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肺炎(2/2)
他微微皱了皱眉,闭上了眼睛。我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他眼角的皱纹,无可奈何的表情,它们在说不见得有下次了,它们在说他永远都不会再好起来了。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顺便去了格兰塔屋。威尔的父亲让我进去了,他看起来跟特雷纳夫人一样疲惫。他拿着一件破旧的上过蜡的夹克,仿佛正要出门。我告诉他特雷纳夫人要陪着威尔,抗生素效果不错,不过她让我告诉他她今晚又要待在医院。为什么她不自己告诉他呢,我搞不懂。或许她只是要想的事情太多了。
“他看上去怎样?”
“比早上稍微好一点,”我说,“我在那儿时他喝了点东西。噢,他说了一个护士的坏话。”
“还是那个讨厌的样子啊。”
“是啊,还是那个讨厌的样子。”
那一瞬间我看到特雷纳先生的嘴紧闭,眼里闪着光。他掉过头看窗,再看向我。不知道我转过脸,他会不会更喜欢些。
“两年里第三次发作。”
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肺炎?”
他点点头。“真可怜。他非常勇敢,你知道的。在那样的打击下。”他咽了一口唾沫,点了点头,似乎是对自己表示赞许,“你能看到这一点实在是太好了,露易莎。”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伸出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胳膊。“我确实看到了。”
他微微点了点头,从大厅衣帽钩上取过他的巴拿马草帽,含糊地说着“谢谢你”或者是“再见”,从我身旁经过,出了前门。
没有了威尔,配楼变得格外安静。我意识到我有多么习惯他的电动轮椅来回移动的模糊的声音,他和内森在另一个房间低声的谈话,收音机低低的嗡嗡声。现在配楼很安静,空气像真空一般围绕在我身旁。
我把他第二天可能会用到的东西收拾好,装进一个旅行袋,包括干净的衣服,他的牙刷、发梳和药,另外还有耳机,他好起来后可以听音乐。做这些的时候,我抵制着内心升起的奇怪的恐慌。一个具有颠覆性的弱小声音在我内心腾起,说:如果他死了,就是这种感觉。为了压倒这声音,我打开了收音机,想让配楼恢复生机。我打扫了一下卫生,给威尔的床换上干净铺盖,还从花园里摘了些花放在起居室。一切就绪后,我朝四周看了看,瞥见旅游文件夹还放在桌子上。
接下来的一天,我要整理好所有文件,取消每个行程以及预定的所有游览计划。不知道威尔的身体什么时候可以好到做这些活动。医师强调说他必须休息,完成抗生素的疗程,保持温暖和干燥。白浪漂流和潜水不在他疗养的计划之内。
我盯着文件夹,想着编辑这些材料付出的所有努力,做的所有工作,以及那些遐想。我盯着排队办的护照,想起我坐在开往那个城市的火车上时越来越强的兴奋,自从我着手旅行计划以来,我第一次感到非常沮丧。只有三个星期了,我失败了。我的合同快到期了,但是我没做什么显著改变威尔心意的事情,我甚至害怕问特雷纳夫人到底我们该怎么办,我突然觉得不知所措。我把头埋在手里,这寂寞的小房子,我该离开吗?
“晚上好。”
我立马抬起头。内森站在那儿,他的身形在小厨房里显得很大。他背着背包。
“我来放一些处方药,他回来时用得上。你……还好吧?”
我迅速擦了擦眼睛。“很好。对不起,要取消这么多东西让人有点气馁。”
内森把背包从肩头放下,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毫无疑问,这是个苦差事。”他拿起文件夹,翻阅了起来。“明天你要帮手吗?他们不用我在医院帮忙,我早上可以过来一小时,帮你打打电话。”
“你真好。不过不用了,我没关系的,我一个人做完可能更简单。”
内森泡了茶,我们面对面坐下来喝茶。这是头一回内森和我真正聊天——至少没有威尔在我们之间。他聊了聊他之前的一个客户,戴呼吸器的c3 / 4四肢瘫痪者,他在那儿工作的整段时间,他一个月至少病一次。他告诉我威尔前几次肺炎发作时的情形,第一次差点死了,花了好几周才恢复。
“他会是这种眼神……”他说,“他当真大病一场时,非常骇人,就像他要……退隐,像他几乎不在那儿。”
“我知道。我恨那种眼神。”
“他是一个——”他说道。突然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他闭上了嘴。
我们握着杯子坐着。我从眼角端详内森,看着他友好坦诚的脸,这张脸似乎暂时将他人隔绝开来。我意识到我要问一个我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知道,是吧?”
“知道什么?”
“关于……他想做的事情。”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气氛紧张。
内森仔细看着我,似乎在考虑如何回答。
“我知道,”我说,“我本来不该知道的,但我知道。那就是……那就是这次旅行的意义,那就是外出的目的。我想改变他的主意。”
内森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我确实有所怀疑,”他说,“你似乎……在执行任务。”
“我过去是,现在也是。”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是说我不应该放弃,还是告诉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不清楚。
“我们该怎么办,内森?”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话:“你知道吗,露?我真的喜欢威尔,我不介意告诉你,我爱这个家伙。我跟他在一起两年了。他情况最坏的时候我在,他情形好时我也在,我能告诉你的是就算给我世界上所有的钱,我也不想处在他的位置。”
他喝了一大口茶。“有几次我在这儿过夜,他尖叫着醒来,因为在他的梦里他仍然在行走、滑雪,做着事情。就这几分钟,他完全卸下防御,很坦诚,想到再也不能做这些事情了,他简直没法忍受。他不能忍受。我坐在他身旁,我什么都不能对这家伙说,没什么话会让他感觉更好一些。他拿的是你能想象得到的最糟糕的一手牌。你知道吗?昨晚我看着他,我想到他的生活,想到要是成为……虽然这世上我最想要的就是这个好小子可以开心,但我……我不能评判他想做的事情。这是他的选择,这应该是他的选择。”
我的喉咙哽咽了。“可……那是以前。你们都承认那是我来之前的情形。他现在不一样了,和我在一起后他不一样了,是吧?”
“不错,但——”
“但是如果我们没有信心他会感觉好一点,甚至好转,他怎么能相信好事情会发生?”
内森把杯子放在桌子上。他直视着我的眼睛。
“露,他不会好转。”
“你不明白。”
“我明白。除非在干细胞研究上有巨大进步,威尔需要在轮椅上再等一个十年,至少。他知道,即使他的家人都不想承认这点。大部分问题在这儿。威尔的母亲不惜代价想让他活着,特雷纳先生认为我们必须让他自己决定。”
“当然他要自己决定,内森。但得看他真正的决定是什么。”
“他是个聪明的家伙,他确切地知道他的决定是什么。”
我提高了声音。“不,你乱讲。你告诉我我来之前他处在同样的位置,你告诉我我在这儿这段时间他的看法也一丁点儿没有改变。”
“我不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露。”
“你知道我已经改变了他的想法。”
“不,我知道他愿意做任何事来让你开心。”
我盯着他。“你认为他装样子,只是为了让我开心?”内森让我十分气愤,他们都让我火冒三丈。“那么要是你认为这些事都没有用处,为什么你还要来?为什么你还想去度假?不过是一个美好的假期,是吗?”
“不,我希望他活下来。”
“但——”
“我希望他活下来,如果他想活下去的话。如果他不想,强迫他坚持下去,你,我——不论我们多么爱他——我们不过成为另一个可鄙的家伙,剥夺掉他自己作决定的权利。”
内森的话语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回响。我从面颊擦去一滴眼泪,尽量让我的心跳恢复正常。我的眼泪显然让内森很尴尬,他心不在焉地挠了挠脖子,过了一会儿,默默地递给我一张卷纸。
“我不能就这么让事情发生,内森。”
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不能。”
我盯着厨房桌上我的护照,照片好恐怖,完全像是另一个人。那个人的生活和生存的方式,也许跟我一点也不像。我盯着它,思考着。
“内森。”
“什么?”
“如果我能制订另外的旅行计划,医生也能同意,你还来吗?你还会帮我吗?”
“我当然会。”他站起身,洗了洗他的杯子,把背包拉上肩头。离开厨房之前,他回头看着我说,“不过说实话,露,我不确定你能实现这个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