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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的肖像(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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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汗流不止。“你给我带了什么?”他问道。

我向他一笑。“一位大公,”我说着,迅速四下扫了一眼,确保没人能听见我们的对话,“四位侯爵,一位伯爵的两个堂兄,六位富裕的丝绸商人,一位陆军元帅,一位海军上将,一位名誉陆军龙骑兵上校,还有一只棕色小狗。”

他拎起袋子掂量着,像是在判断我是不是说了谎。袋子里叮当作响。“怎么还有只狗?”他问道。

“因为我喜欢它。”

他个子很高,约莫四十来岁,僧侣似的光头上有些秃斑,鼻子很大。那张脸并不好看,但还算有趣。他穿着昂贵的灰色服装,暗棕色和灰白色明暗交替。这几个原因,让我很乐意为他画像。抱歉,开个玩笑。“四十基尔德。”

“有点意思。”

他紧紧盯着手中的袋子,仿佛视线能透过布料。据我所知,他的确可以,但这种事我已经见怪不怪了。“都是些贵族,”他轻蔑地开口,“和士兵而已。我不要贵族血统,我要的是智者。”

“这里边有聪明人。”

“只不过是些靠着狩猎狐狸取乐的人罢了。”他说着,上唇微微卷起。我打 赌这表情他肯定对着镜子练习过。

“他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我强调道,“金钱能买到的最好的教育。”

“我想要的,”他瞪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是哲学家、科学家,还有诗人。”

早上又没吃饭,我的肚子有点饿了。“哲学家和诗人们可付不起画肖像的 钱。”我补充道,“你付的钱也不够让我送你赠品。”

“你说的对。所以里边还有只狗?”

“我说过了,我喜欢那只狗。”我拎着袋子在他鼻子下边晃了晃。他的脸开 始扭曲。

“六十基尔德,”他说,“别那样晃来晃去,狗很吵。”

我快要抑制不住为他画肖像的冲动了。不然就用炭笔在桌布上画个速写?不过这会被他发现的。“再者说,”我开口,“你要么是忘记了业余爱好者更为高贵的传统,要么就是故意对它视而不见。那位大公是萨洛尼努斯晚年对话的权威之一。”

尽管他极力掩饰,我还是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兴奋。“这位大公——”

我咧了咧嘴。“没有名字,”我说道,“他们都没有名字,也没有犯下罪行。不过没错,就是那位大公。其中一位丝绸商人还是个有名的炼金术士。”

他猛然抬起头,“波菲里乌斯?”

我咂了一下嘴,“我说了,他们没有名字。”

“你杀了波菲里乌斯。”

我这个蠢货,怎么没想到他们可能认识,“当然没有。你大可以现在就去找他,他肯定还活得好好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他咆哮道,“但——”

那古老的学术好奇心,它每次都能胜出。我知道我的错误可以在哪里派上用场了。“一百九十基尔德。”我说道。

“别开玩笑了,女士。我没有那种——”

“好吧,”我说,“那我只能和别人谈生意了。”

成了。他可不想自己的朋友落到别人手里,尤其是他的敌人手里。说真的, 我应该开价两百基尔德的,两百五十都不过分。

“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做生意了。”他说道。

我放松了下来。“走着瞧吧,”我说着,向侍者示意,“为了庆祝这场买卖,请 来一瓶46和一份蜂蜜甜饼。”

侍者退了下去,显然有些发抖。“你买单。”我说道。

“我拒绝。”

“拒绝无效。女人从不付账。”

唉,这并不完全属实。一百九十基尔德听上去挺多,事实上也不算少,但还不够。打个比方,这种匮乏就好比下了一场大雪,你醒来之后发现整个世界都埋葬在一片雪白之中。哪怕用一百万辆推车去装那些雪,也无法触及地面。明亮的日光消失不见,像是从没出现过一样。做了几场买卖之后,回到家时,我总共有三千七百七十五基尔德。以我的标准来看,这的确是一大笔钱,足够买一个农场,或是半艘商船。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你不必一直待在这里。”我对他说道。

“噢,”他看上去有些慌乱,甚至带了几分失望,“我还以为——”

“我不用对着你画。”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我画肖像的时候,会先对着真人画几笔草图,用炭笔,还有钢笔和墨水。再照着草稿作画。”

“这不太寻常,不是吗?”

我微微一笑。“很不寻常。”我说道,“但这意味着像您这样的大忙人不必在 这里坐上几个小时,浪费宝贵的时间。”

他耸了耸肩。光打在他的脸上,形成了一道胎记似的印记。“事实上,我很期待能够一直坐在这里。我很少有机会能够安静地坐着,看看天空。”

在调整握笔的角度时,我的手开始颤抖。它总是这样。我会假装那是一种 愧疚,是我身上残留的最后一丝人性的痕迹。但我也会邪恶地怀疑那或许是一种杀戮的兴奋。我们不必装腔作势,不是吗?“这都随你的便,”我说,“如果你想在这儿坐着,请随意。我可以去另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是朝南的,”他皱了皱眉,“你不需要光线吗?”

“内心的光会照耀着我的画笔。”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

重点是,我是一位极其优秀的画家。如果说有什么天妒英才之类悲剧的话,那这就是最大的悲剧了。我做那些力所能及的事,创作自己试图完成的作品——

然而。

我本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乡村,画着奶牛和瀑布,画着草地和春天的花朵,画着村民们快乐地干农活的场景。每天上午,在和丈夫一起享用早餐之后,他将出门打猎,或是去田里看看小麦的情况,又或是去和租客见面(鬼知道这个阶级的男人每天都在做什么)。而我的女仆们将包起我的颜料和画架,装上马车。车夫会把我载到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在那儿,我会画上一两个小时,直到回家监督仆人们准备午饭。人们将会赞美我的画作,称它们和专业画家的作品没什么两样。我本可以过得非常幸福。

但这一切并没有实现。当然,我大可不必为了从未得到的事物感到烦闷,尽管它曾经离我那么近,穿越了我的整个童年。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再努力一些,再将手伸长一些,便可以将它从树上摘下了。然而我长大了,也就错过了它。这让我十分苦闷,为此变得尖酸刻薄,而这种品质毫无益处。

又或者,虽然我资质平平,只是有些太过贫穷,但我依然可以扼住命运的咽喉,强迫整个世界承认我的天赋,我就是同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我有那么多作品——在这里可以插入我的画作清单。我本可以画出它们,我本想要画出它们,就差那么一点。正是那张清单的厚度,将我同那些未能实现的可能分隔开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极其微小的差异。如果我再高一英寸,那么当我踮起脚尖伸出手,我便可以够到那个苹果了。但无论是差一英寸、半英寸,还是四分之一英寸,都和差一英里没什么区别。这取决于你站在哪里。在艺术界,我们称之为透视。

所以我选择了这种活法。从天堂到地狱只差了四分之一英寸而已。

我的客人从不跟我面对面交流。他们会派人来。赛瓦主教派来了一位领班神父。我想,与一位女性单独相处会让他感到紧张。不过一看到我,他便明显放松了下来。

“主教大人希望您能画出他四分之三的侧脸,”他说道,“他还希望自己穿着正式的加冕礼服。”

“没问题。”

他盯着我的目光用任何神奇的借口恐怕都无法解释。他问道:“你知道加冕礼服长什么样吗?”

我微笑着,说道:“是一件宽大的长袖上衣,前边有一条很宽的刺绣。正式 的加冕礼服是正红色的,及膝。”我解释说,“我有本书,上边有插图。”

最终,他别无选择,开始与我商谈价格。“主教大人认为五十基尔德便可。”

我竭力装出一副难过的表情。“这太可惜了,”我说道,“我本来很想为主教 大人画肖像的。他的骨骼结构有趣极了。”

房间里一下子陷入死寂。我一动不动,保持微笑。

“五十五。”

“我不知道这是否属实,”我问道,“主教大人为卡基多纽斯的《形而上学》写过评注,是吗?”

他并不知道。整天观察别人的脸,你就能学会读懂他们的表情。“主教大人是一位伟大的学者。”

他的意思是:他总是把头埋在书堆里。我的母亲从前也是这么形容我的。

“七十基尔德。”

“六十五。”

“为主教大人画肖像是我的荣幸。他什么时候有空过来?”

好吧,既然有人指定了让我画智者,少五个基尔德也不是不能接受。

“主教大人认为应该由您过去。”

但这里的光线不同,这与绘画技艺有关,我解释着。他不太高兴,但更不想搞砸自己的任务。“主教大人明天正午过来。”

我摇摇头。正午的光线太差,早上最好。他不情愿地同意了。我将时间定在日出后的一小时,其实只是因为我乐意(另一个原因是我想起了母亲的话:不要玩弄食物)。

他站起身。正准备离开时,他停了下来,欣赏着墙上的画,“那是——”

“真迹?”我轻笑道,“很遗憾,那是赝品,是我自己画的。”

“太棒了。”

“谢谢。”

事实上,那幅画就是真迹,花了我不少钱。这是我唯一的奢侈了。

“主教大人会很乐意买下它。”他现在又乐意了。

“恐怕这是非卖品。”

“主教大人愿意出四十基尔德。”

我皱起了眉头,我当时只花了十基尔德。“这是非卖品,”我重复道,“贩卖赝品可不是正确的行为。况且,我之所以临摹这幅画,是为了我的信仰苦修。倘若我将它卖了,我所做的一切就前功尽弃了,您认为呢?”

“主教大人可以赦免你。”

抱歉,我可不接受陌生人的赦免。“让我考虑考虑吧。”我说。

他拉长了脸,“请便。愿骄阳赐予你平安。”

“谢谢。”我礼貌地回应。即使是收到了不想要的礼物,你也应当表示感谢。

这是四分之一英寸的问题,和它会带来的影响。

你可以参考萨洛尼努斯的《论美》,第二十六章,第四段。他不仅用算术证明了美与丑之间的差距几乎恰好是四分之一英寸——确切地说是六十四分之十五英寸——还辅以绘画杰作为例。想象一个完美的鼻子,再将它缩小或是延长四分之一英寸,你便会得到一个丑陋的鼻子。无论是嘴唇、下巴、双眼之间的距离,还是人脸上所有的几何关系都遵循这个比例。三十二分之七或许还能将就,但六十四分之十五便绝对致命了。这是绝对的规则,确凿无误,无法动摇。

我也曾证明过这一事实。我画过一系列自画像,那或许是我最好的作品,也是最逼真的作品。在完成自画像之后,我按照比例调整了我的五官。四分之一英寸的差距让我看上去像一位女神。

好吧,我有点夸张了。但它的确让我更美了,美到足以在两三个人之间挑选一位丈夫。用镜子做参考,拿卡尺仔细测量,你便会发现萨洛尼努斯是对的。四分之一英寸将美丑分割开来,将现实的我同理想的我分割开来,也将天堂与地狱分割开来。我将一块抹布浸泡在松节油中,抹去了画板上的面孔,只留下了脖子与头发,以及之间的空白。剩下的便是我所说的肖像。

为了画赛瓦主教的肖像,我为自己做了一支画笔。

要想这支画笔适合来为地球的二号领袖、无敌骄阳的兄弟绘画肖像,你首先需要一只丘鹬。也许你比我更了解鸟类。显然,丘鹬是一种欢快的小玩意儿,它们依靠长的可笑的鸟喙啄食泥地里的虫子。不过这种鸟也是出了名的难抓,所以成本高昂。而且,本地也并没有丘鹬。别问我为什么。我们这儿有虫子,有泥地,但明显品种不太对。所以我们得耗费极高的成本从北方运来这种鸟,用冰包裹。我听说有人食用它们,当然,是富人们。三只小家伙足够做成点心,尝起来像是鸡肉。那何苦不直接吃鸡肉呢?

丘鹬的幼羽能够做成最好的画笔。这种羽毛很小,大约和指甲一样长,你必须准确知道它们的位置。它们就生长在翅膀弯曲处的外侧,倘若将翅膀比喻成手,那正是食指的位置。请极其小心地将它们取下来,最好使用镊子,弄皱了可就没用了。我有一对精致的银镊子,只有在取幼羽的时候才会使用。

想想这些羽毛。想想它们的各种用处。是无敌骄阳设计了它们,让从前难以想象的飞翔成为了可能。鸟儿们可以自由飞翔,但我们人类,再怎么足智多谋,再怎么聪明绝顶,也永远无法飞上天空。所以我们杀了那些愚蠢又幸运的鸟儿,夺去了它们奇妙的羽毛,拿来填充枕头,装饰弓箭,或是干脆扔到一边。你看,那些鸟儿多么有天分,它们拥有神明一般的身形,凌驾于我们所做的一切。它们在天上,我们在地下,截然不同。只不过它们太过蠢笨,无法分辨树枝上厚厚的捕鸟胶,而一旦它们的爪子陷入胶里,再优雅精巧的翅膀也无法让它们逃出生天了。我猜测这是无敌骄阳有意为之。不然他为什么要让幼羽成为制作画笔最好的材料呢?

我的父亲是个白痴。他曾笃定地告诉我,他绝对是我这一生中能遇到的最聪明的人。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我确信他是对的。他是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学者。倘若历史、文学或艺术里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那一定是它们不值得了解。他十分聪明,在四十出头的时候,他便放弃了蒸蒸日上的法律工作,退休去了图书馆继续学习。他很聪颖,准确预言了斯客里亚战争,比其他人早了五年;他很精明,用家族财产投资了造船厂(他预测大部分战争将在海上进行);他富有智慧,在战争开始的六个月前,他便卖掉了造船厂,并宣布它归为国家所有。他的聪颖、精明和智慧,让他将造船厂所有的利润和过去的财产,都投资了纽密斯的金矿,而就在几周之后,金价一夜之间翻了十番。他所犯下的唯一一个错误——如果你愿意将它称为错误的话——便是他以为丘尔哈迪众汗国会与我们结盟,而不是与斯客里亚。这很不幸,因为就在丘尔哈迪众汗国与斯客里亚结盟之后,他们便占领了金矿,我们所有的资产都化为乌有。公平点说,他差点就赢得了胜利。大部分部落成员都想加入我们,但部落领主们更喜欢斯客里亚的礼物。这个“更”真的很少,大概就四分之一英寸吧。

那些鸟儿既可怜,又可笑。它们能飞,用那纸一般的翅膀飞过路人头顶,芸芸众生。但它们也太过蠢笨,毫不怀疑那沾满了白色污迹的树枝。说它们是白痴可能有些苛刻,不幸的傻瓜,这个称呼好一点吗?不过当法警的手下突然出现,运走所有的家具时,正确与错误之间的距离哪怕不过四分之一,也依然与东海一样宽阔。除了家具,还有他的书,他们拿走了所有的书,装进推车送到了商人那里。商人指着它们,说没人愿意买这些玩意儿,于是只花了九十特拉奇便拿走了所有的书。

最后,我找到了他,发现他吊在马车房里。

谢谢你做的一切,父亲。

我不是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借口。在那天,我十三岁的生日,我领悟了金钱的真谛。我突然意识到(就像是一种启示,只是没有天使和圣光出现),金钱就是生命,而缺少金钱意味着死亡。我们——我的母亲、哥哥和我——没有一分钱。我们该怎么办?

你听说过这座城镇吗?也许你并不了解。我的工作室位于鹅市街和前门的交叉口,就在南山顶上。这里是河南边最昂贵的街区,也是镇上唯一一个每天日照超过五个小时的地方。镇上的建筑太过拥挤,大家都生活在彼此的阴影里。工作室的租金极其昂贵,不过我的客人们都很喜欢,因为这儿里离他们的家很近,步行就能到。当然,他们不必走路,他们每次来都坐着椅子和马车。工作室距离地面还要爬两段楼梯,他们一直以来都抱怨不已。这些楼梯让我有了更多阳光,而且没人能从窗户偷看我在做什么。我还有个地窖,不过没什么人知道。

主教是一位格外和蔼的老人。要不是鼻尖上奇怪的结节,他看上去会十分尊贵。他有一头白发,向两边分开,十分规整,但毫无生气。他的髭须修剪过,加上下巴上细短的胡须,正是五十年前流行的风格(显然,学习画肖像画能让人了解男性时尚)。他有一双黯淡的蓝眼睛,黯淡但不虚弱。他的嘴唇很薄,有些湿润。有传闻说他有六个情妇,其中还有一对母女。不过传闻嘛,总是半真半假。

总之,我安全极了。就像赛诺比斯一样,六百年来一直保持和平,因为赛诺比斯人身上没有任何值得抢走的东西。

“您想将这幅肖像挂在哪里?”我问道。

他的嘴动了几下,显得有些尴尬,开口说道:“挂在银翼牧师会礼堂里。他 们坚持这么做。我也不想拒绝得太强硬,免得冒犯。”

我停了一会儿,脑海里浮现出那座礼堂的模样。裸露的金色石头,高耸的 拱顶,阳光从侧面红色和蓝色的玻璃中洒下来。“您可以站起来一下吗?”

他扬了扬眉毛,站了起来。我将他的椅子朝着东北四十度的方向转了一下。 “啊哈,”他说道,“有阳光。”

“我内心的光照耀着我的画笔,”我告诉他,“不过有时候它也需要一些 激励。”

他笑了笑,我赶紧拿起粗炭笔潦草地画下了他的笑容。往常我是不会画表情的,不过这能让我了解面部的肌理,看清五官的移动和变化,虽然这没什么用。“我会从许多不同的角度为你画肖像,”我说道,“不然整幅画看上去会有些扁平。请继续向前看,假装我不在这里。”

“我很喜欢你为斯万格德夫人画的肖像。”他对着墙壁说道,而我正像从侧翼包夹而来的士兵,轻手轻脚地绕着他作画。

“谢谢。不过我不得不承认,某种意义上,那幅画不太像她。”我说道。

“所以我才喜欢那幅画。”

神职人员的智慧。我很荣幸。我环顾四周,想看看阴影里有没有潜伏一位牧师,试图把这一切记录下来。“我的确尽力不去美化画里的人。”我说道。

“噢,这很遗憾。很多人都需要被美化。”

“没错,不过我想还原最真实的面貌。”

“的确如此。那么你想还原我哪一点呢?”

“您的同情心。”

“噢,”他听上去有些困惑,而不是失望,“好吧,你继续吧。”

大部分画家都用各种各样的拇指规则来确定绘画比例。你肯定见过他们举着画笔伸直手臂、眯着眼睛计算的样子。那时候,他们脑子里想的是从画笔顶部到底部,刚好是模特头部的比例。接着,有了头部的比例,你就可以照着规则继续了。从锁骨到脚踝是八个头部的长度,以此类推。在画肖像时,我也会假装这么做,因为这能满足人们的预期。不过事实上我画画全凭一双眼睛。我天生能够知道所有的透视原理和绘画比例,就像有人一眼就可以算出一列数字的加法,有人闭上眼睛也能接住球。换句话说,我不用思考就能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我所做的很多都是错的。关于这点,我根本不用思考。

画肖像时交谈也会很有帮助。“我可以问问您的专业意见吗?”

他再次为我的话感到惊讶,“我以为你对那些不感兴趣。”

“我的父亲从前是位学者。”我说道,这是个容易被接受的解释。

“你想知道什么?”

“噢,对。”我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用炭笔勾勒他的额头、鼻子和下巴,“您怎么看待赐灵的双生呢?”

我想,开启这样的话题有些不合规矩。

“双生?”

我继续说道:“对我这样一个俗人来说,它有点太过复杂了。说什么灵气能够同时在精神层面和肉体层面中产生。您会如何调和它与经济原则、还有萨洛尼努斯的刀锋原则?”

他眨了眨眼睛。“这个嘛。”他开口。

我等待着,继续勾勒着他的眼袋。

“从现实的层面来看,它似乎的确有些复杂,”他终于开口说道,“但从理论角度来说,它实际上是形式高度统一的崇高典范。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了,”我说道,“不过这么说的话,灵魂物质层面的转移又代表着什么?我猜测您可能要说,灵气的变体同灵魂转移一样,从恩惠变作本体,再从本体变作誓约。”

“没错。”

“到目前为止,我同意您的看法,”我说道,“不过在那种情况下,您肯定在暗 示灵魂可以被降作物质形态。”

我感觉他开始生气了。“我没有那样想。”

“道理是这样没错,不是吗?如果灵气可以从肉体中产生,那么灵魂同样可以。同理,它也可以化为肉体。”我再次笑了起来,继续说道,“这意味着,在理论上,你可以将它蒸馏出来,装进瓶子里。这——”

“这不可能。”他坚定地说道。

“当然了,这当然不可能。不过我可是收集了一群炼金术士——”

“异教徒,”他打断了我,“那些都是异教徒和亵神者。我由衷希望你没有整天想着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当然没有,”我正色道,“就像你说的,那是不可能的。我只是好奇,为什么 不可能?我有些蠢笨,我知道,我就是不明白那些理论。”

“读读《帕卡西恩》吧,”他厉声说道,“你想知道的一切上边都记着呢。”

“《帕卡西恩》。”我装模作样地用炭笔在手背上写下了书名。但我早在六岁 就读过那本书了,翻来覆去已经读过十几遍了。他看上去笃定极了。“谢谢,”我说道,“你让我放心多了。”可怜的家伙,他的确做到了。

要让我说,我的哥哥们和父亲完全不同,也不像母亲,更不像我。他们充满活力,一往无前,身上有着用不完的精力,躁动得令人不安。我的母亲过去常说,要是往他们手里放一个水壶,要不了十秒水就能沸腾了。他们充满魅力,高大帅气,头脑聪明。当心,世界,他们来了。

父亲的死亡和家族的败落的确放缓了他们的脚步。那时哥哥们去了学院,并不在家。当收到父亲死亡的消息时,博希蒙德已经读到了最后一年,阿玛里克则读到第三个年头,而约弗雷兹才刚去三个月。自然,他们很快赶了回来,日夜兼程。其实这完全没必要,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我猜极致的痛苦激起了极度的愤怒,要么是某种戏剧化的坚忍,要么是发自内心的怒火。回来之后,他们的第一句话是,都过去了,母亲、妹妹,别担心,我们迟早会把它们都夺回来,我们还会拥有更多,等着瞧吧。注意,是“它们”,不是“他”。我的哥哥们都是怪人,但并不是蠢货。他们知道已故之人无法复活,只有活着才能行动。他们决心采取行动。他们总是充满决心。

在我们剩下的为数不多的资产中,还有克劳福特山脉中的一小块荒地,蒙德里斯。我们之所以还拥有这块地,是因为压根儿没人打算买它,连花上五十安吉尔给我父亲作抵押都不愿意。这很好理解。蒙德里斯(意思是美丽的山脉,幽默的名字)坐落在乌鸦平原上,它像是光滑的皮肤上结的一道痂,旁边的红水河蜿蜒穿过,像一根猫尾巴。母亲的家族几代以来一直无法卖掉这块地。红水河以红色的河水得名。山上的岩石里有一种含有毒性的盐,雪水将它们从山上冲了下来,径直流入河里。红水河中并没有鱼,岸上也没有草,只有几棵纤弱的柳树,它们只活了大概十年。那儿无法放牧,无论是绵羊还是山羊,都只会迎来死亡。坐马车去最近的城镇得穿过整个平原,花上两天时间,所以采石的成本也极其高昂。此外,蒙德里斯的石头都是质量不高的红砂岩。城镇边上有几处更好的采石点,有宽敞的道路和无毒的河水,不存在死亡威胁。另外,请记住,我们拥有的只有那座山,不是整个平原,没有公路通往那里,你得穿过七个不同领主的领地才能到达。除此之外,那里的冬天非常寒冷,夏天又极其炎热。对了,我说过蒙德里斯很小吗?事实上它的面积是城镇的两倍,你从几里之外就可以看到它。不管怎样,我们拥有蒙德里斯,拥有那座楼房,还有一座背阴的葡萄园,仅此而已。

那天,哥哥们将我和母亲叫到了父亲的书房。桌子上有一沓羊皮纸。这是蒙德里斯的地契,他们说。

母亲拉长了脸。“把它们拿走,”她说,“我们都知道,这些没有用。”

博希蒙德笑容满面。“没错,”他说,“但是你有没有好奇过,为什么没用?”

母亲从小就生活在蒙德里斯的阴影里。记事起,她的父亲就在不停抱怨这块土地。他最后把它作为嫁妆送给了母亲,像是一个笑话。

“你知道的,”她语气冷淡地说,“土里有毒。”

“嗯,那为什么有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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