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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关于文学奖(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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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两个人或许是偏激的例外,因为他们独具一格,一辈子坚持叛逆精神。然而他们二人共同感受到的,或者说以鲜明的态度想表达的,恐怕就是“对真正的作家来说,还有许多比文学奖更重要的东西”。其中之一是自己创造出了有意义的东西的感触,另一个则是能正当评价其意义的读者——不论人数多寡——的确存在于斯的感触。只要有了这两种切切实实的感触,对于作家而言,什么奖不奖的就变得无足轻重了。说到底,这种东西无非是社会或文坛以一种形式对他们进行追认罢了。

然而许多时候,世上的人们只把目光投向有具体形态的东西,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文学作品的实质终究是无形之物,而一旦被授予奖项或奖章,便留下了具体形态。人们便可以对那“形态”加以关注。恐怕正是这样一种与文学性毫不相干的形式主义,以及权威一方“颁奖给你啦,速来领取”式的“自上而下的视线”,让钱德勒和艾格林们焦虑不安吧。

每当接受采访,被问及与获奖相关的话题(不论在国内还是海外,不知何故常常问到这个),我总是回答说:“最重要的是有好的读者。不管是什么样的文学奖、勋章或者善意的书评,都比不上自掏腰包买我的书的读者更有实质意义。”同样的回答说了一遍又一遍,连自己都觉得腻烦了,却几乎没有人真心相信我这番说辞。多数场合都惨遭无视。

仔细一想,这的确是又现实又无聊乏味的答案,听上去就像彬彬有礼的“官方发言”。我自己也时常这么想。至少不是那类让媒体人感到津津有味的说法。但无论是多么无聊乏味的陈词滥调,对我来说却是实话实说,所以也无可奈何。不管问多少遍,我都会重复相同的说辞。当一个读者付出一千几百日元,甚至几千日元买一本书时,他绝不可能别有用心,(大概)只有一个坦率的想法:“我要读这本书!”或者说只是抱着一腔期待。这样的读者让我发自内心地感到珍贵。与之相比——算了,只怕也不必进行具体的比较吧。

本来不必重新强调这句话:流芳百世的是作品,而不是奖项。还记得两年前的芥川奖获奖作品的人,还记得三年前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人,世上只怕不会太多。你自己记不记得?假如一部作品果真优秀,经历了适当的时间磨炼之后,人们就会永远把它留存在记忆中。至于厄内斯特·海明威得没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他得过),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得没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他得过吗),究竟又有谁会介意这种事情呢?文学奖虽然能让特定的作品风光一时,却不能为它注入生命。这是不必一一言明的。

是否因为没获得芥川奖而遭受过损失?我左思右想,却连一个稍微沾点边的例子也想不出来。那么,有没有享受过好处?这个嘛,因为没拿到芥川奖而享受好处的情况好像也不曾有。

唯独一点,对自己的姓名旁边没有注上“芥川奖作家”的头衔,我稍稍有些喜悦。说到底不过是遐想——逐一在自己姓名旁边注上这种头衔的话,会让人觉得好像在暗示“你无非是借芥川奖的光才能混到今天”,只怕多少有些心烦。如今我没有任何像样的头衔,因而无拘无束,或者说无牵无挂。只是村上春树(而已)。这相当不坏。至少对我本人来说,不算那么糟糕。

不过,这并非因为对芥川奖心怀反感(好像有点老话重提,我压根儿就没有这种念头),而是对我归根结底是以这种“个人资格”从事写作、活到今天稍稍感到自豪。兴许这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对我来说却至关重要。

这可能是个大致的推测,习惯手不释卷地阅读文学书的读者,我估计大约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五。这是堪称核心读者的百分之五。近来人们常常谈论所谓的“告别图书”“远离铅字”,我觉得某种程度上确有此事。不过,纵使这百分之五的人被上头强令“不准读书”,他们恐怕也会以某种形式继续阅读。即便不像雷·布雷德伯里的《华氏451度》里描写的那样,大家为逃避镇压躲进森林,在一起互相背书给对方听……大概也会偷偷地躲在某处继续看书吧。不用说,我也是其中一员。

一旦养成读书的习惯——大多是年轻时养成的——就很难轻而易举地放弃阅读。不管手边有youtube还是3d电子游戏,只要一有空(甚或没有空)就会捧卷阅读。而且,世上每二十个人当中只要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我就不会过于忧心书籍与小说的未来。至于电子书如何如何,眼下我也不是特别担心。纸张也好画面也好(或者像《华氏451度》那样的口头传承也好),媒介和形态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喜欢书的人好好地读书,就足够了。

令我忧心忡忡的,唯有“我能为这些人提供怎样的作品”这一件事。除此之外的事物,说到底不过是边缘性的现象。要知道,日本总人口的百分之五就是约莫六百万人的规模。有偌大一个市场,身为作家好歹能混口饭吃吧?不单单是日本,再将目光投向全世界,读者人数当然还会增加。

只不过说到剩下的那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口,这些人日常生活中接触文学的机会大约不太多,或许今后还将日益减少。所谓“远离铅字”的现象可能会愈演愈烈。尽管如此,恐怕眼下(这同样是大致的推测)至少有半数的人,对社会文化现象或知性娱乐方面的文字有相应的兴趣,一有机会就想翻开书看看。该说是文学的潜在受众吧,以选举用语来说就是“浮动票”。因此,需要一些专门为这样的人设立的窗口,或者类似展示厅的东西。而(一直以来)作为那窗口或展示厅发挥作用的,或许就是芥川奖了。以葡萄酒来说就好比是博若莱新酒,以音乐来说就好比是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以赛跑来说就好比是箱根驿传。当然还有诺贝尔文学奖。不过话题一旦扩展到诺贝尔文学奖,事情就稍稍有些麻烦了。

有生以来,我一次都没当过文学奖的评审委员。倒不是没受到过邀请,只是每一次我都谢绝了:“十分抱歉,我当不好。”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够格担任文学奖的评审委员。

要问为什么,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是一个过于个人的人。我这个人有自身固有的视角,还有赋予其形态的固有程序。为了维持这程序,从生活方式来说,有些地方就不得不变得个人一点。若非如此,就无法顺畅地写出东西来。

然而,这毕竟只是我自己的尺度,尽管适合自己,但我并不认为可以套用在别人身上。我绝不是要“除了自己的做法,其他的统统排除”(这世上当然还有许多做法大相径庭,却令我心怀敬意),但其中也有“和我怎么都无法相容”或者“这个简直无法理解”的东西。总而言之,我只能沿着自己这条轴线去观察和评价事物。往好里说是个人主义,换个说法就是自我中心、任性妄为。于是,当我祭出这种自说自话的轴线和尺度,以它为准去评价别人的作品,那么被评价的一方只怕会受不了。地位在一定程度上已然稳固的作家倒也罢了,如果是出道不久的新人作家,要由我这充满偏颇的世界观去左右他的命运,这种事情就太恐怖了点,我做不来。

话虽如此,如果有人指责说,这种态度岂不等于放弃作家的社会责任?呃,也许是一语中的。就说我自己,也正是通过“像新人文学奖”这个窗口,领取了一张入场券,开始了作家生涯。假如没有获得这个奖项,我很可能就成不了小说家。没准心想“算啦算啦”,从此以后再也不写小说了。那么,我岂不是也有义务向年轻一代提供同样的服务?就算世界观多少有些偏颇,不是也应该努力培养最低限度的客观性,“这下该由你来为后辈们发入场券啦”,把机会送到他们手中?这也言之有理。未能如此努力,或许全应归罪于我的怠慢。

不过,也拜托诸位想一想,作家最重大的义务就是为读者不断写出更高质量的作品。我也算是个现役作家,换言之就是一个“发展中作家”。眼下自己在干些什么?今后又该干些什么?对于这些,我是一个尚在摸索之中的人,是在文学这个战场的最前线,以血肉之躯冲锋陷阵的人。在那里九死一生,仍旧奋勇前行,这就是我被赋予的任务。以客观的眼光审视和评价别人的作品,肩负起责任进行推荐或淘汰,并不在我目前的工作范围之内。倘若认真去做——当然,既已动手做了,就只能认真去做——势必需要不少时间与精力,便意味着分配给自己的工作时间要被剥夺。说实话,我没有那样的余裕。也许有人能两全其美,可我仅仅是每天完成自己的任务就手忙脚乱了。

这种想法岂不是利己主义吗?当然,相当自私自利。没有反驳的余地,我心甘情愿接受批判。

然而另一方面,我从来没听说过出版社苦于找不齐文学奖评委的事。至少没见过由于找不到评委,文学奖便在一片惋惜声中被迫废止。非但如此,世上的文学奖貌似还在不断地增加。我甚至觉得,在日本,好像每天都有一项文学奖颁给了某人。因此,就算我不去当评委,好像也不会导致“入场券”发行减少,引发社会问题。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假定我批判了某人的作品(提名作),结果人家反问道:“那么,你自己的作品又怎么样呢?你有资格大言不惭地说这种话吗?”我势将无言以对。因为人家言之在理嘛。可能的话,我希望别遭遇这种尴尬场面。

虽然如此(我想把话先说清楚),我丝毫没有对担任文学奖评委的现役作家(说起来大家还是同行)评头论足的想法。肯定有些人能一面虔诚地追寻创作目标,一面以足够的客观性评价新人的作品。这些人大概能巧妙地来回切换脑袋里的开关。再者,的确也需要有人来承担这样的角色。我对这样的人心怀敬畏和感谢之情,但遗憾的是,看来我自己根本做不到。因为我这个人想问题作判断会花很长时间,常常花了时间还照旧判断失误。

关于文学奖这东西,不论是怎样的奖项,从前我一直都不太谈论它们。因为大多数情况下,得不得奖基本是与内容无关的问题,但在社会上又是相当刺激的话题。正如一开始说过的,我在文艺杂志上读到一篇关于芥川奖的小文章,忽然想到,差不多水到渠成,该就文学奖谈一谈一家之言了。倘若不这么做,就可能遭受莫名其妙的误解,而且不反驳纠正一下,这些误解还大有作为“见解”而变成定论之虞。

不过要对这类事情(呃,该说是腥气重吗)口无遮拦直言不讳,其实很不容易。弄不好越是实话实说,听上去越像说谎,或者是显得盛气凌人。投出去的石头说不定会以更强劲的势头反弹回来。尽管如此,我觉得实话实说仍然是上策。这世上肯定有某个角落,存在着能完全领会我想表达的意思的人。

在这里,我最想说的是,对作家来说比什么都重要的是“个人资格”。说到底,奖项应该承担起从侧面支撑这一资格的使命,它既不是作家笔耕多年的成果,也不是报偿,当然更不是结论。如果某个奖项能以某种形式强化这资格,对作家来说就是“好奖”;如果不是这样,或者反而成为障碍或麻烦,那么非常遗憾,它就不能说是“好奖”了。这么一来,艾格林便会把奖章随手扔掉,而钱德勒恐怕要拒绝斯德哥尔摩之行——当然,真的置身于这种境地,他们又将如何行动,我可就不得而知了。

就像这样,奖的价值因人而异,各有不同。其中有个人的立场、个人的事由,也有个人的想法和活法,不能混为一谈、相提并论。关于文学奖,我想说的也就是这些而已。无法一概而论。所以,也不希望一概而论。

呃,我在这里高谈阔论,事态想来也不会有所改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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