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的肖像(2/2)
在博希蒙德死后,他们也许会在他的墓碑上刻一个“为什么”。
“因为它就是有毒,”母亲说,“你知道的,那些石头都被诅咒了。”
三个哥哥都笑了起来。“那是铁。”博希蒙德说。
“什么?”
“就是它让河水变红的。”阿玛里克说。他拿出一本书,将一根手指伸进书页之间,把书翻开。他将书掉过头对着我们,指着其中一处。“那是铁锈。一定是。你看,苏佩修斯的《矿物》里记载,埃利亚有一条河,和红水河一模一样,那旁边是世界上最大的铁矿。”
母亲皱起了眉,“他在说什么?”
“您还不明白吗?”博希蒙德的语气里充满了兴奋,“我们有钱了。”
“那是铁,”阿玛里克说,“您知道战后铁的价格涨了多少吗?足足一倍。我们已经失去了斯客里亚,我们用的每一块铁,都是人们乘船去罗纳泽普,再用马车走两百英里陆路拉回来的。”
“而我们这里,”约弗雷兹开口,“很可能坐拥世界上最大的铁矿。整座山都是铁,难怪鱼儿们活不下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听进了约弗雷兹的话。从另外两个哥哥学走路的时候起,母亲就对他们或多或少有些疏离,不过她一直坚信约弗雷兹很聪明。“不可能,”她说,“我的父亲——”
“他觉得那只是一堆有毒的石头,”阿玛里克打断了她,“这可以理解。我们几代人都是这么被教导的。蒙德里斯毫无用处,其他的想都不要想。”
“也许,”我插嘴道,“这里边有什么原因。”
没人听我的话。“去弄清楚事实又没什么损失,”约弗雷兹说,“我的意思是,要是我们错了,那就错了呗,但如果我们是对的——”
于是他们去了蒙德里斯。“去了”这个词远远无法表达路途的艰辛。他们换了六匹马,沿着北方大道疾驰,不吃不喝昼夜不歇,才到达那里。我的父亲总觉得他的儿子们行动的速度能赶得上他们表态的速度。不久之后,他们就到达了终点,在这短短一句话后,他们能够跨越上千英里的路程。对于这样的人而言,距离毫无意义。就在大家还没意识到他们已经离开的时候,哥哥们就回来了。
那是铁,他们一边大喊着,一边跌跌撞撞地进了门,外套上满是泥土,面色灰白。那是铁,我们带了些样品。快看!
就是这样。在那个紧要关头,哥哥们发现了近在咫尺的财宝。帷幕落下,掌声响起,灯光闪烁,所有人开始鞠躬。但还有一个小问题。
我的作品之所以这么昂贵(当然,大部分客户都不知道原因),是因为所有的工作我都要做上两遍。第一遍画在画布上,再精准地临摹一份。当两幅作品都完成以后,我会后退几步仔细观察,毕竟再精准的临摹都无法和原作完全一样。我需要确定哪幅画得更好,哪幅更逼真。我会留下这一幅画,再将另一幅送给顾客。
主教对我的作品很满意,他派了位牧师来告诉我,还额外给了奖金。老实说,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也让我不太好受。我安慰自己,主教拿来画肖像的钱,都来自迈绶戈那些佃农的租金。
我将留下来的那幅画挂在了我的地下室里。拥有这座地下室是我的幸运。当然,所有人都清楚那场大火之后,这座城镇是怎么重建的。城镇旧址就在它东边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在挖掘地基时,人们发现了另一座城市的废墟。那座城市要古老的多,没人知道它的建造者是谁,又去了哪里。也很少有人知道,那些被遗忘的古人们要比我们更聪明,技术也更加先进。他们有一个巨大的地下蓄水池和发达的下水道网络。想想,所有恶心的东西都被冲进了隧道,进入地下河里,而不是被甩出窗户,躺在街道上。下水道网络的一部分就在我居住的楼房下边,我有它的使用权,每周只要额外花费九十特拉奇。那是我的画廊。
你难以想象它曾经是下水道的一部分。那里很干燥,高耸的拱顶由十几根 花岗岩柱支撑,柱顶上雕刻着古代文字。为了保证地下室的照明,我着实费了一番脑筋。我装了四十七个大型油灯和六个吊灯,还自己设计了精巧的棘轮和轮滑系统来调节高度。无意吹嘘,它的确是世界上最好的艺术品(我说的是房间,不是里边的内容)。地下室的墙有五十码,很快就挂满了画。不久之后,我便需要在墙壁上增加一圈走廊和楼梯,凭空建出一个二楼。
地板中间摆着一张绘画用的桌子。十几盏装有镜子的灯照亮了它。在这里,我能画出最好的作品。
我找了位钟表匠给我做了专业的仪器。我没告诉他这些工具的用途,他也没问。我给了他毫不含糊的详细图纸,并告诉他这是送我父亲的礼物。他看了看我,报了价格,我没有还价。
在那些工具当中有一个放大镜,那是个神奇的玩意儿。理论上,你只用取一块一英寸厚的圆玻璃,将边缘磨薄,使中间凸起即可。这是我在书里读到的。作者说他从未自己动手做过,但在理论上是可行的。钟表匠告诉我,这是他一生中看过的最神奇的工具。我应该,不对,我们应该专门生产贩卖这种小玩意儿,肯定会发财的,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我笑了笑。你的脸很有趣,我对他说,你愿意让我画肖像吗?自然是免费的。他抓住了这个机会,成为了进门右手边的第十七幅画。
用这神奇的放大镜,我可以看清钟表匠做的卡尺的刻度。那些刻度太过微小,用肉眼完全无法看见,必须辅以放大镜。不用说,对于我的工作,精准意味着一切。三十二分之七,记得吗?只有用这些工具我才能做到这么精准。在工作时,我需要精确到万分之一英寸,误差为正负两万分之一。
我测量了主教的肖像,计算出他的五官之间的间隔。为了测量角度,我让钟表匠为我做了量角器。那是两片薄薄的玻璃,中间有一根蜘蛛网线。如果您知道有什么东西比它更薄,大可以让我知道。这是我最粗糙的一件工具,总有一天我可能会用它犯下错误,到时候只有骄阳知道会发生什么。
得到这些数字之后,剩下的内容就是例行公事。它很无趣,也令我厌恶。 毕竟我是一位科学家和艺术家,而不是女巫。但无论如何,那十分有效。
在工作时,我像只猫一样神经紧张。哪怕最轻微的声音,和——
“很抱歉,”他说,“我无意打扰。”
很幸运,我及时抓住了瓶子,没让它翻倒,“你他妈是什么人?”
“我敲了门,”他说道,“也喊了几声,不过我猜您大概没听见。”
我皱起眉,极力用生气掩盖恐惧的表情。当然,我也是爱面子的,“所以你 就直接闯进来了?你想干什么?”
“我只想耽误你一两分钟的时间。”
不是所有牧师穿着的人都是牧师,他也有可能是律师,或是政府里的高级官员,只是后者从不上门服务。“你在收集什么东西?”
他微笑着说道:“没有。”接着,他问了我的名字(这个问题我知道怎么回答),问我是不是那个著名的艺术家。
“你想让我为你画肖像?”
“不是,”他摇摇头,“我不觉得那是个好主意。”
我盯住他不放。他让我感到非常紧张。“得了吧,”我说道,“你长得没那么坏。”
他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鼻子微微上翘。年龄与我相当,或许要年轻一两岁。我曾见过许多人褪去的发际线,也充分利用了这一点,我知道像他这种情况,削发没什么损失。没错,我就是在以貌取人,这是我的工作。一秒之内我就可以根据他的脸对他下定论,就像人们对我下定论一下。
“你能这么说实在是太好了,”他说道,“但即使是善意的谎言也是罪行。不过那不是我的本意。”
“也许你应该离开。”
“也许吧,”他点点头,“我矮小瘦弱,既不知道如何战斗,也不懂类似的行当。我们都生活在地下,这里没有目击者,即使大声求救也没人能听到。你是对的,没有人会想念我。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去处。”
读心术并不存在,即使是学院里受过专业训练的专家也做不到,至少人们都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毫无反应,“你介意我坐下来吗?”
“我介意。”
“太了不起了。这些都是你画的吗?”
“是的。”
他点了点头。“也许你很想知道我掌握了些什么,”他说,“我没法证明它。至少没法在法庭上指控你。事实上,”他笑着补充道,“我不认为有任何法律能指控你做的一切。没有哪个人会自己急着去送死,这种人都是疯子。我的意思是,这并不是谋杀,也不是严重的伤害,更不是蓄意投毒。我必须告诉你,你没有犯下任何罪行。”
“你是谁?”
他的笑容毫无城府。“尤斯特歇斯,”他说,“这是我的教名。我从前是斯客里亚人,所以你大概能够猜出我的母亲从前是怎么叫我的了。我是学院里的一名初级执事,正被派来现场执勤。”
“好吧,”我说,“我到底干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噢,我不想这么说,”他说道,“这听起来太蠢了。我刚刚说过,我没法证明这一切。在去年,有四十六个人,他们家财万贯,声名显著,都在你这儿画了肖像,但不久之后就遭遇了严重的中风,有的瘫痪了,有的从此精神恍惚。不过你也许要说,还有另外六十七个富人也在这里画过肖像,他们都活得好好的。你要让我直接去向陪审团陈述你的罪行,我只好耸耸肩,承认我并没有线索,我只知道基础的哲学和神学理论而已。”他的视线越过了我,看向书架。那儿放着《帕卡西恩》和萨洛尼努斯的《存在与现实》。我皱了下眉,那就像是将杀人凶器镶在牌匾上,挂在了你的墙上。“也许你很想知道,”他继续说道—— 他似乎很喜欢说这句话,“我是一位正式牧师。”
“很好。不过那又怎么样?”
“我被赋予了听取忏悔的权利,”他说道,“并且我不会泄密。即使是上了法庭,即使身受严刑拷打,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就算我这样做了,我的话也无法成为证据。”
我直视他的眼睛,良久。“抱歉,”我说道,“我不是一位教徒。”
“我也不是。我是个科学家,而且充满了好奇心。我无法证明任何事,但有
时候我不想一直按规矩办事。老实说,就算我把你抓起来,你也没有亲人和朋友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校官将你的案子分配给了我,”他露出了无害的神情,“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吧,我就想知道这个。接着我会回去告诉我的上级,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巧合,你只是个无辜的女孩。拜托了。”
还有一个小问题。为了挖掘出蒙德里斯无限的财富,我们还需要一点点启动资金。我们需要几千块钱,虽说一旦开始开采铁矿,要不了几个小时就能把这笔钱赚回来。但如果换个角度来看的话,这确实是一笔巨款,它足以用来购买一座农场,或建造三艘战舰,也能够拿来铺设一条高架渠。
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意见出现了分歧,就像主梁桁柱出现了裂痕。
妈妈觉得我们应该把蒙德里斯卖掉,既然它值钱了。
博希蒙德说,别傻了,天知道那里还有多少铁矿。他们放过我们,是因为知道我们已经一无所有了。如果有谁发现我们还有可以拿走的东西,那么他肯定会以极低的价格买下我们的全部债务,好从我们这里夺走一切。
约弗雷兹开口,我们可以去借钱。
拿什么作担保?博希蒙德说,一旦我们告诉任何人我们拥有什么,他们就会像狼一样盯上我们。
“好吧,”我说,“我们可以用别的方式筹钱。我们可以去工作。”
他们全部看向了我。“宝贝,”母亲说道,“如果我们可以挣那么多钱,就不 会需要蒙德里斯了,也不会需要任何东西。但是我们做不到。”她回头看向约弗雷兹,说道:“当然,我们可以找人帮一点忙,只要清掉农场的债务就好。接着我们可以把这栋房子卖掉,再搬去乡下。”
“我知道一个挣钱的法子。”我说。
“有人能拿块布把她盖起来吗?”阿玛里克说道,“她开始让我心烦了。”
后来,我搬了出去。没有人对此感到高兴,包括我在内。母亲说,一个独自生活的年轻单身女孩要么是个妓女,要么想做一个妓女,我的所作所为只会给家族蒙羞。在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从父亲的笔记中,我找到赚钱的法子。他曾经有整整一书架的笔记,以高雅典致的棕色牛皮装帧,从来没人读过那些笔记。我非常想念他。他的笔迹相当独特,乍看起来十分整洁,但当你试着读下去时,你几乎无法辨认他究竟写了什么。不过即使我无法明白那是什么,至少那是他的一部分,至少我的父亲以某种形式仍存在着。就像一幅肖像画一样,我想这就是人们想要画肖像的原因吧。即使在死去之后,他的面孔依旧存在。
父亲总想了解一切,他也经常会质疑那些早已死去的学者。在那些笔记的第七卷中,他对阿帕墨涅的莫德斯图斯(一位六百年前的学者)产生了质疑。因为莫德斯图斯相信从理论上来讲,人的灵魂可以被降作实体,这与赐灵的双生有着一样的原理。这个原理被记录在《帕卡西恩》中,萨洛尼努斯在《共和》的第三册中进一步做了阐述。父亲并不在意这些。他坚信这是无法做到的。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在纸上进行了复杂的数学计算,写满了一页又一页。他那时总是将自己锁在书房中,禁止我与哥哥们发出任何声音,哪怕我们痛苦的死去。最终,他得出结论,莫德斯图斯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和流氓。他没说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不过挖出流氓的骨头再扔进大海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只是父亲的计算出错了。那只是一个极其微小的错误,要不是我天生对数字十分敏感(这是我一直以来保守的秘密,没人喜欢聪明人,尤其是聪明的女孩),我永远也不会发现。事实上,他理想中的现实与现实之间存在着细小的差异。
所以我再次进行了计算,做出了一点点调整,你猜发生了什么?
我极其擅长记忆人脸。对于只见了一面的人,即使闭上眼睛,他们的面孔也依然在我的脑海里。
“你这是勒索。”我说道。
他耸耸肩。“只是出于好奇罢了,”他说,“我急迫地想要知道真相,好增加人类知识的总和。当然,人们常说,一旦你知道了某个秘密,就该将它与其他人分享,就像小时候他们总是让我与姐妹们分享玩具。不过我不喜欢那样做,对于我来说,我只想知道真相而已。”
“我的父亲和你一样。”我说。
“那么请告诉我吧。你明白我的想法。我发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又或者,”他继续说着,面色像石头一样冷峻,“我也可以把你当作女巫送去烧掉。这都取决于你。”
所以我告诉了他。当然,他并不相信。于是我拿出了我的笔记,为他展示了那一页又一页数学运算。很显然,他看不懂那些算式,不过他还是信了。“好吧,”他说,“那么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再次告诉了他。过了一会儿,他向我要一支笔和一些纸。不行,我说道,不可以记录。你永远也不知道这些记录会落入谁的手里。他叹了口气。他逼得太紧了,离他想要的真相不过四分之一英寸,不过就算是杀了我也无济于事。他最终屈服了。我喜欢看到人们做出理智的选择。
在他走后,我画了几笔草稿,我脑海中的面孔鲜活极了。
我的兄弟们决定自己动手。
这没什么,真的。只需在山的一侧挖出一条隧道,将铁矿石拉出来,碾碎,冶炼,再铸成铁锭,拉下山,装进马车里,一切就完成了。他们都像狗熊一样强壮,像雄狮一样高傲。他们可以做到任何事。
事实上,我的哥哥们的确和狗熊一样强壮,也极具决心。上帝啊,他们真的自己动手了。他们搞来几把镐子、几根耙子和几个巨大的柳条筐。他们拿自己上好的马匹换了十几头牛,不过它们很快便患上疫病死去了,于是哥哥们只好徒步上山下山,将矿石都背在自己背上。后来,告诉我这件事的人说当地人都以为他们疯了。首先,那儿除了有毒的红色河水之外,没有任何饮用水。你知道,一加仑水足足有十磅重。而最近的泉水距离那里有一英里半。不过他们下定了决心。巨大的财富就在那儿等着他们,而唯一的阻碍就是一点艰苦的工作和一些小小的不便罢了。你看,这只是立场的问题。同回报相比,那点付出不值一提。他们坚持了下去。直到三个月后,一条隧道坍塌了,砸断了阿玛里克的背脊。
那一周我收到了三个委托,也是我第一次被取消委托。
“他为什么改变主意了?”我问牧师。主教大人认为这并不合适。我继续追问下去,但没有得到答案。
好吧。我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却难以再进一步。我坐下来算了几个数字。 我计算了在蒙德里斯建一个矿井的成本,打点好了一切,这也是唯一的方法。我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我读过奥克斯鲁斯关于采矿的记录,我同测量员、承包商、雇工、承运商和商人们交谈过,我还进行了方方面面地比价,小到铁铲把手大到平底驳船,全部价格加起来是九千八百基尔德。到目前为止,不算那三个新委托,我已经有了九千四百基尔德。很接近了。非常、非常接近。
我坐在那儿,订着这些数字。还差四百基尔德。一笔小钱,只比一位石匠在采石场中劳苦一生的薪水多那么一点。我回过头来看着那些成本,思索着能不能在哪里克扣一点,就像勤劳的绅士们从银币边缘剪下些许银渣,借此谋生一样。不过我的计算太完美了,没有任何削减的余地。
好吧,我想,一切已经开始了。首先是那位来自学院的充满好奇心的牧师,在访问我的四十八小时之后,他就遭遇了严重中风。当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我与此相关,不过就像他说过的那样,学院里优秀正直的学者们不需要证据。而如果我遇到了不测(这栋老房子极易失火,所有人都知道),会有人想念我吗?不过世界上最伟大的学院里的兄弟就不一样了,如果他不在自己的书房里,人人都会询问他的去向。我的委托第一次被取消了。很快便会流言四起。人们将不想与我扯上关系,因为我的顾客们都遭遇了不幸。也许那些优秀正直的学者们一直在试图掩盖流言,他们会科学地组织调查,收集足够多的例子,拥有确定无凿的比例,好进行举证。也许他们之所以派可怜的尤斯特歇斯过来,就是像将金丝雀送入煤矿(1) 。总而言之,这是个逃跑的好时机。你甚至都无须停下来拿走最珍贵的五件东西,也别戴帽子,快跑。
还差四百基尔德。我想到了我的哥哥,阿玛里克。他现在依然有意识,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能明白我们的话,但他全身上下唯一能够移动的只剩下了眼睛。他的眼睛能够随着你的身影转动,就像一幅淘气的肖像画。那九千四百基尔德都安全地存放在了骑士团那里,和我的遗愿一起。倘若我发生任何不测……该死的四百块。我还得画两幅肖像,再将两幅卖给我那讨厌的朋友。我还能活那么久吗?我还有时间再画一幅,但两幅就不太可能了。学院虽然有诸多缺点,可没人能够质疑它们的效率。
我查看了我的日记。早上有一个预约,为伯爵夫人画肖像。据说她是位极具魅力的女性。她出生在山区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里,十五岁时进入了歌剧院,十八岁时嫁给了伯爵,二十三岁时失去了丈夫。她是国王、主教和哲学家的情妇,帝国最家喻户晓又最臭名昭著的艺术赞助人,也是城镇里公认的美女之一。这份工作要得很急,她需要将这幅画像作为生日礼物送往某个倒霉的附属国。她承诺过货到付款,她的话就像银行里的钱一样可信。她将支付七十基尔德,我的朋友会出到一百三,他宁愿用生锈的钳子拔掉所有的牙齿,也不愿意错过这样的收藏品。还差两百。
很接近了,但还不够。
九千六百基尔德可以让一个五口之家在首都过上奢侈的生活。倘若蒙德里斯不是一个巨大的铁矿,我们很乐意这样做,不过要是没有蒙德里斯,我也不会如此辛勤地工作了。要是我径直回到家里,把骑士团的支票递给他们,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将大肆挥霍,只是在无关紧要的地方象征性地稍作节俭,一年之内就会破产,又或者会被压死在某个倒塌的屋顶之下。这样一来,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很接近了,仿佛伸出手就能触碰,但还不够。
我为伯爵夫人画了肖像,颜料还没干时,她便将画拿走了。她付了现金,还有三十基尔德小费——大方极了,不过她付得起,谁叫她喜欢我的作品。这也证明她是个有品位的女人,因为这是我最满意,不对,是我第二满意的画作。
这就是我, 她不断地说着, 你好像看穿了我的心灵。谢谢你,即使有一天我会老死,归于尘土,我的样子也将永远留在这幅画上。
但我知道,一年之后,她就不再是现在的她了。她会经历一些微小的改变,从此不再是城镇上排名第四的美人(是的,她有证书),而是变成一个可怕的怪物,一个珍珠蚌壳中的寄居蟹,一个蹲在破败宫殿中的农妇。
你画得太是时候了。真的。 她这么说道。
三十基尔德。这的确是一大笔钱,但还不够,她也许从没有过这样的困扰。 如果她在十五岁时拥有三十基尔德,就永远也不会离开那个山村了。她会留在那里,嫁给一位车夫或是铁匠,幸福地生活下去。无论如何,她能够活得更久。
我去见了我的朋友,我有一个提议。
“你还没有告诉过我,你会拿它们做什么?”我问道。
他恐惧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不必知道这个。”
“的确。”我说。
“你不必知道。”
我打开速写本,给他看了伯爵夫人的草稿。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没错。”我说道。
“她——”
“没错。”
他很快恢复了原状,令人敬佩。
“我们曾经是爱人,”他说,“你知道吗?”
“不知道。这幅画需要两百基尔德。”
“我没有两百基尔德。”他大声号啕道,仿佛我对他严刑拷打一般。
我相信他的话,“那么你有多少?”
“一百零五。这是全部了。这几乎是我的全部财产了。”
我身上还有三十,所以差不多够了。不过还差一点。
“你说几乎——”
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我还有一些家当可以变卖,”他说,“我在迈绶戈有一个农场,半艘船,还有一些其他东西。”
“很好,”我说,“你会需要这些钱的。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你要用那些画来做什么?”
他向我解释了一切。我想,我的确打破了他的防线,因为这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能坦白一切对他来说大概也是一种宽慰。他告诉我他是个炼金术士。和他的父亲一样,他毕生都在追寻永生。很久以前,他便在数学上证明了肉体无法获得永生(毫无疑问,这包括无数页的数学运算)。因此,他将自己的研究集中在了赐灵的双生上——
“噢,”我开口,“这样。”
是的,就是这样。他坚信人的智力、品质和记忆能够被化作可以触碰的物质,可以——
“可以装进瓶子里。”
他厌恶地看了我一眼。“是的,”他说,“可以装进瓶子里,永久保存。这是 真正的不朽。我知道我能做到,我已经很接近了——”
我看着他。“这当然可以做到,”我说,“你知道吗,给我四百基尔德,我可以 告诉你怎么做。这并不难,连女人都可以做到。”
他摇摇头,像是竭力赶走苍蝇的公牛。“我不需要知道这个,”他说,“我也 不能那么做,不能对活人下手。这比谋杀还要严重。”
“所以你付钱是为了——”
“没错,”很难判断他究竟更痛恨我还是他自己,“你知道,它们都无法永久 保存。”他停了下来,我觉得他快支撑不住了。“就像苹果,如果你不妥善保存的话,很快就会腐坏。不过保存苹果并不难,只要你知道该怎么做。我会知道的,”他愤愤地说道,“只不过还需要一些练习和实验罢了。我就要做到了。这很容易。”
“谢谢你。”我说。接着,我告诉了他我的提议。
我还以为他会惊讶得晕过去。
他接受了我的提议。
随便问哪个艺术家他们都会告诉你,最困难的测试和最伟大的成就,是画出一幅完美的自画像。我最后一次架起画架,寻找光线。内心的光照耀着我的画笔,不过阳光多少也能起到作用。
他说的那些,难以存储,容易腐坏,其实我统统都知道。金钱是万能的,不过我做最后这笔生意并不只是为了钱。
我是一位艺术家,一位出色的艺术家。我立起一面镜子,背对着窗户,让镜子将阳光反射到自己脸上。我用赭色的颜料画下了基本的线条,再辅以颜色、阴影和光线。当你为某些事情感到羞耻时,别照镜子,这些都是陈词滥调,不是吗?此刻我比任何人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但对我来说,照镜子是唯一的出路,唯一可以自我纠正的途径,只有这样我才能把这幅画画好。实际上,它只是一幅失败的作品。扭曲的视角。这并不令人惊讶。倘若你和我这样的人一起生活二十六年,你眼里的一切都将是扭曲的。
有一瞬间,画上的线条和形状组成了一张脸,又像是一间房子,有人搬了进去。我往后退了一步,看着画上的人。那是我自己。
你好,我向她打了个招呼。
我之所以开始这项生意,是因为我非常、非常想念我的父亲。每当我闭上眼睛,脑海中都会浮现出他的面孔,一丝不差,精确到每一个细节。于是我将他画了下来,一遍又一遍。我不断学习,每一幅都比上一幅画得更好,直到我最终画出了完美的作品。我的父亲,身穿他生前所穿的衣服,这句话好像出自哪里(2) ?总而言之,那就是他,他正在回头看着我。我还记得阿帕墨涅的莫德斯图斯,那位傻瓜和流氓,他实际上是对的。
我以为我可以做到,我以为我可以带他回来。
我的确那样做了。我将他画了下来,做了些加法,又做了些减法。他的智慧、品质和记忆,他的本质,我将这一切都装进了一个瓶子里,永久保存。但我的朋友说的没错,除非你知道正确的保存方法,不然一切都会腐坏。
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我的朋友会往我的骑士团账户上存四百基尔德,作为交换,我会将这幅自画像交给他。画里有他遇到过的最特别的灵魂。他同意了这笔交易,还有那些算式,那数不尽的数学运算。他同意给我时间写下这一切。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正确的保存方法。
只需要再做一些小小的调整,他说,一点点就好。
我希望他是对的。
(恶童译)
(1) 煤矿里的金丝雀用来检查空气质量。
(2) 出自《哈姆雷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