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谎言(2/2)
“啊。”
我们一言不发地坐着。葛里逊先生正在尝试撞开前门,葛里逊夫人忙着将手边抓到的东西从窗口砸向他的头。依据发射出来的“导弹”——厕纸、卫生棉条盒、马桶刷和洗发液来看,她现在在浴室里。
“请不要离开,”特雷纳夫人轻声说,“威尔跟你相处得不错,他比其他日子都愉快。我……要再找到一个同样的人,对我们来说很难。”
“但是你……要把他带到那个地方,人们在那里自杀的地方——‘尊严’。”
“不是的,我会尽我所能保证他不那么做。”
“做什么?祈祷吗?”
她给我一个我母亲称之为“迂腐”的表情。“现如今你肯定明白,要是威尔决定不让别人接近他,别的人就毫无办法。”
“我知道,”我说,“我在那儿主要就是让他在六个月的期限之内不做那件事,谨守诺言。就这个,是吗?”
“不。不是这样。”
“是什么让你不计较我的资历呢?”
“我觉得你聪明、快活,跟别人不一样。你看起来不像个护士。你的行为……不像其他人。我认为……我认为你能让他振作起来。而且你确实——你确实让他很开心,露易莎。昨天看到他那可怕的胡子没有了……你是少数几个能够理解他的人之一。”
铺盖从窗口落下来,下来时卷做一团,不过在降到地面之前就慢慢散开了。两个孩子捡了一块床单,顶着它在小花园里跑来跑去。
“你觉得让我确保他不自寻短见,合适吗?”
卡米拉·特雷纳叹了一口气,那声音就像有人被迫客气地给一个弱智解释。我在想她是不是知道她说的每件事情都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白痴,我在想是不是她从小就是刻意这么被教育的。我觉得我就不能让别人觉得低人一等。
“我们刚开始见到你时也许是那么打算的……不过我确信威尔言出必行。他承诺给我六个月时间,所以我得到了六个月时间。我们需要这段时间,露易莎,我们需要这段时间来让他觉得还存在可能。我希望能灌输给他这样一种思想,这世上有他可以享受的生活,即便不是他料想的那种生活。”
“但这全是谎言。你对我撒谎,你们互相撒谎。”
她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她转过头面向我,从手提包里拉出一本支票簿,她的手上早就准备好了一支笔。
“听着,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双倍的钱。告诉我你想要多少。”
“我不想要你的钱。”
“车。福利。奖金——”
“不——”
“那么……我做什么能改变你的主意?”
“对不起。我只是不想——”
我想下车。她拉住了我,她的手陌生而让人抵触。我盯着她的手。
“你签过合同,克拉克小姐,”她说,“你签了合同,答应为我们工作六个月。现在你只工作了两个月,我只是要求你履行合同义务。”
她的语气有些不友好。我低头看了一眼特雷纳夫人的手,她的手在发抖。
她咽了一口唾沫。“拜托。”
我父母从门廊看过来。他们端着杯子,只有他们两个将脸从隔壁戏剧性的场景中转了过来。发现我注意到他们时,他们连忙尴尬地转过脸去。我这才意识到父亲穿着格子呢拖鞋,上面沾着油漆。
我推开门把手。“特雷纳夫人,我真的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太怪了。我不想成为帮凶。”
“你再仔细想想吧。明天是耶稣受难日——如果你确实需要时间,我会告诉威尔你家里有事,请你利用节假日好好想想。不过请回来吧,回来帮助他。”
我头也不回地走回家,在起居室坐下,盯着电视机,我父母也跟随我进了屋,互相交换着眼神,还假装没有在看我。
大概过了十分钟后,我才听到特雷纳夫人发动车子的声音。
我进入房间不到五分钟,我妹妹就出现在了我面前。她把楼梯踩得蹬蹬响,一把推开房间的门。
“好,进来吧。”我说。我躺在床上,双腿抵住墙,盯着天花板。我身着连裤袜和缀有圆亮饰片的蓝色短裤,它们在我的腿上讨厌地缠绕在一起。
卡特丽娜站在门口。“是真的吗?”
“丁普娜·葛里逊终于赶走了她一无是处、拈花惹草的老公,并且——”
“别耍滑头,我说的是你的工作。”
我用大脚指头摩挲着墙纸的图案。“是的,我递交了辞呈。是的,我知道爸妈会不高兴。是的,是的,不管你要向我吐槽什么,都是的。”
她小心地关上身后的门,一屁股坐在我的床尾,恨恨地说:“你他妈的,真不敢相信。”
她猛地推了推我的腿,我从墙边滑落,差点躺倒在床。我坐直身体。“啊唷。”
她气得脸发紫。“我不敢相信。妈妈就在楼下,爸爸假装他不在意,实际上也很在意。他们以后的钱从哪里来?你知道爸爸早就为他的工作而焦虑不安。你他妈的为什么要丢掉这份完美的工作?”
“少来这一套,特丽娜。”
“那好,总要有人来说教吧!你在别处再也不可能挣到那么多。你的简历上又该怎么写?”
“噢,别搞得像这都是自己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什么?”
“你根本不在乎我做的是什么,只要你还能重续你的远大抱负。你不过是希望我支付家用开销,做那该死的照料小孩的工作。去他妈的别人。”我知道我的口气暴躁而让人厌恶,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话说回来,正是我妹妹的困境才让我们陷入一团糟的境地。多年积累的愤慨开始爆发。“我们都要坚守住自己讨厌的工作,就为了小卡特丽娜能实现她该死的梦想。”
“跟我无关。”
“无关?”
“是的,问题在于你找到几个月来最合适的一份工作,却不能坚持下去。”
“你对我的工作一无所知,知道吗?”
“我知道这份工作有很好的报酬,超出最低工资很多。我知道这个就够了。”
“生活中不是什么东西都只用钱来判断,知道吗?”
“是吗?那你下楼这么跟爸妈说。”
“你还敢在钱上教训我,这么多年来你还一个臭钱都没给过家里呢。”
“你知道我给不出多少,因为托马斯。”
我猛推我妹妹,想把她推出门。我不记得上次我对她动手是什么时候了,但这会儿我就想狠狠揍人一顿。要是她继续待在我面前,我担心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滚开,特丽娜。滚开,好吗?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当着妹妹的面摔上了门。当我终于听到她缓缓走回楼梯的声音时,我选择不去想她会对父母说什么,不去想他们会将这个当作我没有能力做任何有价值事情的进一步证据。我不去想职业介绍所的赛义德,以及我该怎么解释我离开这份报酬良好的事务性工作的原因。我不去想鸡肉加工厂,还有某处,或许有一套塑料工作服,卫生帽上还有我的名字。
我又躺了回去。我想起了威尔,他的愤怒和悲伤。我想起他母亲刚才说的话——“你是唯一一个理解他的人”。我想起雪像金箔一样从窗边落下的那晚,他忍住不去嘲笑《莫拉霍恩克之歌》。我想起了一个活人温暖的肌肤、柔软的头发和手,一个远比我聪明和有趣的人,却因为看不到一个更好的未来而要毁灭自己。最后,我的头压到枕头上,我哭了,因为我的生活突然看起来好黑暗好复杂,远超出我之前的想象。我希望我能回到,回到那个时期,那时我最大的烦恼就是弗兰克和我是不是订了足够的切尔西果干圆面包。
有人敲门。
我擦了擦鼻涕。“滚开,卡特丽娜。”
“对不起。”
我瞪视着门。
她的声音低沉,好像她的嘴唇紧贴着锁眼。“听着,我拿了点酒过来。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进去吧,不然妈妈会听到的。我用套头衫兜了两个‘小建筑师巴布’的杯子过来。要是让妈妈知道我们在楼上喝酒,她会怎么想?”
我爬下床,打开了门。
她扫了一眼我泪痕未干的脸,迅速地关上身后卧室的门。“好了,”她说,然后拧开瓶盖,给我倒了杯酒,“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我告诉你的事情,你绝对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告诉爸爸,尤其不要告诉妈妈。”
然后我告诉了她。
我总得告诉一个人。
在很多方面我都不喜欢我妹妹。几年前,我可能会向你展示就这个话题我潦草地写下的数张单子。我讨厌她有浓密的直发,而我的头发只要一长过肩就断了。我讨厌她什么都知道。我讨厌在我整个求学生涯中,老师们一直用肃静的语气告诉我,她有多聪明,好像她的聪明并不意味着我生活在永远的阴影中。我讨厌她,因为在我二十六岁的年纪,我住在半独立式房屋的储藏室里,就为了让她能跟她的私生子一起住在大些的卧室里。但时不时地我还是打心眼儿里为有她做妹妹感到高兴。
卡特丽娜从不会惊恐得尖叫起来。此刻她看上去并不震惊,也不坚持要我告诉父母。她从不曾告诉我我做错了事,并一走了之。
她灌了一大口酒。“天哪。”
“千真万确。”
“这样做也是合法的,他们好像没法阻止他。”
“我知道。”
“见鬼。我还没有理清头绪。”
讲述这个,我们就喝掉了两杯酒。我能感觉到脸颊开始发烫。“我不想扔下他不管,但是我不能成为帮凶,特丽娜。我不能。”
“嗯。”她在思考。我妹妹当真有一张“思考者的脸”,这副表情能让人们静立一旁等待她的回答。父亲说我思考起问题来的表情让人觉得我想去洗手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
她抬头看着我,她的脸突然焕发出光彩。“很简单。”
“简单?”
她给我们两人又各倒了一杯酒。“哎哟。似乎这一步我们已经完成了。是的,很简单。他们有钱,是吧?”
“我不想要他们的钱。她要给我涨工资,但问题不在这里。”
“闭嘴。不是给你,笨蛋。他们有自己的钱,或许这场事故还让他拿到了不少保险金。那么,你告诉他们说你要些钱,然后你使用那些钱,你利用——什么来着?——你利用剩下的四个月时间,去改变威尔·特雷纳的想法。”
“什么?”
“你改变他的想法。你说过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室内,是吧?那么,从小事做起,让他出来走动,你计划好能为他做的美妙事情,所有让他有活下去意愿的事情——冒险、国外旅行、和海豚一起游泳,无论什么——接下来你就实施它。我能帮助你,我会在图书馆的网络上查询一下,我敢说我们一定能找出一些能让他做的精彩的事情,那些事情会让他开心。”
我盯着她。
“卡特丽娜——”
“是的,我知道。”她咧开嘴笑了,我也笑了。她说:“我他妈真是个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