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逃亡(1/2)
就算陆小凤已迷失了自己,至少还没有迷失方向。
他确信这条路是往正西方走的,走过前面的山坳,就可以找到清泉食物。
现在夜已深,山中雾正浓,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绝对正确。可是这一次他又错了。
前面既没有山坳,更没有泉水,只有一片莽莽密密的原始丛林。
饥饿本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之一,可是和干渴比起来,饥饿就变成了一种比较容易忍受的事。
他的嘴唇已干裂,衣履已破碎,胸膛上的伤口已开始红肿。
他在这连泉水都找不到的穷山恶谷间,逃亡已有整整三天。
现在就算他的朋友看见他,都未必能认得出他就是陆小凤。
那个风流潇洒,总是让女孩子着迷的陆小凤。
丛林中一片黑暗,黑暗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危险,每一种危险都足以致命,若是在丛林中迷失了方向,饥渴就足以致命。
他是不是能走得出这片丛林,他自己也完全没有把握。他对自己的判断已失去信心。
可是他只有往前走,既没有别的路让他选择,更不能退。
后退只有更危险、更可怕。
因为西门吹雪就在他后面盯着他。
虽然他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感觉到那种杀人的剑气。
他随时随地,都会忽然无缘无故的背脊发冷,这时他就知道西门吹雪已离他很近了。
逃亡本身就是种痛苦。
饥渴,疲倦,恐惧,忧虑……就像无数根鞭子,在不停的抽打着他。
这已足够使他身心崩溃,何况他还受了伤。
剑伤!
每当伤口发疼时,他就会想到那快得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剑。
掌中本已“无剑”的西门吹雪,毕竟又拔出了他的剑。
──我用那柄剑击败了叶孤城,普天之下,还有谁配让我再用那柄剑
──陆小凤,只有陆小凤!
──为了你,我再用这柄剑,现在我的剑已拔出,不染上你的血,绝不入鞘。
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剑的锋芒和速度,没有人能想像,也没有人能闪避。
如果天地间真的有仙佛鬼神,也必定会因这一剑而失色动容。
剑光一闪,鲜血溅出!
没有人能招架闪避这一剑,连陆小凤也不能,可是他并没有死。
能不死已是奇迹!
天上地下,能在那一剑的锋芒下逃生的,恐怕也只有陆小凤。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究竟潜伏着多少危险
陆小凤连想都没有去想,若是多想想,他很可能就已崩溃,甚至会发疯。
他走入了这片黑暗的丛林,就等于野兽已落入陷阱,已完全身不由主。
还是没有水,没有食物。他折下一根树枝,摸索着一步步往前走,就像是个瞎子。
这根树枝,就是他的明杖。
一个活生生的人,竟要倚赖一根没有生命的木头──想到这一点,陆小凤就笑了。
一种充满了屈辱、悲哀、痛苦,和讥诮的惨笑。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了瞎子的痛苦,也真正了解了花满楼的伟大。
一个瞎子还能活得那么平静,那么快乐,他的心里要有多少爱
前面有树,一棵又高又大的树。
陆小凤在这棵树下停下来,喘息着,现在也许已是唯一可以让他喘息的机会。
──西门吹雪在追入这片丛林之前,也必定会考虑片刻的。
──可是他一定会追进来。
天上地下,几乎已没有任何事能阻止他,他已决心要陆小凤死在他的剑下。
黑暗中几乎完全没有声音,可是这种绝对的静寂,也正是种最可怕的声音。
陆小凤的呼吸仿佛也已停顿,突然闪电般出手,用两根手指一夹。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他已出手。他的出手很少落空。
若是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人类也会变得像野兽一样,也有了像野兽般的本能和第六感。
他夹住的是条蛇。他挟住蛇尾,一掷一甩,然后就一口咬在蛇的七寸上。
又腥又苦的蛇血,从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胃。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已变成野兽。
但是他并没有停止,蛇血流下时,他立刻就感觉到一种生命的跃动。
只要能给他生命,只要能让他活下去,无论什么事他都接受。
他不想死,不能死。如果他现在就死了,他也要化成冤魂厉鬼,重回人间,来洗清他的屈辱。
黑暗已渐渐淡了,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死灰色。
这漫漫的长夜他总算已捱了过去,现在总算已到了黎明时候。
可是就算天亮了又如何纵然黑暗已远去,死亡还是紧逼着他。
地上有落叶,他抓起一把,擦干了手上的腥血,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声音。
人的声音。
声音也不知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仿佛有人在呻吟喘息。
此时此地,怎么会有人若不是已被逼得无路可走,又有谁会走入这片丛林走上这条死路
难道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突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停止了呼吸,静静的听着。
微弱的呻吟喘息声,断断续续的传过来,声音中充满了痛苦。
一种充满了恐惧的痛苦,一种几乎已接近绝望的痛苦。这种痛苦绝不能伪装的。
就算这个人真是西门吹雪,现在他所忍受的痛苦也绝不会比陆小凤少。
难道他也遭受了什么致命的打击否则怎么会连那种杀人的剑气都已消失
陆小凤决心去找,不管这个人是不是西门吹雪,他都要找到。
他当然找得到。
落叶是湿的,泥土也是湿的。一个人倒在落叶湿泥中,全身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一个两鬓已斑白的人,衰老,憔悴,疲倦,悲伤而恐惧。
他看见了陆小凤,仿佛想挣扎着跳起来,却只不过换来了一阵痛苦的痉挛。
他手里有剑,形式古雅,钢质极纯,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是柄好剑。
可是这柄剑并不可怕,因为这个人并不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不是的,不是他。”
老人的喉结在上下滚动着,那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希望,喘息着道:“你……你是谁”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谁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过路人。”
老人道:“过路人”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在奇怪,这条路上怎么还会有过路的人”
老人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眼睛忽然又露出种狐狸般的狡黠,道:“难道你走的也是同我一样的路”
陆小凤道:“很可能。”
老人笑了。他的笑凄凉而苦涩,一笑起来,就开始不停的咳嗽。
陆小凤发现他也受了伤,伤口也在胸膛上,伤得更重。
老人忽然又道:“你本来以为我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是另外一个人。”
老人道:“是不是要来杀你的人”
陆小凤也笑了,反问道:“你本来以为我是什么人是不是来杀你的人”
老人想否认,又不能否认。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眼睛里的表情,就像是两头负了伤的野兽。
没有人能了解他们这种表情,也没有人能了解他们心里的感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走吧。”
陆小凤道:“你要我走”
老人道:“就算我不让你走,你反正也一样要走的。”他还在笑,笑得更苦涩:“我的情况好像比你更糟,当然帮不了你的忙,你根本不认得我,当然也不会帮我。”
陆小凤没有开口,也没有再笑。
他知道这老人说的是实话,他的情况也很糟,甚至比这老人想像中更糟。
他自己一个人逃,已未必能逃得了,当然不能再加上个包袱。
这老人无疑是个很重的包袱。
又过了很久,陆小凤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的确应该走的。”
老人点点头,闭上眼睛,连看都不再看他。
陆小凤道:“假如你只不过是条野狗,现在我一定早就走了,只可惜……”
老人忽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只可惜我不是狗,是人。”
陆小凤苦笑道:“只可惜我也不是狗,我也是人。”
老人道:“实在可惜。”
他虽然好像闭着眼睛,其实却在偷偷的瞟着陆小凤。
他眼睛里又露出那种狐狸的狡黠。
陆小凤又笑了,道:“其实你早已知道我绝不会走的。”
老人道:“哦”
陆小凤道:“因为你是人,我也是人,我当然不能看着你烂死在这里。”
老人的眼睛忽然睁开,睁得很大,看着陆小凤,道:“你肯带我走”
陆小凤道:“你猜呢”
老人在眨眼,道:“你当然会带我走,因为你是人,我也是。”
陆小凤道:“这理由还不够。”
老人道:“还不够还有什么理由”
陆小凤道:“混蛋也是人。”
他忽然说出这句话,谁都听不懂,老人也不懂,只有等着他说下去。
陆小凤道:“我带你走,只因为我不但是人,还是混蛋,特大号的混蛋。”
是春天。
是天地间万物都在茁壮生长的春天。
凋谢了的木叶,又长得密密的,丛林中的木叶莽莽密密,连阳光都照不进来。
树干枝叶间,还是一片迷迷蒙蒙的灰白色,让你只能看得见一点迷迷蒙蒙的影子。
看得见,却看不远。
陆小凤让老人躺下去,自己也躺了下去,现在他就算明知西门吹雪近在咫尺,他也走不动半步了。
他们已走了很远的一段路,可是他低下头时,就立刻又看见了自己的足迹。
他拼了命,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奔跑,却又回到了他早已走过的地方。
这已不是讽刺,已经是悲哀,一种人们只有在接近绝望时才会感到的悲哀。
他在喘息,老人也在喘息。
一条蟒蛇从树叶间滑下来,巨大的蟒蛇,力量当然也同样巨大,足以绞杀一切生命。
可是他不想动,老人不能动,蟒蛇居然也没有动他们,居然就悄悄的从他们身旁滑了过去。
陆小凤笑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的。
老人侧过头,看着他,忽然道:“我当然不能就叫你混蛋。”
陆小凤道:“你可以叫我大混蛋。”
他还在笑。
笑有很多种,有种笑比哭更悲哀,他的笑就是这种。
只有笑,没有笑声,四下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时光在静寂中过得好像特别慢。
过了很久,老人忽又道:“大混蛋。”
陆小凤道:“嗯。”
老人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谁叫什么名字”
陆小凤道:“我不必问。”
老人道:“不必”
陆小凤道:“反正我们现在都已快死了,你几时听见过死人问死人的名字”
老人看着他,又过了很久,想说话,没有说,再看看他的眉毛和胡子,终于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陆小凤道:“什么人”
老人道:“陆小凤,有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又笑了,道:“你早就该想到的,天下唯一特大号的大混蛋,就是陆小凤。”
老人叹了口气,道:“但我却想不到陆小凤会变成这样子。”
陆小凤道:“你认为陆小凤该是什么样子的”
老人道:“很久以前就听说过,陆小凤是个很讨女人欢喜的花花公子,而且武功极高。”
陆小凤道:“我也听说过。”
老人道:“所以我一直以为陆小凤一定是个很英俊、很神气的人,可是你现在看起来却像是条……”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陆小凤却替他说了下去:“却像是条被人追得无路可走的野狗。”
老人也笑了,道:“看来你惹的麻烦一定不小。”
陆小凤道:“很不小。”
老人道:“是不是为女人惹的麻烦”
陆小凤苦笑。
老人道:“那女人的丈夫是谁听说你连白云城主的那一剑‘天外飞仙’都能接得住,天下还有谁能把你逼得无路可走”
陆小凤道:“只有一个人。”
老人道:“我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一个人。”
陆小凤道:“你想的这个人是谁”
老人道:“是不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又在苦笑,只有苦笑。
老人叹道:“你惹的麻烦实在不小,我实在想不通你怎么会惹下这种麻烦的。”
陆小凤道:“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只不过偶尔跟他老婆睡在一张床上,又恰巧被他看见了。”
老人吃惊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摇头说道:“原来你的胆子也不小。”
陆小凤忽然反问:“你呢你惹了什么麻烦”
老人沉默着,也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惹的麻烦也不小。”
陆小凤道:“我看得出。”
老人道:“哦”
陆小凤道:“如果一个人身上穿着的是值三百两银子一套的衣服,手里拿着的是值三千两银子一柄的好剑,却也好像是条野狗般被人追得落荒而逃,这个人惹的麻烦当然也很不小。”
老人也不禁苦笑,道:“我惹的麻烦还不止一个。”
陆小凤道:“有几个”
老人伸出两根手指,道:“一个是叶孤鸿,一个是粉燕子。”
陆小凤道:“武当小白龙叶孤鸿”
老人点头。
陆小凤道:“万里踏花粉燕子”
老人又点头。
陆小凤叹道:“你惹的这两个麻烦倒实在真不小。”
叶孤鸿是武当的俗家弟子,也是武当门下弟子后起之秀,据说还是白云城主的远房堂弟,白云城主还亲自指点过他的剑招。
“万里踏花”粉燕子在江湖中的名头更响,轻功暗器黑道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陆小凤道:“只不过叶孤鸿是名门子弟,粉燕子却是下五门的大盗,你怎么会同时惹上这两个人”
老人道:“你想不通”
陆小凤摇头。
老人道:“其实这道理也简单得很,叶孤鸿是我外甥,粉燕子恰巧也是的,他们两个人的老婆又恰巧都在我家作客……”
叶孤鸿游侠江湖,粉燕子万里踏花,他们的妻子当然都很寂寞。
老人道:“所以我也不能不安慰她们,谁知道也恰巧被他们看见了。”
陆小凤吃惊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苦笑道:“看来你非但胆子不小,而且简直是六亲不认。”
老人笑了笑,道:“难道你以为我不是”
陆小凤显得更吃惊,道:“难道你本来就是”
老人道:“近十来年,江湖中已很少有人知道我这名字,想不到你居然知道。”
二十年前,江湖中有三个名头最响的独行大盗,第一个就是“六亲不认”独孤美。
如果一个人的名字就叫做“六亲不认”,这个人有多么心黑手辣,你想想看就可以知道了。
陆小凤苦笑道:“看来你这名字倒真是一点都没有错。”
独孤美淡淡道:“我六亲不认,你重色轻友,你是个大混蛋,我也差不多,我们两个人本就是志同道合,所以才会走上同一条路。”
陆小凤道:“幸好我们还有一点不同。”
独孤美道:“哪一点”
陆小凤道:“现在我还可以走,你却只有躺在这里等死。”
独孤美笑了。
陆小凤道:“你若认为现在我还硬不起这心肠,你就错了,你既然可以六亲不认,我为什么不能”
独孤美道:“你当然能。”
陆小凤已站了起来,说走就走。
独孤美看着他站起来,才慢慢的接着道:“可是我保证你走了之后,一定会后悔的。”
陆小凤忍不住回头,问道:“为什么”
独孤美道:“这世上不但有吃人的野兽,还有吃人的人。”
陆小凤道:“你就是吃人的人,我知道。”
独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世上还有种东西也会吃人”
陆小凤道:“你说的是什么”
独孤美道:“树林子,有的树林子也会吃人的,不认得路的人,只要一走进这种树林,立刻就会被吃掉,永远都休想活着走出去。”
现在虽然已将近正午,四面还是一片迷迷蒙蒙的死灰色。
巨大丑恶的树木枝叶,腐臭发烂的落叶沼泽间,根本就无路可走。
世上若真有吃人的树林,这里一定就是的。
陆小凤终于转回身,盯着老人的脸,道:“你认得路你有把握能走出去”
独孤美又笑了笑,悠然道:“我不但能带你走出去,还能叫西门吹雪一辈子都找不到你。”
陆小凤冷笑。
独孤美道:“我可以带你到一个地方去,就算西门吹雪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的。”
陆小凤盯着他,没有动,没有开口,远处却有人在冷笑。
冷冰冰的笑声,本来还远在十丈外,忽然就到了面前。
来的人却不是那以轻功成名的粉燕子,是个苍白的人──
苍白的脸,苍白的手,苍白的剑,一身白衣如雪。
在这黑暗的沼泽丛林中搜索追捕了二十个时辰后,他的神情还是像冰雪般冷漠镇定,衣服上也只不过沾染了几点泥污。
他的人就像是他的剑,鲜血不染,泥污也不染。
就在他出现的这一瞬间,陆小凤全身忽然僵硬,又忽然放松。
独孤美却笑了,笑容中充满讥讽,道:“你以为他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不能否认。
这少年的确像极了西门吹雪──苍白的脸,冷酷骄傲的表情,雪白的衣服,甚至连站着的姿态都和西门吹雪完全一样。
虽然他远比西门吹雪年轻得多,面目轮廓也远比西门吹雪柔弱,可是他整个人看起来,却像是西门吹雪的影子。
独孤美道:“他姓叶,叫叶孤鸿,连他的祖宗八代都跟西门吹雪拉不上一点关系,可是他看起来却偏偏像是西门吹雪的儿子。”
陆小凤也不禁笑了:“的确有点像。”
独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变成这样子的”
陆小凤摇摇头。
独孤美冷笑道:“因为他心里根本就恨不得去做西门吹雪的儿子。”
陆小凤道:“也许他只不过想做第二个西门吹雪。”
独孤美冷冷道:“只可惜西门吹雪的好处他连一点都没有学会,毛病却学全了。”
远山上冰雪般高傲的性格,冬夜里流星般闪亮的生命,天下无双的剑……
江湖中学剑的少年们,又有几个不把西门吹雪当做他心目中的神祗
陆小凤目光遥视着远方,忽然叹了口气,道:“西门吹雪至少有一点是别人学不像的。”
独孤美道:“他的剑”
陆小凤道:“不是他的剑,是他的寂寞。”
寂寞。
远山上冰雪般寒冷的寂寞,冬夜里流星般孤独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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