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音乐会(1/2)
我来告诉你们从哪一天开始,我不再无所畏惧。
大概是在七年前,无精打采、闷热难耐的七月最后几天,城堡四周狭窄的街道挤满了游客,空气中充满游客们闲逛的脚步声,以及山顶两边常有的冰激凌小车的铃声。
我外祖母受疾病长期困扰,于一个月前去世。那个夏天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悲伤之雾中,轻轻地覆盖了我们所做的一切,抑制了我和妹妹做刺激的事情的冲动。我们通常在夏天的短暂度假和外出计划也取消了,母亲大部分时间站在洗碗碟用的浅桶边,由于要拼命忍住泪水,她的背变得僵硬。父亲每天早上苦着脸出去上班,几小时后回来时热得满脸是汗,在撬开一瓶啤酒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妹妹刚念大一,在家过暑假,心早就飘向了远离我们小镇的某个地方。我二十岁了,不到三个月就要碰到帕特里克了。我们享受着少有的一个完全自由的夏天——没有经济负担,没有债务,不欠任何人时间。我有一份季节性工作,有大把的时间来练习化妆,穿会让父亲畏缩的高跟鞋,大体上搞清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些日子我穿衣走寻常路线,或者应该说像镇上的其他女孩一样穿衣打扮:及肩长发、靛蓝牛仔裤、足够炫耀细腰和丰腴胸部的紧身t恤。我们花数小时完善唇彩,化烟熏妆。我们穿什么都好看,却不停抱怨皮肤上不存在的脂肪团和不可见的瑕疵。
对于要做的事情我自有想法。我在学校认识的一个男孩做了一次环球旅行,回来后不知怎么的变得很不一样,不可捉摸。他好像不再是那个拖着脚走路的十一岁男孩,不再是那个过去在法语课吹泡泡的男孩了。一时心血来潮,我订了一张去澳大利亚的廉价机票,花心思想找个人跟我一起。我喜欢旅行带给那个男孩的那种异国情调,那种陌生。他向我吹来了更广阔的世界的和风,那个世界极其富有魅力。毕竟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我的一切,有一个像我的妹妹,使我从不能忘记任何一点。
那是星期五,我和在学校认识的一群女孩在停车场当了一天的工作人员,引导游客到城堡运动场举办的一个工艺品展场参观。整整一天笑声不断,在毒日头下面,我们狂饮汽水。天很蓝,城垛那边的光一闪一闪。我觉得那天没有一个游客没对我笑。对着一群活力四射、老是咯咯笑的女孩,人们很难不微笑。我们每人拿到了30英镑的报酬,到场人数很让组织者满意,所以他们又额外给了我们每人五英镑。为了庆祝,我们和一群远在游客中心停车场工作的男孩喝得烂醉。他们说话得体,穿着橄榄球衣,头发松垂。有一个叫埃德,有两个是大学生——我仍然不记得是哪个学校的——他们也在为度假挣钱。做了一整个星期的服务生,他们挣得盆满钵满的。我们的钱花光后,他们很乐意为头晕眼花的当地女孩再买点喝的,她们轻拂他们的头发,坐在他们的大腿上,又叫又笑,称赞他们时髦。他们说着一种不同的语言,谈论着前年在南美度过的夏天,在泰国的背包客之旅,以及有人要去国外实习的事情。我们听着,喝着。我记得后来,我妹妹来到了露天啤酒店,那时我和大家正手脚摊开仰卧在草地上。她穿着世界上最老土的连帽运动衫,没有化妆。我忘记了要跟她会面,我让她告诉父母我三十岁过后才会回去。不晓得为什么,我觉得这个想法极其好玩。她扬了扬眉,怒气冲冲地走了,好像我是世上最让人不快的人。
“红狮”打烊时,我们到城堡迷宫的中心坐了下来。有人爬上了门,一阵撞击和傻笑后,我们都到了中间,喝起烈性苹果酒,有人分发大麻烟卷。我记得我仰视过星星,感觉自己好像消失在了那无限的纵深中。地面轻轻摇摆,在我身边晃荡,就像一艘巨大轮船的甲板。有人在弹奏吉他,我把自己那双粉红缎面的高跟鞋甩进了深草丛中,没有去找。我觉得整个宇宙都听命于我。
差不多半小时后,我才意识到其他女孩都走了。
一段时间后,在星星被夜晚的云彩遮住了之后很久,我妹妹在迷宫的中心找到了我。正如我所说,她非常聪明。无论如何,比我聪明。
她是我所知道的唯一能稳妥找到迷宫出口的人。
“你也许会觉得好笑,我办了一张图书证。”
威尔在收藏的cd旁边,他转动着轮椅,等待着我把他的饮料放进杯架。“真的?你在读什么书?”
“哦,不是什么正经书,你不会喜欢的。就是男孩遇见女孩那类书,但是我很喜欢。”
“那天你在读我的弗兰纳里·奥康纳[31]的书。”他抿了一口饮料,“我生病那天。”
“短篇小说集吗?真不敢相信你注意到了。”
“我没法不注意到,你把那本书落在床边了,我拿不起来。”
“啊。”
“所以别读那些垃圾,把奥康纳的小说拿回家。”
我本想拒绝,但是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拒绝。“好的。一读完我就拿回来。”
“给我放点音乐吧,克拉克。”
“你想听什么?”
他告诉我cd的名字,然后对着它的大致方向点了点头,我翻了一会儿,找出来了。
“我有一个朋友在阿尔伯特交响乐团担任首席小提琴手。他打电话来说下周他在这附近演出,就这首曲子。你听过吗?”
“古典音乐我一窍不通。有时我爸爸偶尔会调到古典音乐电台,但是——”
“你从没听过音乐会?”
“是的。”
看样子他十分震惊。
“嗯,我确实去看过西城男孩[32],不知道那算不算,那是我妹妹选择的。唉,我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本来要去见罗比·威廉姆斯[33]的,可惜我食物中毒了。”
威尔看了我一眼——那种眼神,好像我被锁在地窖很多年似的。
“你应该去。他给了我票,这场音乐会肯定很棒,带上你妈妈。”
我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这么想。我妈妈从不外出,我也不喜欢听音乐会。”
“就像不喜欢带字幕的电影?”
我对他皱了皱眉。“我又不是你的实验对象,威尔。这又不是《窈窕淑女》[34]。”
“《皮格马利翁》[35]。”
“什么?”
“你刚才提到的戏剧,是《皮格马利翁》,《窈窕淑女》是它的野种。”
我怒视着他,但这没有用,我放上了cd。我转过身时,他仍然摇着头。
“你真是无可救药地自命不凡,克拉克。”
“什么?我?”
“你把自己与种种经历隔绝开,因为你告诉自己‘不是那类人’。”
“但是,我真的不是。”
“你怎么知道?你什么都没有做过,哪儿都没有去过,你怎么会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
像他这样的人怎会对我的感受有丝毫了解?我很生气,他太刚愎自用了,一点都不了解我的感受。
“去吧。敞开心扉。”
“不。”
“为什么?”
“因为我会不舒服。我觉得……我觉得他们会知道。”
“谁?知道什么?”
“所有人都会知道,我不属于那个地方。”
“你怎么会知道别人的感受?”
我们看着彼此。
“克拉克,现在我去的每个地方,人们都觉得我是个异类。”
我们一语不发地坐着。音乐开始了。威尔的父亲在大厅打电话,听不太清的笑声传到配楼来,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残疾人入口在那边。”赛马场的那个女人这么说,就好像他属于一个不同的物种。
我盯着cd封皮。“如果你和我一起,我就去。”
“你一个人不会去?”
“才不会呢。”
我们坐在那儿,他想着我的话。“天哪,你真是我背上的芒刺。”
“那你还一个劲儿地唆使我。”
这次我没有任何计划,我没有任何期待。在赛马搞砸后,我只是暗暗希望,威尔仍然能离开配楼。他的小提琴家朋友,给我们送来了承诺的免费票,并附上了有关会场信息的小册子。会场离这儿有四十分钟的车程。我做了做功课,查了残疾人停车位的地点,提前给会场打电话协商好把威尔的轮椅弄到座位的最好方式。他们把我们安排在前面的座位,我坐在威尔旁边的一把折叠椅上。
“这真的是最好的位置,”售票室的那个女人兴奋地说,“就在乐池,靠近交响乐团的地方,会更有感染力。我自己一直都想坐在那个地方。”
她甚至问我们需不需要有人在停车场接我们,引导我们到座位上来。我害怕威尔会引人注目,谢了她,说不需要。
那天晚上快来临时,我不知道谁更紧张。我敏锐地感受到了我们上次外出的挫败感,特雷纳夫人也瞎掺和,进进出出配楼十四次来确认音乐会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举行,我们具体要做些什么。
她说,威尔晚间的例行程序要花些时间,她要确保有人能在旁边帮上忙。内森有其他安排,特雷纳先生晚上又出去了。“最少要一个半小时。”她说。
“并且相当繁琐。”威尔说。
我意识到他在找不去的借口。“我来做,”我说,“如果威尔告诉我要做什么,我不介意守在旁边帮忙。”我都还不知道我同意的是什么,就说出口了。
“好吧,我们两人都等着瞧吧,”他母亲走后,威尔生气地说,“你可以清楚地看到我的臀部,我将由一个看到我裸露的皮肤就会跌倒的人做床上擦浴。”
“我不会因为看到裸露的皮肤就跌倒。”
“克拉克,我从没见过跟人体在一起时比你更不自在的人,你表现得就像那有辐射。”
“那么,让你妈妈做吧。”我顶撞道。
“好啊,因为那会让我们整个外出的主意更有吸引力。”
还有衣服问题,我不知道穿什么。
去赛马场那天我穿错了衣服,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又会出错?我问威尔穿什么最好,他看着我就像我是个疯子。“灯会关掉,”他解释道,“没人会看你,人们集中注意力听音乐。”
“你一点也不了解女人。”我说。
最后去上班时我带了四套衣服,把它们塞进我父亲那辆古旧的推车上了公共汽车。唯有如此,我才能劝说自己去上班。
到了五点半下午茶轮班时间,内森到了,有他看管威尔,我就去浴室换衣服。我最先换上的是那件我觉得很有“艺术感”的衣服,一件绿色的罩衫连衣裙,上面缝着大大的琥珀珠子。我认为参加音乐会的人肯定附庸风雅,喜欢花哨。我走进起居室时,威尔和内森都盯着我。
“不行。”威尔断然说道。
“看起来像是我妈妈会穿的衣服。”内森说。
“你可从没告诉过我你妈妈是娜娜·穆斯库莉。”威尔说。
我走回浴室时,听到他们两个咯咯笑个不停。
第二件衣服是件非常庄重的黑裙,斜裁,缝着白色的衣领和袖口,这是我自己做的。我觉得它看起来时髦而且有巴黎风范。
“你看起来像是卖冰激凌的。”威尔说。
“呀,老兄,你会有个多好的女仆啊,”内森赞许地说,“真的,白天尽管穿这件衣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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