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天(2/2)
“没有了。”
“你最后一次在山里用它是什么时候?”
“是……我……我不记得了。”
“你最后一次看到它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
“你确定把它放到这里了吗?”她问。
“我十分确定。”
“那枪呢?枪究竟跑哪儿去了?”
这就是……现场。
谢谢你,亨利,谢谢你复述了现场。
不用说,你因为对桑德拉大喊大叫而愧疚不已,你因为连枪在哪里都不知道而难堪。也可能你从来就没买过什么枪。你知道吗,其实是书中的角色买了一把枪,把它藏在办公室里一块松动的地板下。他策划了一场谋杀,想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这个想法听起来怎么样?很有可能你一直是这么想的。是的,绝对是的。当你搬进来时发现了那块松动的地板,你觉得这是块藏枪的好地方,所以就把这一想法赋予书中的角色了。你以为藏枪的是你,但其实不是的,只是你脑海中虚构出来的人物把枪藏了起来!
要是你告诉桑德拉,她肯定会释然的。但是你呢——你惊惧不安:犯了这样的错误……这对你的未来意味着什么?
这就是今天发生的一切了。没有时间写伊娃过来的那个晚上了,今晚是约会之夜,你和桑德拉马上就要出门了。你们会出去吃顿饭,然后看部电影,电影的剧本是你的一个作家哥们儿写的。上面的空白页会补上的。伊娃和瑞克已经将婚礼提前了,这样确保你能参加。
好消息:关于吵架的事,桑德拉原谅了你。吃晚餐时,你告诉她家里已经没有枪了,她也原谅了你。老兄,你和我,我们俩都要在跟她大吵一架后弥补她,也要为接下来的日子弥补她。另外,下个月就是她生日了,这是她四十九岁的生日,她会和你一起度过。你会送给她一份特别的礼物。
好消息:要是你不记得自己的书是怎样写的了,你可以开始阅读它们,权当它们是新书。这将是你第一次阅读自己写的书,却连即将而来的反转都没做好心理准备。若是能开拓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读者市场,其实也挺好的——让他们买你的书,忘记自己读过,接着再买一本。
坏消息:你砸日记本时,粘在封面外壳上的一只木偶眼睛撞在墙上摔碎了,眼睛里头弥漫着一片雾气,像是木偶得了白内障。
自从杰瑞的医生过来探望过他之后,他再也没有偷偷出去游荡。据他所知,这几天风平浪静,他自控得很好。春天时花园里盛开的水仙花已经凋零枯萎,杜鹃花正怒放,一些开满花朵的枝丫不堪重负而折断了,草坪上处处缤纷落英。树木萌发出嫩芽,一片勃勃生机的景象。杰瑞知道,每逢这个时节,万物都在疯狂而野蛮地生长。他家里的草地在冬天时每两个月才修剪一次,而到了夏天每隔一个星期就要修剪一次。此刻他就在一块草地上,坐在一棵合欢树下的长椅上。树木的枝条大多仍是光秃秃的,阳光抚摸着他的脸庞,暖融融的。他正阅读一份报纸,头版刊登着一个女人的照片,他记得这个叫劳拉·亨特的女人,她在自己的家中被人杀害了。新闻上说,她的尸体是星期一被发现的,而这是一份星期四发行的报纸。新闻上还说,她的尸体是下午被发现的。他记得收音机里曾播报过这则新闻,以为这个女人被害时他正在海滩上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现在他意识到自己错了,因为新闻里说她的尸体虽然是在下午被发现的,却是在早上被害的。上面还提到了失窃的项链以及这个女人是被利器刺死的,这些细节对杰瑞很重要,他闭上眼睛,想弄清楚一些事情,然而——
“你没事吧,杰瑞?”
他抬起头,看见汉密尔顿护士站在他面前。一开始她脸上笑容灿烂,随后笑容消融成微笑,最后连微笑都无影无踪了。她坐了下来,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杰瑞?”
他摇摇头,意思是说他并不好。他把报纸对折起来,这样他就看不到那个女人的照片了。他开始回想。
“我杀了人。”他说。当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汉密尔顿护士完全可以按自己的方式应对。他打赌她会打电话报警,他也希望她去报警,这样他们可能会将他处死。死刑早在五十年前就废除了,但由于过去这几年新西兰暴力事件频发,人们一直在呼吁恢复死刑,甚至还进行了全民公投。公投的结果是恢复死刑。他记得这事儿就发生在最近,但不记得确切的日子,去年还是两年前?他并不能确定结果是否已经生效,但他或许可以成为被执行死刑的第一人。如果是这样,当他们绞死他时,他不希望桑德拉或伊娃在场;他希望汉密尔顿护士在场,当她向着他凄然微笑时,在绳索收紧的那一刻他也许会少些恐惧。
“我知道。”汉密尔顿护士说,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他纳闷她是怎么知道的,接着他恍然大悟:一定是自己告诉她的。她接着说:“我很抱歉,杰瑞,我真的很抱歉,但你知道的,这不是你的错。”
“当然是我的错。”他说,“我选择苏姗,是因为我爱上了她。我偷偷潜入她家,杀害了她,后来警方抓错了人。”
她的悲伤在融化,她的担忧在消逝。他想,也许她并不喜欢苏姗。
“都会好起来的。”她说。
他摇摇头。永远都不会好起来的。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她问。
“我当然记得,我是亨利·卡特。”他说,但随后又觉得不太对。这个名字很接近了,但又不够贴近,何况她称呼他为“杰瑞”。
“亨利是你的笔名。”她说。
“笔名?”
“杰瑞·格雷才是你的真名,你是个作家。”
他搜寻着记忆,想重新与过去建立联系。“我不这么想。”
“你以前是写犯罪小说的。”她说,“有时候你会有些困惑,这是因为你混淆了现实和虚构。你知道你在哪里吗?”
“疗养院。”说着,他开始环顾四周,打量树木和花草,他还看见那边四处徘徊的人们,那些欢喜的、忧愁的、迷惘的人。有点儿讽刺的是,他想起他自己也是属于那一部分迷惘的人的。“我有老年痴呆症。”
“老年痴呆症会改写你过去的记忆,杰瑞,所以会让你觉得小说中的故事像是真实发生过的。没有什么苏姗,她根本不存在。”
他苦苦思索着,写作……这倒不觉得陌生了。还有,他的名字是杰瑞·格雷,而不是亨利·卡特。亨利·卡特是他写书时才用的名字,因为构建惊悚场景的是亨利,享受美好生活的却是杰瑞。
“所以,我没有杀任何人,对吗?”他说。
汉密尔顿护士冲他忧伤地一笑,这是他所见过的最为忧伤的笑容,让他感觉胸口一阵一阵发紧。这个女人在可怜他,甚至他也可怜自己。“没有什么苏姗,”她说,“苏姗只是你臆造、虚构出来的人物。”
“但她似乎……似乎是那么真实。”
“我知道。好了,我们进去吧。快要吃晚饭了。”
她把他带进去,他说他想在房间休息一下,她便陪着他走进房间,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随后又说不要待得太长。他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窗边,这时他开始回味刚才那段对话,察觉到刚刚没有察觉到的破绽。
“我知道。”她说。
“所以,我并没有杀任何人,是吗?这才是我想要问你的。”他说,这句话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来回飘荡,除了健忘的杰瑞,这房里再无他人,但他好像并不介意自言自语。何况,他很喜欢自言自语,觉得自己常常这样做。他再开口说话时,盯着对面的空椅子,仿佛汉密尔顿护士就坐在那里。“你说我没杀死苏姗,但你没有说我没有杀死过别人。”
他把那个对话又重复了一遍。
他没有杀死苏姗。
“但你杀了其他人。”说话的不是他,但他知道是谁说的。是亨利·卡特,这个冠以他笔名的人想让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你杀了其他人,而且汉密尔顿护士知道。”
但是,如果不是苏姗,那么他究竟又杀了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