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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到浓时情转薄(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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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股甘美温暖的汤汁,从咽喉里流下去,痉一哦挛紧缩的胃立刻松一哦弛舒展就像是干瘠的土地获得了滋养和水分。

傅红雪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只很白很小的手。

一只很白很小的手,拿着个很白很小的汤匙,将一碗浓浓的,热一哦热的,芳一哦香甘美的汤汁,一匙匙喂入他嘴里。

看见他醒来,她脸上立刻露出愉快的笑容:“这是我特地要隔壁那洗衣裳的老太婆炖的鸡汤,是乌骨鸡,听说吃了最补,看样子果然有点效。”

傅红雪想闭上嘴,可是一匙浓浓的鸡汤又到了他嘴边,他实在不能拒绝。

她还在笑:“你说奇不奇怪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照顾过别人,也从来没有人照顾过我。”

小屋里有个小小的窗子,窗外一哦陽一哦光依旧灿烂。

她的眼睛已从傅红雪脸上移开,痴痴地看着窗外的一哦陽一哦光。

一哦陽一哦光虽灿烂,她的眼睛却很黯淡。

她是不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些没有人照顾的日子

那些日子显然并不是在一哦陽一哦光下度过的。她这一生中,很可能从来也没有在一哦陽一哦光下度过一天。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接道:“我现在才知道,不管被人照顾或照顾别人,原来都是这么……这么好的事。”

她并不是个懂得很多的女孩子,她想丁很久才想出用这个“好”字来形容自己的感觉。

傅红雪了解她的感觉,那决不是个“好”字可以形容的。

那其中还包括了满足、安全和幸福,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再寂寞孤独。

她并不奢求别人的照顾。只要能照顾别人,她就已满足。

傅红雪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自己真正的名字。”

她又笑了。

她喜欢别人问她的名字,这至少表示他已将她当作一个人。

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独立的人,既不是别人的工具,也不是别人的玩物。

她笑着道:“我姓周,叫周婷,以前别人都叫我小婷。”

傅红雪第一次发觉她笑得竟是如此纯真,因为她已将脸上那层厚厚的脂粉洗净了,露出了她本来的面目。

她知道他在看她:“我没有打扮的时侯,看起来是不是像个老太婆”

傅红雪道:“你不像。”

小婷笑得更欢一哦愉:“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我想不到你还会来找我的。”

她皱了皱眉道:“你来的时候样子好可怕。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快死了,我随便问你什么话,你都不知道,可是我一碰你的刀,你就要打人。”

她看着他手里漆黑的刀。

傅红雪沉默。

她也没有再问, 她久已一哦习一哦惯了别人对她的拒绝。

无论对什么事,她都没有抱很大的希望。

对于这个无情的世界,她几乎已完全没有一点奢望和要求,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问,因为……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虽然也轻轻打了我一下,却没有像别人那么污辱我,你还平白无故给了我那么多银子。”

对她来说,这些事已经是很大的恩惠,已足够让她永远感激。

“你给我的那些银子,我一点也没有用,就算天天买鸡吃,也够用好久了,所以你一定要留在这里,等你的病好了再走。”

她拉住他的手:“假如你现在就走了,我一定会很难受很难受的。”

在别人眼中看来,她是个卑微下贱的女人,为了五钱银子,就出卖自己。

可是她对他一无所求,只要他能让她照顾,她就已心满意足。

比起那些自命“高贵”的女人来,究竟是谁高贵谁卑贱

她出卖自己,只不过因为她要活下去。又有谁不想活下去

傅红雪闭上了眼睛,忽然问道:“你这里有没有酒”

小婷道:“这里没有,但是我可以去买。”

傅红雪道:“好,你去买,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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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本不该喝酒的。

——他为什么要喝酒是不是因为心里有解不开的烦恼和痛苦

——可是喝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事,喝醉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这些她都没有去想。

她想得一向很少,要求的也不多。

只要他肯留下,无论叫她去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人活着就该奋发图强,清醒地工作,决不能自暴自弃,自甘堕一哦落。”

这些话她全不懂。

她已在泥淖中活得太久了,从来也没有人给过她机会让她爬起来。

对她来说,生命并不是别人想像中那么复杂、那么高贵的事。

生命并没有给过她什么好处,又怎么能对她有太多要求。

(二)

傅红雪醉了,也不知已醉了多少天。

一个人醉的时候,总会做出些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事,可是她全无怨尤。

他要酒,她就去买酒,买了一次又一次,有时三更半夜还要去敲酒铺的门。

她非但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也从来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只不过有时她去得太久,卖酒的地方却不太远。

傅红雪当然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却从未问她为什么去得那么久。

那天他给她的只不过是些散碎的银子,因为他身上本来就只有些散碎银子。

他一向穷,正如他一向孤独。

可是他也从未问过她买酒钱是哪里来的。

他不能问,也不敢问。

她也从未问过他任何事,却说过一句他永远也忘不了的话。

是在一天晚上,她也有了几分酒意时说的。

“我虽然什么都不懂,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

痛苦

他的感觉又岂是痛苦两个字所能形容

有一天她特别高兴,因为这天是她的生日,她特别多买了些东西,还买了只近来已很难得再吃到的老母鸡。

可是她回来的时候,他已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酒瓶跌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她痴痴地站在床前,从白天一直站到晚上,连动都没有动。

枕上还留着他的头发。

她拈起来,包好,藏在怀里,然后就又出去买酒。

今天是她的生日。

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几个生日

她为什么不能醉

(三)

傅红雪没有醉。

这两天来,他都没有醉。

这两天来,他一直都在不停地往前走,既没有目的,也不辨方向。

他只想远远地离开她,越远越好。

也许他们本就已沉一哦沦,但他却还是不忍将她也拖下去。

分离虽然总难免痛苦,可是她还年轻,无论多深的痛苦都一定很快就会忘记的。

年轻人对于痛苦的忍力总比较强,再拖下去,就可能永远无法自拔了。

走累了他就随便找个地方躺一躺,然后又开始往前走。

他没有吃过一粒米,只喝了一点水。

他的胡子已长得像刺猬,远远就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恶臭。

他在折磨自己,拼命折磨自己。

他几乎已不再去想她,直到他忽然发现身上有个小小手帕包的时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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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花的纯丝手帕,是她少数几件奢侈的东西之一。

手帕里包着的,是几张数目并不小的银票,和几锭金锞子。

这也是那天从垂死的“食指”身上找出来的,他随手放在怀里,早已忘记。

他的病发作时,不停地痉一哦挛扭曲,这些东西掉了出来,被她看见。

她就用她最珍一哦爱一哦的一块手帕为他包起。

为了五钱银子她就可以出卖自己,甚至可能为了一瓶酒就出卖自己。

可是这些东西她却连动都没有动过。

她宁可出卖自己,也不愿动他一点东西。

傅红雪的心在绞痛,忽然站起来狂奔,奔向她的小屋。

她却已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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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前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其中还有戴着红缨帽的捕快。

“这是怎么回事”

他问别人,没有人理他,幸好有个酒醉的乞丐将他当作了同类。

“这小屋里住的本来是个婊一哦子,前天晚上却逃走了,所以捕快老爷来抓她。”

“为什么要抓她她为什么要逃”

“因为她杀了人。”

——杀人那善良而可怜的女孩子怎么会杀人

“她杀了谁”

“杀了街头那小酒铺的老板。”乞丐挥拳作势,“那肥猪本来就该死。”

“为什么要杀他”

“她常去那酒铺买酒,本来是给钱的,可是她酒喝得太多,连生意都不做了,酒瘾发作时,就只好去赊,那肥猪居然就赊给了她。”

乞丐在笑:“因为那肥猪居然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想打她的主意。前天晚上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居然一个人跑到酒铺里去喝酒,喝得大醉,那肥猪当然心喜倒翻,认为这是天大的好机会,乘她喝醉时,就霸王硬上弓。谁知她虽然是卖笑的,却偏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竟拿起了柜上那把切猪一哦肉一哦的刀,一刀将那肥猪的脑袋砍成了两半。”

他还想再说下去,听的人却忽然不见了。

他只有苦笑着喃喃自语:“这年头的怪事真不少,婊一哦子居然会为了不肯脱一哦裤一哦子而杀人,你说滑稽不滑稽”

他当然认为这种事很滑稽。

可是他若也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只怕也会伏一哦在地上大哭一场。

(四)

傅红雪没有哭,没有流泪。

街头的酒铺正在办丧事;他冲进去,拿了一坛酒,把酒铺砸得稀烂。

然后他就一口气将这坛酒全都喝光,倒在一条陋巷中的沟渠旁。

——也不知为什么,她连生意都不做了。

——也不知为什么,她居然一个人跑去喝得大醉,却偏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谁知道

傅红雪忽然放声大喊:“我知道……我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

知道了只有更痛苦!

她已逃走了,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去最多也只能从这个泥淖逃入另一个泥淖中去。

另一个更深更臭的泥淖!

傅红雪还想再喝,他还没有醉,因为他还能想到这些事。

——明月心和燕南飞是为了谁而死的

——小婷是为了谁而逃

他挣扎着爬起来,冲出陋巷,巷外正有一匹奔马急驰而过。

健马惊嘶,骑士怒叱,一条鞭子毒蛇般一哦抽一哦了下来。

傅红雪一反手就抓住了鞭梢。

他狂醉,烂醉,已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一哦人形。

但他毕竟还是傅红雪。

马上的骑士用力夺鞭。没有人能从傅红雪手里夺下任何东西。

“噗”的一声,马鞭断了。

傅红雪还站着,马上的骑士却几乎从鞍上仰天跌下去。

可是他的反应也不慢,甩蹬离鞍,凌空翻身。

奔马前驰,这个人却已稳稳地站在地上,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看他,连一眼都没有去看。现在他惟一想看见的,就是一坛酒,一坛能令他忘记所有痛苦的烈酒。

他就从这个人面前走了过去。他走路的样子笨拙而奇特。

这个人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见到鬼一样。

他立刻大喊:“等一等!”

傅红雪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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