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天上白玉京(1/2)
白玉京并不在天上,在马上。
他的马鞍已经很陈旧,他的靴子和剑鞘同样陈旧,但他的衣服却是崭新的。
剑鞘轻敲着马鞍,春风吹在他脸上。
他觉得很愉快,很舒服。
旧马鞍坐着舒服,旧靴子穿着舒服,旧剑鞘绝不会损伤他的剑锋,新衣服也总是令他觉得精神抖擞,活力充沛。
但最令他愉快的,却还不是这些,而是那双眼睛。
前面一辆大车里,有双很迷人的眼睛,总是在偷偷地瞟着他。
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
他记得第一次看见这双眼睛,是在一个小镇上的客栈里。
他走进客栈,她刚走出去。
她撞上了他。
她的笑容中充满了羞涩和歉意,脸红得就像是雨天的晚霞。
他却希望再撞见她一次,因为她实在是个很迷人的美女。他却并不是个道貌岸然的君子。
第二次看见她,是在一家饭馆里。
他喝到第三杯酒的时候,她就进来了。看见他,她垂下头嫣然一笑。
笑容中还是充满了羞涩和歉意。
这次他也笑了。
因为他知道,他若撞到别的人,就决不会—笑再笑的。
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很讨厌的男人,对这点他一向很有信心。
所以他虽然先走,却并没有急着赶路。
现在她的马车果然已赶上了他,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有意也好,无意岂非更有趣。
他本是个浪子,本就喜欢流浪。在路上,他曾结识过各式各样的人。
那其中有叱咤关外的红胡子,也有驰骋在大沙漠上的铁骑兵,有瞪眼杀人的绿林好汉,也有意气风发的江湖侠少。
在流浪中,他的马鞍和剑鞘渐渐陈旧,胡子也渐渐粗硬。
但他的生活,却永远是新鲜而生动的。
他从来预料不到在下一段旅途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会遇到些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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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渐冷。
缠绵的春雨,忽然从春云中洒了下来,打湿了他的春衫。
前面的马车停下来了。
他走过去,就发现车帘已卷起,那双迷人的眼睛正在凝视着他。
迷人的眼睛,羞涩的笑容,瓜子脸上不施脂粉,一身衣裳却艳如紫霞。
她指了指纤秀的两脚,又指了指他身上刚被打湿的衣衫。
她的纤手如春葱。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车厢。
她点点头,嫣然一笑,车门已开了。
车厢里舒服而干燥,车垫上的缎子光滑得像是她的皮肤一样。
他下了马,跨入了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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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缠绵而细密,而且下得正是时候。
在春天里,老天仿佛总是喜欢安排一些奇妙的事,让一些奇妙的人在偶然中相聚。
既没有丝毫勉强,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仿佛天生就应该认得这个人,仿佛天生就应该坐在这车厢里。
寂寞的旅途,寂寞的人,有谁能说他们不应该相遇相聚。
他正想用衣袖擦干脸上的雨水,她却递给他一块软红丝巾。
他凝视着她,她却垂下头去弄衣角。
“谢谢你。”
“不客气。”
“我姓白,叫白玉京。”
她盈盈一笑,道:“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也笑了,道:“你也喜欢李白”
她将衣角缠在纤纤的手指上,曼声低吟:
“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
亲见安期公,食枣大如瓜,
中年谒汉主,不惬还归家,
朱颜谢春晖,白发见生涯,
所期就金液,飞步登云车,
愿随夫子天坛上,
闲与仙人扫落花。”
念到劳山那一句,她声音似乎停了停。
白玉京道:“劳姑娘”
她的头垂得更低,轻轻道:“袁紫霞。”
突然间,马蹄急响,三匹马从马车旁飞驰而过,三双锐利的眼睛,同时向车厢里盯了一眼。
马已驰过,最后一个人突然自鞍上腾空掠起,倒纵两丈,却落在白玉京的马鞍上,脚尖一点,已将挂在鞍上的剑勾起。
驰过去的三匹马突又折回。
这人一翻身,已轻飘飘的落在自己马鞍上。
三匹马眨眼间就没入濛濛雨丝中,看不见了。
袁紫霞美丽的眼睛睁得更大,失声道:“他们偷走了你的剑。”
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道:“你看着别人拿走了你的东西,你也不管”
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据说江湖中有些人,将自己的剑看得就像是生命一样。”
白玉京道:“我不是那种人。”
袁紫霞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觉得有些失望。
有几个少女崇拜的不是英雄呢
你若为了一把剑就跟别人拼命,她们也许会认为你是个英雄,也许会为你流泪。
但你若眼看别人拿走你的剑,她们就一定会觉得很失望。
白玉京看着她,忽又笑了笑,道:“江湖中的事,你知道得很多”.
袁紫霞道:“不多,可是──我喜欢听,也喜欢看。”
白玉京道:“所以你才一个人出来”
袁紫霞点点头,又去弄她的衣角。
白玉京道:“幸好你看得还不多,看多了你一定会失望的。”
袁紫霞道:“为什么”
白玉京道:“看到的事,永远不会像你听到的那么美。”
袁紫霞还想再问,却又忍住。
就在这时,忽然又有一阵蹄声急响,刚才飞驰而过的三匹马,又转了回来。
最先一匹马上的骑士,忽然倒扯顺风旗,一伸手,又将那柄剑轻轻地挂在马鞍上。
三个人同时在鞍上抱拳欠身,然后才又消失在细雨中。
袁紫霞睁大了眼睛,觉得又是惊奇,又是兴奋,道:“他们又将你的剑送回来了。”
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眨着眼,道:“你早就知道他们会将剑送回来的”
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看着他,眼睛里发着光,道:“他们好像很怕你。”
白玉京道:“怕我”
袁紫霞道:“你……你这把剑一定曾杀过很多人!”
她似已兴奋得连声音都在颤抖。
白玉京道:“你看我像杀过人的样子”
袁紫霞道:“不像。”
她只有承认。
白玉京道:“我自己看也不像。”
袁紫霞道:“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怕你”
白玉京道:“也许他们怕的是你,不是我。”
袁紫霞笑了,道:“怕我为什么要怕我”
白玉京叹道:“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再锋利的剑,只怕也比不上美人的一笑。”
袁紫霞笑得更甜了,眨着眼,道:“你……你怕不怕我”
她眼睛里仿佛带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仿佛是在向他挑战。
白玉京叹了口气,道:“我想不怕都不行。”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你怕我,是不是就应该听我的话”
白玉京道:“当然。”
袁紫霞嫣然道:“好,那么我就要你先陪我喝杯酒去。”
白玉京很吃惊,道:“你也能喝酒”
袁紫霞道:“你看我像不像能喝酒的样子”
白玉京又叹了口气,道:“像。”
他只有承认。
因为他知道,杀人和喝酒这种事,你看样子是一定看不出来的。
白玉京醉过,时常醉,但却从来没有醉成这样子。
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一个教训。
江湖中最难惹的有三种人──乞丐、和尚、女人。
你若想日子过得太平些,就最好莫要去惹他们,无论是想打架,还是想喝酒,都最好莫要去惹他们。
只可惜他已渐渐将这教训忘了,这也许只因为他根本不想过太平日子。
所以他现在才会头疼如裂。
他只记得最后连输了三拳,连喝了三大碗酒,喝得很快,很威风。
然后他的脑子就好忽然变成空的,若不是有冰冰冷冷的东西,忽然放在他脸上,他也许直到现在还不会醒。
这样冰冰凉凉的东西,是小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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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何人的手会这么冷,只不过小方已没有右手。
他的右手是个铁钩子。
小方叫方龙香,其实已不小。
但听到这名字,若认为他是个女人,就更错了,世上也许很少有比他更男人的男人。
他眼角虽已有了皱纹,但眼睛却还是雪亮,总是能看到一些你看不到的事。
现在他正在看着白玉京。
白玉京也看见他了,立刻用两只手抱着头,道:“老天,是你,你怎么来了”
方龙香道:“就因为你祖上积了德,所以我才会来了。”
他用铁钩轻轻地磨擦着白玉京的脖子,淡淡的道:“来的若是‘双钩’韦昌,你脑袋只恐怕早巳搬了家。”
白玉京叹了口气,喃喃道:“那岂非倒也落得个痛快。”
方龙香也叹了口气,道:“你这人的毛病,就是一直都太痛快了。”
白玉京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方龙香道:“你知不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间很干净的屋子,窗外有一棵大白果树的树荫。
白玉京四面看了看,苦笑道:“难道是你送我到这里来的”
方龙香道:“你以为是谁”
白玉京道:“那位袁姑娘呢”
方龙香道:“也已经跟你醉得差不多了。”
白玉京笑了,道:“我早就知道,她一定喝不过我。”
方龙香道:“她喝不过你你为什么会比她先醉”
白玉京道:“我喝得本就比她多。”
方龙香道:“哦。”
白玉京道:“喝酒的时候,我当然不好意思跟她太较量,划拳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太认真,你说我怎么会不比她喝得多”
方龙香道:“你若跟她打起来,当然也不好意思太认真了。”
白玉京道:“当然。”
方龙香叹道:“老江湖说的话果然是决不会错的。”
白玉京道:“什么话”
方龙香道:“就因为男人大多都有你这种毛病,所以老江湖才懂得,打架跟喝酒,都千万不能找上女人。”
白玉京道:“你是老江湖”
方龙香道:“但我却还是想不到,你现在的派头居然有这么大了。”
白玉京道:“什么派头”
方龙香道:“你一个人在屋里睡觉,外面至少有十个人在替你站岗。”
白玉京怔了怔,道:“十个什么样的人”
方龙香道:“当然是来头都不小的人。”
白玉京道:“究竟是谁”
方龙香道:“只要你还能站得起来,就可以看见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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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小楼上最右面的一间房,后窗下是条很窄的街道。
一个头上戴着顶破毡帽,身上还穿着破棉袍的驼子,正坐在春日的阳光下打瞌睡。
方龙香用铁钩挑起了窗户,道:“你看不看得出这驼子是什么人”
白玉京道:“我只看得出他是个驼子。”
方龙香道:“但他若摘下头上那顶破毡帽,你就知道他是谁了。”
白玉京道:“为什么”
方龙香道:“因他头发的颜色跟别人不同。”
白玉京皱了皱眉,道:“河东赤发”
方龙香点点头,道:“看他的样子,不是赤发九怪中的老三,就是老七。”
白玉京不再问下去,他一向信任小方的眼睛。
方龙香道:“你再看看巷口树下的那个人。”
巷口也有棵大白果树,树下有个推着车子卖藕粉的小贩,正将一壶滚水冲在碗中的藕粉里。
壶很大,很重,他用一只手提着,却好像并不十分费力。
白玉京道:“这人的腕力倒还不错。”
方龙香道:“当然不错,否则他怎么能使得了二十七斤重的大刀”
白玉京道:“二十七斤重的刀莫非是从太行山来的”
方龙香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他的刀就藏在车子里。”
白玉京道:“那个吃藕粉的人呢”
一个人捧着刚冲好的藕粉,蹲在树下面,慢慢地啜着,眼睛却好像正在往这楼上瞟。
方龙香道:“车子里有两把刀。”
白玉京道:“两个人都是赵一刀的兄弟”
方龙香道:“他就是赵一刀。”
他拍了拍白玉京的肩,道:“你能叫赵一刀在外面替你守夜,派头是不是不能算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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