉而轻微,确实唱得极好。

这儿并没有什么高水平的地方。他们不是一个小康之家;他们穿着得并不讲究;他们的皮鞋都远不是不漏水的;他们的衣服都很单薄;而且彼得可能知道——很可能知道——当铺的里边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他们全都快乐、感激,彼此很亲切,并且对目前的景况心满意足。当他们在那幽灵临别所洒的明亮的法水中逐渐消逝时,他们显得更快乐了;斯克掳奇把眼睛一直看着他们,尤其是看着小丁姆,一直看到最后。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起来了,雪下得很大;斯克掳奇和幽灵沿着街上走过去时,家家的厨房、客厅以及各种各样的房间里,都是炉火熊熊,亮得不得了。这儿,火光的闪耀中显出一家人家正在准备一顿舒适的晚餐,热的盘子在火炉前面烘了又烘;还有深红色的窗帷,随时可以拉拢,把寒冷和黑暗挡在外面。在那边,这户人家所有的孩子都跑到雪地里去迎接他们那些已经结婚的姐姐、哥哥、堂兄、叔伯和婶婶,抢着要做头一个迎接他们的人。在这儿,还有客人们欢聚的影子照在窗帘上;在那儿,有一群漂亮的姑娘,都包着头巾,穿着毛皮的靴子,大家嘁嘁喳喳地同时在讲话,轻盈地走到附近某一个邻人的家里去,而在那里,苦恼的是那个独身汉子,眼看她们容光焕发地走进去——这些机灵的女子,她们很明白自己的魅力!

但是,出去参加友好集会的人是那么多,你如果从人数上来判断,那你就会认为:等他们到了亲友们家里,不会有人来欢迎他们,不是每一户人家都期待着接待宾客,并且把壁炉里的火添得旺旺的,有烟囱的一半那么高。祝福这一切,那幽灵是多么的欣喜若狂啊!它裸露出它那宽阔的胸部,张开它那阔大的手掌,向前飘荡而去,用它慷慨的手把它那欢快而无害的喜悦,倾泻给它所接触到的一切东西!那个点路灯的人,跑在前面,把那些幽暗的街道点缀上星星点点的灯光,他身上已穿着好,准备到什么地方去消磨这个晚上。当幽灵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这点灯夫高声大笑起来,一点也不知道他自己除了圣诞节之外,一个伴侣也没有。

在那儿,有一群漂亮的姑娘,都包着头巾,穿着毛皮的靴子,大家嘁嘁喳喳地同时在讲话。

这时候,那幽灵事先毫不关照,他们俩已经站在一片阴暗荒凉的原野上了,在那儿,奇形怪状的粗石块到处乱丢着,仿佛这地方就是巨人们的葬身之处;水喜欢往哪儿流就往哪儿流去;或者本来想流过去,可是被冻住了,流不动了;那儿长着的全是苔藓和金雀花,以及庞杂丛生的草。在西方落山的太阳留下了一道火辣辣的红光,这红光对那片荒地耀眼地照了一会儿,就像一只阴沉的眼睛似的,皱紧了眉头,越沉越下,越沉越下,终于消失在黑夜的浓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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