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天(1/2)
这些天发生了很多事情,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最让你记挂的是你和桑德拉又大吵一架。每次和桑德拉吵完架,你总觉得胃部有些不适,今天也不例外。别说不适了,今天你真的感觉更糟,简直疼痛难忍。婚礼已经迫在眉睫了,事情排山倒海地涌来。婚期是几天前就定好了的,但今天还需要确认最新日期。记住了,这只是随想录,而不是你的日程清单,它如实地记录了你的心路历程,但无须你每天笔耕不辍。否则,今天应该会这样写:今天是第十四天,吃早饭,散步,在餐桌旁读报纸。你太忙了,所以一条长长的沟壑(这会不会又是个好书名?《长长的沟壑》,不,好像并不好)横跨在你和桑德拉之间。但是,现在应该不会了,因为桑德拉也开始读这本随想录了,这是她找你要的,你说“好的,亲爱的,自己去拿吧”,或者其他类似的话,下面是你对此事的记忆……
这就对了,一页半空白,暗喻你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但桑德拉说了,就此事你们俩有过一番商谈,但你坚信你们根本没有讨论过。当然了,一个失去意识和记忆的人凭什么去争论他不记得的事呢?要是有人跟你说,二加二等于五,你肯定要和他争论一番,因为你清清楚楚地知道结果是什么。就是这种感觉。如果桑德拉要看这本随想录,你肯定会说不行。但她说你同意了,而你这么爱她信任她,而且,老兄啊,你现在应该要开始信任她甚于信任你自己了。不难想象,当你发现桑德拉正在读的时候会有什么后果。本来没什么好解释的,但因为有了亨利·卡特,一切就有必要说明一下了。亨利·卡特是《跟踪的亡人》《死很容易》等作品的作者,在他接管你的身体之前,先简要介绍一下他的生平。
亨利·卡特是你的笔名。只是它多了几分亲切感。亨利·卡特不只是你信手拈来放在封面上的名字,写作的时候,你就想成为他。构思了一切罪恶事件的是你,但你却只想把它们贮存在亨利·卡特的脑海之中。你坐在写作房里,虚构着一个歹徒如何砍下被害人的胳膊,这就发生在亨利·卡特的世界里;而当你和桑德拉共进晚餐或和伊娃一起看电影时,这只发生在杰瑞·格雷的世界里。你把自己的世界分割成两半,不过别担心,你倒不会因此深受人格分裂之苦,以为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你与亨利·卡特之间的区别很微妙,但是,每当一天结束,你关闭电脑的同时,也需要将自己写作的思绪抛诸脑后。以前并不需要这样的,你这样做都是为了家人。桑德拉以前常说你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她是对的,因为你的脑中还在构思着某个开放的结局,想着甲如何在乙的布局下逃出生天。这很容易让你从现实世界中溜出来进入另一个虚构世界。比如你正和桑德拉说着话,忽然就丢下她,兀自打腹稿去了。小说出版时,桑德拉帮着你一起想笔名,不久之后她说:“我只是希望坐在写作房里的是亨利,其他时间你就是杰瑞。”这就是你在她心目中的模样,那天,你给了她一个拥抱,并答应她你会按她的建议去做。结果你猜怎么着,杰瑞?还真是管用。一戴上作家帽子,你就成了亨利·卡特,不戴帽子你就没那个闲工夫假扮另外一个人。现在,你就要戴上帽子了,亨利将要接管你的身体了。交给你了,亨利。
今天是星期二,桑德拉借走了日记。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星期二,但对桑德拉来说,这是她知道丈夫即将离开她后的第二个星期二,她要走进他真正的内心世界。他吓坏了,她也知道自己会吓坏的。到明年年底,或者今年年底,她将成为孤零零的一个人。她无力阻止,但她已经想好要做什么了,不过她会做吗?不知道有没有活人的祭日?因为即便他还活着,也只剩一副皮囊了,灵魂早已远去。她会不会遇到另一个男人,开始另一段新生活?她不知道。万一她真开始了新的生活,但五年后杰瑞痊愈了,他重新回到自己的躯壳里了,她又该怎么办?
早餐是咖啡和松饼,这并非什么营养健康早餐。不过说到吃的,她也不吃那些,所以上班之前她总会去一趟健身房,每周三天,要是有空就四天。不过自打杰瑞患病以来,她的生活就再也没有“有空”一说了。她还得请假,这很难,因为她还有些案子要上庭,但她还是得请。她甘愿为杰瑞倾尽所有,其余的时间就帮伊娃筹划婚礼。她把日记和早餐拿到外面,坐在露台上的桌子旁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阅读。第一天是开场白,杰瑞在自言自语,看上去就像是……好吧,还是像杰瑞。一只邻居的猫跃过了栅栏,蹲在露台边舔着自己的身体,时不时地停下来盯着她看。
咖啡太烫了,所以她放在一旁凉着,不久也忘了。她继续读着,心里一片悲凉。接着,她读到了什么东西,起身旋风般冲进屋里。杰瑞还在睡觉,最近早上杰瑞一直在睡懒觉。
“这是什么鬼东西?”她把他吵醒了。她明明知道不该,但怒火还是抑制不住地燃起来。
杰瑞又是厌倦又是茫然,“什么?怎么回事?”他问。
“这个。”她说着,把日记扔在他身旁,日记本外壳上粘着的一双木偶眼睛,震颤着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你偷看我的日记?”
“你叫我看的。”
“我叫你看就见鬼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他是不是在撒谎,但并不是的,他看起来不像在撒谎,反倒是像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难道症状从现在就开始了?不然他怎么质疑她说的一切?“你昨晚跟我说我可以看的。”她说,忽然又想到为什么来和他吵架,“但重点是我们家里竟然有枪。你怎么能这样?你在想什么?难道有一天你会把它用在自己身上?”
“你没有权利看我的日记!”
“我有充分的权利看你的日记,因为你是我丈夫,我爱你,我不想看到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但它还是发生了。我需要知道你这里究竟在想什么,这样我才能帮你。”她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头,但其实她应该拍他的头,这让她像个疯妇一般。他心烦意乱,活像只困兽。她得让步了:“我担心你。”
“说得好听,”他说,“你只是想监视我。”
“我没有,是你叫我看的。”她说。
“少用我的病对付我,这种事我还是记得的!这就是你现在做事的招数吗?骗我,说一些我没有说过的话?”
“我从来没有——”
“滚!”他喊道,拿起日记本向她砸去,但他砸偏了,日记本砸在她身后的墙上。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杰瑞,这让她惊恐不安,但她知道,无论最后杰瑞被诊断出什么,她都会矢志不渝地留在他身边。日记本砸在她身边墙上的瞬间,她的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她把日记本捡起来,跑出了房间。
跑到露台上时,她哭了。二十秒钟后,杰瑞来到她身后,她转身面对着他。他已经不是卧室里的杰瑞了,他是她深爱的杰瑞,是她在大学相识的杰瑞,是藏满了一柜子《星际迷航》影碟的杰瑞,是她永远不离不弃的杰瑞。那位忧伤的心理咨询师贝弗莉曾警告过他们他会这样,这只是阿尔茨海默病的冰山一角。他们需要很久来适应,但她终会适应的,为了他,为了自己,也为了伊娃。
“天啊,我很抱歉。”他张开了双臂,她想推开他,但身体不听使唤,她也张开双臂将他拥住,心头那一丝疑虑已经被彻底埋葬。“我真是……糟透了。”他说。
“都会好的。”她说。过去的几个星期她也常常听自己这样说过,好像说得越多就越会变成真的一样。
“你可以把日记读完。”他说。
“你确定吗?”
“我确定。”
他走进屋里准备早饭,独留她在露台上。她读完日记后回到屋里,看见他在厨房里嚼着一块面包,呆呆地凝视窗外。
“我想让你把枪处理掉。”她平静地说。
他转向她:“我不会自杀的。”
“求你了,杰瑞。如果把它处理掉,我会更安心一些。”
他点了点头,像是懒得再争论了:“枪就在我写作房的桌子底下。”
“我知道,你在日记里提到过。”
“是随想录,不是日记。”
他们一起走到写作房。她站在一边,他把桌子朝窗户那边推了推,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把螺丝刀,用它把一块松动的地板撬了起来。他把手伸进洞穴,在里面摸索着。
“枪不见了。”他茫然四顾地说。
“什么叫‘不见了’?”
他把手收了回来,手里什么也没有。“明明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的,但是现在不见了。”他有些惊慌失措起来,“我不……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了。”他说,刚刚在卧室里的杰瑞好像又还魂了。
“肯定在什么地方。”她说。
“我知道了,妈的,我知道了!”
“好的,再看看。”
他又检查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你还会藏在什么地方?”
“没有,就是这儿。”
“如果就是这儿,那应该还在这儿。”她仍旧波澜不惊地说,至少她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加平静,“你最后一次看见它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有枪?”她问。
“为了研究枪。我想知道开枪是什么感觉,我去过几次山里。”
“你没有告诉过我,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事瞒着我?”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