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抢床游戏(1/2)
简直无计可施,之前睡觉时的那种安排完全不管用。每个周末,特丽娜回家后,我们家就会开始一场漫长的夜间抢床游戏。周五用过晚餐后,父母会让出他们的床,他们会安慰特丽娜,说他们一点儿也不觉得辛苦,说托马斯在一个他熟悉的房间会睡得多么安心,特丽娜会接受这样的安排。他们说,这样一来,每个人都能睡个好觉。
但是母亲睡在楼下时,需要自己的被子、自己的枕头甚至被褥,因为除非床像母亲喜欢的那样布置,她才睡得好。所以晚饭后,她和特丽娜会取走父母那张床上的被褥,换上新床单,还要装上床垫套,以免托马斯出事。父母的被褥会叠放在起居室的角落,托马斯会跳进去,踩在上面,把床单扎到餐椅上,变成一个帐篷。
外祖父要让出自己的房间,没人接受。那里充满发黄的《赛马邮报》和老霍本香烟的味道,要花上整个周末才能清理干净。我不时感到愧疚——毕竟这都是我的错——但我不会回到那间储藏室,那间闷热的没有窗的小屋子让我恐惧。一想到要再睡在那儿,我就胸闷。我二十七岁了,我是这个家主要挣工资的人,我可不能睡在一间壁橱一样的房间里。
有个周末我说要去帕特里克家睡觉,每个人看上去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但我不在时,托马斯黏糊糊的手指在我的新百叶窗上四处留下了痕迹,还用油性记号笔在我的羽绒被上画画。父母觉得最好还是他们睡在我房间,特丽娜和托马斯去他们房间,那儿沾上一点点油墨显然没有关系。
一想到要取走床上的被褥,还要做些清洗工作,母亲承认,我周五和周六晚上待在帕特里克那里,并没有真正管什么用。
还有帕特里克那边的问题。帕特里克现在着了魔,他吃饭、喝水、生活、呼吸,无一不以极限铁人三项为出发点。他的公寓,平常都没放什么东西,很干净,如今挂满了训练规划和饮食表。门厅放了一辆崭新的轻型自行车。他不准我碰,怕我干扰了它良好的均衡轻便的赛车性能。
他很少在家,即使是周五周六的晚上。他要训练,我要工作,我们越来越少有空在一起。我会跟随他去跑道,看他一圈又一圈地跑,直到跑完了必须的英里数。或者我待在家里,自己看电视,蜷缩在他巨大皮椅的一角。冰箱里没有食物,除了火鸡胸脯肉片和讨厌的运动饮料绿藻汁。特丽娜和我以前喝过一次,马上吐了出来,像孩子一样夸张地呕吐。
其实我不喜欢帕特里克的公寓。他终于觉得他母亲一个人过没有问题时,才在一年前买了这套公寓。他生意做得不错,他说我们中必须有一个人买房。我本来以为会有一场我们是否应该住在一起的谈话,但并没有。我们两人都不会提起让人尴尬的话题。因此,即使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公寓里仍没有任何我的痕迹。我从来没能告诉他,我情愿住在自己家里,虽然周围都是噪声和吵闹声,也不愿意住在那栋没有生气、毫无特色的单身公寓,哪怕那里有分配好的停车位,看得到城堡的风景。
除此之外,这套公寓还让人有点孤独。
“我得遵守时间表,宝贝,”他会这么说,“要是现阶段我没有跑到二十三英里,我就赶不上进度了。”然后他会告诉我他最新版的胫部夹板的情况,让我把壮阳喷液递给他。
不训练时,他与队友有无尽的会要开,对比各种装备,定下旅游安排。坐在他们之间,就像跟一群讲韩语的人在一起。我不知道他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想融入他们的愿望。
他们要我七周后跟他们一道去挪威。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跟帕特里克说,我还没有向特雷纳家请假。我怎么能请假呢?极限铁人三项比赛开始的时候,离我的合同终止期不到一个星期。我有些孩子气地拒绝处理这些事情,不过说实话,我所看到的只有威尔和一个滴答的时钟,其他的都不想操心。
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在帕特里克的公寓,我睡不好觉。我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儿去上班让我感觉在透过一个玻璃杯讲话,两只眼看上去都被打肿了。我开始给黑眼圈胡乱涂上遮瑕膏,就像在给眼睛装修。
“发生什么事了,克拉克?”威尔问道。
我睁开双眼。他就在我旁边,头歪向一边,看着我,他在这儿应该有一段时间了。我的手不自觉地伸向嘴边,怕自己在流口水。
我本来要看的电影在放一系列慢动作的片尾字幕。
“没什么。对不起,这里太暖和了。”我坐直身体。
“三天内这是你第二次睡着。”他端详着我的脸,“你看起来脸色差极了。”
因此我告诉了他,有关我妹妹,我们睡觉的安排。我不想计较,因为每次看到父亲的脸时,都看到他很少显露出的绝望神情,他甚至不能给他的家庭提供一所房子,让我们都有位置睡觉。
“他还是没找到事做?”
“嗯。我觉得他的年纪是个问题。我们不谈论这个。”我耸了耸肩,“这让每个人都不舒服。”
我们等待着电影结束,然后我走到播放机旁,弹出dvd光盘,把它放回套子里。跟威尔说我的问题,让人感觉有点不对劲。跟他的相比,那些问题似乎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会适应的,”我说,“一切都会好的。真的。”
下午剩下的时间里,威尔似乎心事重重。我刷锅洗碗,接着帮他装好电脑。当我给他拿来一杯饮料时,他把轮椅转过来面对我。
“很简单,”他说,好像我们一直在说话似的,“周末时你可以睡在这里。有一个房间马上要空出来了——可以发挥一点用处。”
我停了下来,手上还握着烧杯。“我不能那么做。”
“为什么?你在这儿的额外时间,我不会付你钱的。”
我把烧杯放进他的杯托。“可你妈妈会怎么想?”
“我不知道。”
我看起来一定很困扰,因为他加了一句:“没关系的,我很安全。”
“什么?”
“要是你担心我有什么引诱你的阴险的秘密计划,你大可以拔掉我的插头。”
“真逗。”
“我是说真的,考虑考虑吧,可以把它作为你的备选项。事情会比你想象的变化得快,也许你妹妹决定周末不在家里过了,也许她会遇上什么人。有一百万种可能。”
也许两个月后你就不在这里了,我默默地告诉他,想到这里我很痛恨自己。
“说说,”他要离开房间时说,“为什么跑步男不让你住他那里?”
“噢,他给我提供了位置。”
他看着我,似乎要继续这个话题。
但他又似乎改变了主意。“如我所说,”他耸了耸肩,“考虑一下那个建议。”
以下是威尔喜欢做的事情:
1看电影,尤其是带字幕的外国电影。偶尔他也会在别人的建议下看一部动作片,甚至史诗般的爱情故事,但是决不看浪漫喜剧。即使我斗胆租一张浪漫喜剧电影的碟,他也会在整整120分钟的时间里,不时发出嘲笑的“啐”声,批评极其老套的情节,直到我觉得乐趣全无。
2听古典音乐。对此,他了解非常多。他也喜欢现代音乐,但说爵士乐纯粹是胡诌。有天下午他看到了我p3上的歌曲,他大笑,差点把身上的管子弄掉。
3在花园坐坐。现在天气宜人,有时我站在窗边看着他,他的头后仰,脸上的阳光让他陶醉。当我评论到他有静下心来享受当下的能力时——我从来做不到,他指出如果你的手脚都不能动,你就没有太多选择。
4让我阅读书或杂志,然后说出感想。“知识就是力量,克拉克。”他这么说。起初我很讨厌,好像在学校一样,要考查我的记忆力。但过了一阵后我意识到,在威尔看来,没有错误的答案。他就是喜欢我跟他争辩。他问我对于报纸上的新闻和对于书中的人物的看法,他的观点总是与我有分歧。每样事情他似乎都有自己的立场——政府正在做的事情,一家企业是否要兼并另一家企业,某人是否应该被送进监狱。要是他发现我没有动脑筋,重复我父母或是帕特里克的观点,他就会直截了当地说:“不,还不够好。”要是我说我对此一无所知,他会非常失望。我变得期待他的提问,来上班的公车上我都会看报纸,做好准备。“很好的观点,克拉克。”他会这么说,我会眉开眼笑,然后踢自己一脚,又让威尔当了一回老师。
5刮胡须。现在每两天刮一次,我在他的下巴上涂皂沫,把他弄体面。如果他那天状况并不糟糕,他会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我觉得最有肌肤相亲快感的事情就是给他刮脸。也许这是我自创的,也许我看到了我想看到的东西。但是我拿刀片轻柔地在他下巴上来回剃掉胡须并且刮平时,他总是默不作声。他睁开眼睛时,表情变得柔和,像是刚从一个美梦中醒来。由于我们现在经常外出,他的脸上也有了一些光彩,他的皮肤是那种很容易晒黑的类型。我把剃刀放在浴室贮藏橱的上方,塞在一大瓶护发素的后面。
6沉溺于男性活动,尤其跟内森在一起时。有时,在傍晚的例行工作之前,他们会坐在花园尽头,内森撬开几瓶啤酒。有时我听到他们在讨论橄榄球,或就在电视上看到的某个女人开玩笑。这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威尔。但是我理解他需要这些,他需要有这样一个人跟他一起,那时他是一个男人,能做些男性做的事情。在他奇怪而独立的生活中,这是一小部分“正常”的生活。
7点评我的衣着。实际上是对我的衣服皱起眉头,除了黑黄的连袜裤。只有两次威尔没有对我的衣着说什么,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那时我觉得宛如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美好了。
“那天你在镇上看到了我爸爸。”
“啊,是的。”我正把衣服晾在绳子上。绳子隐藏在特雷纳太太所谓的花园里,我觉得她不想有像洗干净的衣服这类世俗的东西来污染她花园的景色。我自己的母亲会用衣夹把床单夹在晾衣绳上,在她,这是荣誉的象征,是对她邻居的挑战:胜过我,女士们!只有父亲可以阻止她把第二个正在转动的烘干机摆到门外。
“他问我你有没有说起过这件事。”
“啊。”我刻意保持着面无表情。考虑到他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我说,“当然没有。”
“他跟别人在一起吗?”
我把最后的衣夹放回袋子里,把袋子收拢,放进空洗衣篮,然后转向他。
“是的。”
“一个女人。”
“是的。”
“红头发?”
“是的。”
威尔想了一会儿。
“对不起,要是你觉得我早该告诉你,”我说,“但是……似乎不关我的事。”
“何况这也不是个轻松的话题。”
“是的。”
“克拉克,这不是第一次,不知对你来说这算不算一点安慰。”他说着,回到了房间里。
迪尔德丽·贝洛斯叫了我两次,我才抬起头来。我在笔记本上涂写,标上名字和问号——利弊。我都忘了我是在公交车上,正在思考让威尔去戏院的方法。车程两个小时以内的只有一个戏院,正在演出《俄克拉荷马》。很难想象威尔会点头称赞“啊,多美丽的早晨啊”,但是演出严肃戏剧的剧院在伦敦,那里仍然看来不大可能。
大致说来,我现在可以带威尔出门,方圆一小时的车程内,能参加的活动都参加了,我不知道怎样带他去更远的地方。
“又沉浸在你的小世界了,嗯,露易莎?”
“噢,您好,迪尔德丽。”我在座位上挪了挪,给她让出了一个位置。
还是女孩时,迪尔德丽就跟母亲是朋友了。她拥有一家软装饰店,离过三次婚。她的头发很厚,看起来像假发,一张肥胖而悲伤的脸,像是仍然贪恋地幻想着白马王子会来把她接走。
“我一般不乘公交,不过今天我的车有人在用。你怎么样?你工作上的事情,你妈妈都告诉我了。听上去非常有趣。”
这就是你在一个小镇长大会遇到的事情,你生活中的每一部分很快尽人皆知,没有什么秘密——不论是我十四岁时在镇外的超市抽烟被人逮住,还是我父母重新铺了楼下洗手间的瓷砖。日常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是迪尔德丽这样的女人街头巷尾闲聊的绝好话题。
“很好,是的。”
“并且报酬不错。”
“是的。”
“这我就放心了。‘黄油面包’茶馆事件后,我还悬着心呢。他们把茶馆关了,真是耻辱。镇上没几家顶用的店了。我记得街上以前有个杂货店,一家面包店和一家肉铺,现在只有一家做烛台的!”
“嗯。”她瞅了瞅我的计划单,我合上了笔记本,对她笑了笑,“还好我们有地方买窗帘。店子怎样?”
“噢,很好……是的……这是什么?跟工作有关?”
“我一直在思考威尔想做的事情。”
“你那个残疾的男人?”
“是的。我的老板。”
“你的老板。这么称呼挺有意思。”她轻推了我一下。“你那个聪明的老妹在大学过得如何?”
“她很好,托马斯也不错。”
“总有一天她会管理国家。但我不得不说,露易莎,你没有在她之前离开一直让我很惊讶,我们一直觉得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小孩。当然,跟我们不一样。”
我客气地笑了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不过仍然有人要去做这个,嗯?对你妈妈来说,有一个孩子愿意离家这么近,也是好事。”
我想反驳她,但我意识到最近的七年中,我都没有做过什么事情表明我有自己的理想,或是想要搬得离这条街远些。我坐在那儿,公共汽车老旧的发动机在我们身后咆哮震颤,我突然有一种时间飞逝的感觉,所有时间都丢失在了在这同一段短路上的来来回回、绕着城堡一遍又一遍、看帕特里克跑一圈又一圈,同样微不足道的关心,同样的路线。
“噢,好了,我到站了。”迪尔德丽一屁股从我身边起身,她的漆皮手袋举过了我肩头。“代我向你妈妈问好,告诉她明天我会过去。”
我抬起头,眨了眨眼。“我刺了个文身,”我突然说,“一只蜜蜂。”
她愣了一下,扶住椅子一侧。
“在我的臀部。一个真正的文身,永久的。”我补充道。
迪尔德丽瞅了一眼车门,她看起来有些困惑,给了我一个她认为的宽慰的笑容。
“啊,那很好,露易莎。如我所说,告诉你妈妈明天我会过去。”
每天,威尔在看电视,或忙别的事情时,我就坐在他的电脑前面,查找可以让他高兴的神奇事情。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发现单子上不能做的事情、不能去的地方,开始超过那些能做的事情、能去的地方。当第一个数字第一次超过第二个数字时,我回到聊天室网站,询问别人的建议。
“哈!”里奇说道,“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小蜜蜂。”
接下来的谈话让我了解到在轮椅里喝醉的话会有危害,包括导尿管灾难、从路边跌出来以及被其他醉汉指引到错误的方向。我了解到没有一个地方,那儿四肢没有瘫痪的人会比别的地方的人多多少少热心些,巴黎被认为是地球上对坐轮椅的人最不友好的地方。这让人很沮丧,因为某个乐观的小部分的我,仍然希望能去那儿。
我开始编写新的单子——和一个四肢瘫痪的人在一起时,不能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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