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飞起来也是八分(1/2)
“喂,高田,让后面那辆车撞上来吧。”沟口先生说。
这是一条狭窄的双车道,后面开过来的是一辆白色车身、马达够劲儿的四门轿车。因为车标太大,看起来就像几个傲慢的大鼻孔。
“不会出事吧。”我坐在副驾上说。心血来潮地当什么“碰瓷客”,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喂,高田,你是不相信我的实力吗?”沟口先生看了看后视镜,“你以为我干这行有多久了?”
“但这不是工作啊。”只是因为后面那辆车很拽,就决定让他吃点苦头,仅此而已。
“你听好了,所谓的专家,是工作之外也能信手拈来。专业的厨师即便回到家里,也能做出美味的饭菜,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听说越是专业厨师,越不会在家做饭哦。”
只听“叮”的一声响,是我的手机收到了短信。
“什么短信啊?”沟口先生问。
“是烤肉店的广告短信。最近不知是开张多少周年,玩儿命地给我发短信。”
因为懒得退订,我就没有去管,但一天给我发好几条,让我开始有点厌烦了,甚至觉得这其实是竞争烤肉店的陷害策略吧。
“高田,你小子头脑挺不错,但凡事太讲究了。唉,不过总比太田那种笨蛋要好。”
“那个太田,是在我之前跟沟口先生搭档的人吧?”
“你只要想象一只气球二十四小时吃个不停就对了。”
他好像年龄跟我一样大,不仅胖,且动作迟钝,我经常听到他的传闻。活儿不会干,还一天到晚吃零食。一年前,沟口先生终于忍受不了车里总有食物的味道,把他赶走了。
只是,我不明白沟口先生一开始为什么会答应跟那样的男人搭档。与沟口先生搭档了一年,我发现他总会凭借气氛或劲头,甚至毫无根据的直觉来行事。所以,他跟太田搭档或许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
或许是实在受不了跟太田那样的人搭档了,在我与沟口先生头一次搭档时,他首先确认了两点。一是“跑得动吗”?二是“吃零食吗”?
不过,沟口先生会带我到最近热门的咖啡厅去,兴高采烈地吃蛋糕和馅饼。只要有时间,他就会用智能手机搜索甜食的信息,还会看不知道是什么人写的美食日记。
“我可是个正宗的西式点心控。是不能和那些垃圾一样的零食相比较的。”
沟口先生稍微降低了车速。
果然,他这是要碰瓷了。
他几乎不用脚刹,用手刹停住了车。因为刹车灯几乎没亮,对方自然反应不过来,“砰”地追了我们的尾。这是我们一贯的手法。
自从我跟沟口先生搭档,他已经用这种手段搞定了好几个人。然后他会拉着后面那辆车的司机说:“你小子居然敢撞我,你看你要怎么赔偿吧。”一番威胁之后,他就勒索金钱,有时候还会不断纠缠。
与平时不同的是,之前我们都是接了毒岛先生分配的任务,而这次只是一时兴起。
“啊,这里有点下坡哦。”我看着沟口先生的脸说,但他似乎没听到我说话。他现在已经满脑子都是“急刹”了。
“还是等到平地上再行动比较好吧。”
“下坡也不会更加危险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
沟口先生拉起了手刹。
车身开始倾斜。
后方传来轻微的冲击。我的身体向前倾,绷紧了安全带。
沟口先生踩下刹车,让车子完全停下来。
“走吧。”沟口先生走到车外,我也解开安全带,跟了上去。
追尾痕迹并不算大。我们小车的左后角被撞瘪了,后面那辆四门则毫发无伤。
所以我才说不要在下坡干这种事嘛,我暗暗咂了咂舌头。
下坡车速自然会加快,没有哪个司机还会猛踩油门。所以面对前车急刹,他们会有更多的反应时间。
沟口先生总是想到一出是一出,我根本拿他没办法。明明已经五十好几,比我大了两倍有余,做事还是会想当然。
恐怕在沟口先生这么长的人生中,就没积攒下任何金钱或经验吧。我以前曾听毒岛先生说:“高田的人生与沟口正相反。”我也有同感。我在学校努力学习,巧妙地利用了同伴,一直走到了现在。虽然插手过一些违法的事情,但我并不打算成为沟口先生那样的人。
“喂喂,你开车到底在看哪里啊?”沟口先生故作威严,以充满压迫力的姿态走向四门车。
驾驶席的窗户打开,一个男人探出头来。那是张略显稚气的脸,既然开着这么贵的车子,那一定是一个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少爷吧。
副驾上没有人,只随意地扔着一个黑色行李包。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吗?到底开车的时候你在看哪里啊?!”
“啊,可是你们的刹车灯好像没亮啊。”
“小哥,你在胡说什么呢?”我趁机走到沟口先生身旁,“你想说我们的车保养不良吗?这是冤枉人啊。你知道我们每天多么认真地保养这辆宝贝车吗?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家小车的屁股都被削掉一块了,它可是我们的掌上明珠啊。”
“你、你们的车是女、女性吗?”皮肤白皙的司机双唇颤抖,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
我大声指责,沟口先生百般威胁。随后,我按照往常的顺序,要求男人出示驾照,并用数码相机拍了下来。他的名字与外表不符,看起来挺潇洒的,让我觉得这人真配不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我又逼他说出了电话号码,并马上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这个号码,确定真的打到了那个男人的手机上。
“听好了,之后我会打电话跟你说赔偿金的事情,你可别不接哦。要是敢装傻,我就找到你家里去。”
“每天早上去叫你,跟你一起上班。”
看起来很懦弱的男人一直点头说着“好,好”,然后耷拉着肩膀说:“那个,我能走了吗?”并打算关上车窗。
沟口先生突然心血来潮地说:“啊,喂,你……把车子的后备厢打开。”
司机“咦”了一声,小声地说了句听不清的话。
沟口先生烦躁地大吼一声,他好像终于妥协了,后备厢“砰”地弹了起来。我走到后面说:“沟口先生,你叫他打开后备厢干什么?”
“我想起一件事,之前跟太田干活儿,有一次,用的那辆车里居然放了一大笔钱。”
“所以就要这样吗?”我不觉得这辆车里也会有钱。
“但凡这种小少爷,必定都有秘密。”
沟口先生抬起后备厢盖,里面放了一个包,看起来像是短途旅行的行李。
沟口先生粗鲁地拉开了拉链。
呃,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里面,装着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的东西。
虽然不是未知物体,却也让我倍感意外,因为,里面装着手枪。不止一把。里面装着好几把手枪,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类似地图的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我说。
“是枪呗。”
“好吧,可是为什么?”
沟口先生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向驾驶席。
“喂,你小子在后备厢里放了什么鬼东西?!”
他可能以为稍加威胁就能得到答案吧。
可是,走到窗边的沟口先生明显吓了一跳,动弹不得。我凝神望去,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来那小子拿着一把枪,正指着沟口先生。
我跟沟口先生也都带了枪,却放在车上,要说大意,我们的确太大意了。
很快,白色四门车就猛地发动了引擎。后备厢还敞着,他却冲进逆向车道离开了。
太危险了吧!沟口先生身子猛地往后一蹿,失去了平衡,一屁股跌在地上。不仅如此,可能因为用力过度,还翻了一个跟头。
时机太坏了。此时逆向车道刚好开过来一辆小型货车,驾驶员察觉到危险,猛打方向盘,但没有避让成功,正好碾到了沟口先生的大腿上。
“我骨头折了,整个都折断了!救护车,救护车!”我并没有马上理会像孩子一样吵闹的沟口先生,而是先给毒岛先生打了通电话,向他请求指示。要是随便把他送到什么医院去,暴露了我们的工作,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接电话的那个被称为“常务”的男人,听完我们的状况,发出轻蔑的笑声,说:“为什么你们没任务也跑去碰瓷,还把骨头给弄折了啊?!”听声音,他似乎更想说“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不过最后他还是说:“以防万一,你把他送到新若岛医院去吧。”
因为不能招惹警察,我对碾了沟口先生的小货车司机说:“赶紧给我走。”那个中年男子虽然对我们产生了怀疑,但也觉得能就此了事再好不过,便赶紧离开了。
我把左大腿骨骨折的沟口先生送到新若岛医院做了手术,再把他送到三楼的病房。他住进了最西侧的大病房里。
一开始他痛得大喊大叫,不停按铃吵得护士不得安宁,还边哭边骂:“昨天才动的手术,今天就要复健,这是人干的事情吗!人类的身体真能那样乱来吗?别开玩笑了好吗?!”总之麻烦得很。但过了不久,他就展现出让负责帮他复健的看护人员都大吃一惊的恢复速度,现在只要有根拐杖,他就能四处走动了。
原来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竟有那么强悍的恢复能力。
沟口先生的快速恢复虽然可喜,但对我这个每天到医院去看望的人来说,到医院后第一件事就是满世界去找他,无疑徒增了更多烦恼。
“哦哦,高田。”我又没在病房看到他,便去咖啡厅找,他果然在这里,看到我就冲我挥了挥手。
他面前还坐着两个身穿病号服的男人。一个是七十几岁的老头,一个是四十几岁、貌似白领的男人。两个人似乎都接受了外科手术,具体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他们仨围着一张小桌子,啜饮着纸杯里的饮料。
“小伙子每天都过来探望,看来沟口先生很受敬仰啊。”貌似白领的男人说。
“这个高田,虽然还不能独当一面,但经过我的指导,已经越来越能干了。对吧,高田?”
“嗯,呵呵。”我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心里在质疑:你什么时候给过我指导了?
“可是啊,在这家伙之前跟我搭档的那个小子,实在是太差劲了。那小子叫太田。”
沟口先生一开口,其余两个病人就面露喜色地凑了过去。看来,沟口先生那些亦真亦假的故事,是他们百无聊赖的住院生活中难得的乐趣。
沟口先生终于把太田过去的失败故事都抖落了出来。
有一次,太田遭遇了不得不背下一串冗长数字的窘境。要记住如此多的数字,简直不可能,而且他手边没有记录工具,连手机都没电了。他在包里玩命翻弄,发现唯一能派上点用场的居然是一根棒状点心,名叫“美味棒”。太田绞尽脑汁,觉得“这玩意儿应该能管点用吧”。一开始他尝试用美味棒在地面上写字,但是失败了。紧接着,他又想用点心屑摆出数字来,但刚放下就被鸽子吃掉了,简直就和《汉泽尔与格莱特》里的情节一样。最后他走投无路,直接用指甲在点心上刻了数字。
“真是太可笑了。”两个病人喷着唾沫大笑起来。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呆愣在那里。
我很难相信真有像太田那样的男人存在,但更难相信沟口先生竟会跟那种男人搭档干活儿。
换句话说,他真的是“做事完全不经大脑”吧。
每每凭借心血来潮行事,然后吃苦头。
比如几年前,据说他不愿再给毒岛先生做外包,而是自己独立出去了。我当时还不认识毒岛先生,现在想来,除了感叹他真是“不要命也得有个限度啊”,同时也觉得毛骨悚然。
想造毒岛先生的反,多危险啊,这连我都知道。不,应该是所有人都知道。
就像潜进海里,身体会自动感觉这样很危险一样,连三岁小孩都能本能地察觉,背叛毒岛先生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只有沟口先生很傻很天真。他完全不思考,不停地往海里潜,直到呼吸开始困难了,才想到“惨了,这回得死了”。不过为时已晚,他很可能真的会溺死。
结果,当时跟他搭档干活儿的男人,好像叫冈田,就被毒岛先生安排解决了。
“为什么不是沟口先生,而是那个冈田先生被干掉了呢?”我以前曾经问过常务这个问题。
答案很简单。
因为沟口先生把所有错都推到了那个叫冈田的人头上。
“这次的独立闹剧,都是冈田一手策划的。”他以此为借口,转嫁了所有责任,自己逃脱了责罚,冈田却被当成杀鸡儆猴的牺牲品。
只要毒岛先生愿意,让一个人消失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常务说:“唉,沟口就像动物一样,从来都只想着自己。他从没认真干过什么事,只会一味地从别人手中夺取。连冈田也成了他的牺牲品。”
“不过沟口先生现在又开始替毒岛先生干活了吧?都不知该说他厚脸皮,没节操,还是做事太随便。”我苦笑道,“难道他真的不会有罪恶感或迟疑吗?”
“他应该也挺内疚的,因为就在不久前,沟口还一直到处打听冈田的下落。”
“打听下落,莫非他还活着吗?”
常务耸耸肩道:“怎么可能?!不过我确实看到沟口和太田到处打听,好像觉得冈田还在哪个角落里活着。”
“让你感动得落泪了?”
“不,让我发笑了。”常务露齿一笑,“最后还跑去找冈田小时候的同学打听他以前的故事,还伪装成记者采访那个导演呢。”
“采访?这是怎么回事儿,那种事情真有可能吗?”
“听说他不知从哪儿搞到了一笔钱,说是盘检的时候捡到的,也不知是不是真话。反正他用那笔钱贿赂了某个记者或写手,跟他互换了身份。”
“哦。”这岂不是已经失去了人生的目标,没有前进方向了吗?“听起来有些可怜呢。”
“是啊,惹毒岛先生生气,还能保得一条小命,沟口也算是幸运的了。”
据说毒岛先生对自己看上眼的人格外照顾,对惹自己生气的人则特别残忍。这样想来,沟口先生现在还能活蹦乱跳,甚至又回到毒岛先生手下干活儿,的确算是个奇迹。
“高田,你知道赤坂的蜜月房事件吗?”常务说。
“那是什么,克雷格·赖斯的小说吗?”
“啊哈?你说什么呢!我跟你说,大约十年前,毒岛在赤坂的一家酒店里定了个蜜月套房,还叫了好几个女人,唉,开了个算不上高雅的派对。”
“的确像他的性格呢。”
“就在那个时候,五个持枪的男人跳了进来。他们都接到了除掉毒岛先生的命令,连酒店的人都跟他们是一伙的。”
“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后来怎么样了?”
“男人们激动得不行,一个个都举着枪,把毒岛先生团团围住。”
“当时毒岛先生的部下都不在吗?”
“因为是裸体派对,里面只有毒岛先生一个男人。女人全脱光了,毒岛先生也是。你说那是不是全世界通用的、‘毫无防备’的范本啊?”
女人们发出惨叫,全都躲到了套房的角落。毒岛先生被五个男人用枪指着,围在中间,却面不改色,冷静如初。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人的双眼,说:“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干这件事的?”
男人们强压兴奋,死死握住手枪,却无法回答毒岛先生的问题。
“我没见过你们几个,你们应该也跟我没仇没冤,只是接到了命令而已吧。”毒岛先生用淡然的语气,像开导部下一样说,“既然接到了命令,就要好好干,千万别搞砸了。”
等五个男人都把手指扣在扳机上,毒岛先生又说:“要选好时机哦。”
怎么回事儿?五个人面面相觑。毒岛先生则理所当然地说:“第一个打中我的人,将会是下场最难看的那个。我是说,如果有人因为我的死而生气的话。所以我劝你们还是一起开枪,别让他们查出谁是主犯。好好干,别搞砸了。”
在男人们咬紧牙关,几乎就要耐不住紧张的压力时,毒岛先生却叹息一声,放松了身体。只见他温柔地看向房间深处,伸出手说:“哦,你也来了啊。”
看到一个裸体男人如此平静地说话,五个人全都放松了警惕。他们本能地以为真有人来了,没多想就同时看向房间的出入口。
毒岛先生动作很快,立马蹲下来,把手伸向了脚跟。
“毒岛先生的脚跟上总是贴着类似剃刀刀片一类的东西。”常务的语气兴奋起来,就像讲到了动作片的高潮处,“然后,他保持蹲着的姿势,手持刀片,把五个人的手腕都割开了。一瞬间!嗯……可能有两三瞬吧,总之,男人们当场血流不止。”
毒岛先生还有很多类似这样的故事,我真不敢相信,沟口先生居然敢反抗那样的人。
此时沟口先生与病友在医院咖啡厅里讨论的话题已经不再是太田的失败轶事了,不知为何,变成了美味蛋糕店的信息。
三个老男人兴高采烈地谈论甜点,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恶心了。
至于沟口先生,他甚至把手机掏了出来,开始向别人介绍自己经常浏览的“美食日记”。
“你看你看,这个博客很不错哦,而且更新很频繁。”
于是,他们凑到一起盯着手机屏幕,然后对蛋糕的材料和大小品头论足。
“我借着沙希的建议去过好几家呢,从来没有失望过哦。”沟口先生骄傲地说。
沙希是谁?应该是女博主的名讳。
肯定是个爱吃蛋糕的肥胖中年妇女吧。我实在太想说这句话了,在此期间,三个人依旧对着那个甜食党的博客聊得起劲。说着“要不要写条评论呢,沙希是每条评论必回的哦,每次收到她的回复我都很兴奋呢”之类的话。
“沟口先生。”我叫了他一声,但他忙着聊天根本没空理我,我只能加大音量继续叫他。
“干吗啊,吵死了。”沟口先生皱着眉头瞪了我一眼,说他现在很忙。
“啊,这篇日志里拍到的太阳花也很漂亮呢。”老头盯着手机屏幕说。想必是美食博客上贴了张花的照片吧。“橙色太阳花的花语是‘冒险之心’哦。”
“真不愧是老师,对花语都这么熟悉。”沟口先生夸张地感慨道。我不知道那人为何会被称作“老师”,反正沟口先生管那老头叫“老师”,恐怕老头以前是老师或教授吧。
“看来沙希小姐很有冒险心哦。”白领男陶醉地说。
“然后,这边这些黄色的太阳花,它们的花语是‘容易亲近’哦。”
“沙希小姐会不会也是个容易亲近的女性呢?”白领男和沟口先生马上积极附和道。
“啊,对了。”我又插嘴道,“花语跟占卜或者人格剖析是不一样的哦。”
就算博客照片里有花语为“容易亲近”的花,也不一定代表拍照的人容易亲近吧。
“啊,你说的什么‘人格剖析’是什么意思啊?”白领男转过头看着我。
沟口先生不耐烦地摆着手,说:“这个高田,虽然是个坏蛋,脑筋却好得很。他还会看书哦。”
“沟口先生不也看书吗。”
“我啊,可是把《骷髅十三》全都看完了哦。”
“可真厉害。”那个白领男感慨道,我却觉得无可奈何。
我跟沟口先生不同,至今为止的大部分人生都是以优等生的身份度过的。书也是。从娱乐性小说到商业书籍,能读的都读过了。我自认是个从小就尽量尊重富有理论性、看起来合理的想法的人。是因为觉得老实工作的大人实在太愚蠢,才会到毒岛先生手下做事的。
“唉,看着这些蛋糕店的照片,让我忍不住想起了我的儿子和儿媳啊。”老头子满怀感慨地说。
“啊,老师的孩子是开蛋糕店的吗?怎么不早说呢,在哪里?”沟口先生探出身子说。
“唉,已经不开了。”熟知花语的老师将目光投向了远处。
“那个,沟口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终于等得不耐烦,加重了语气,“刚才有人给我打电话,我出去回一下。”
“是谁啊?”
“就是有人打了。”
我本以为,“有人打电话”是我与沟口先生之间对“毒岛先生打电话来了”的暗语,没想到沟口先生说:“高田,你要打电话就在这里打嘛,这里可以打电话的。”
莫非他真觉得,在这种耳目众多的地方给毒岛先生打电话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我不想让人听到,所以要出去打。”我点了点头,离开了咖啡厅。
咖啡厅旁边是护士站,护士站前面是一条分别通往左右两边的通道,与我所在的地方组成一个y字形结构。虽然我不太熟悉这里,但想必走到其中一条路的尽头,就能找到方便打电话的地方。于是我怀着期待,向右侧那条通道的尽头走去。
途中,我遇到一个矮个子护士,为了不引起她的怀疑,我故作镇定地与她擦肩而过。因为我跟沟口先生干的都不是正经营生,长相也是很容易让人看一眼就引起不必要戒备的那种,所以不必要的时候,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少惹麻烦。怎知那位女护士却对我说:“啊,你是来陪那个沟口先生的人吧?”
“陪他?嗯,算是吧。”我觉得自己突然成了来看护沟口先生的儿子,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烦躁,“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你为什么要道歉呢?”护士笑了。
“嗯,因为他一定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那倒也是。”她忍不住嗤笑出声。她虽然比我矮上一大截,但不知是因为挺拔的身子还是稳重的下盘,让我觉得她像一个可靠的老师。“他声音大,性子坏。不过沟口先生也算不上什么麻烦哦。因为他总是乐呵呵的,还会告诉我哪里有好吃的蛋糕呢。”
“还不是从沙希小姐的美食日记上照搬的。”
“而且啊,沟口先生还很温柔呢。”
“温柔?不,他一点儿都不温柔。”
“可上次,我们这有个年轻的小护士把沟口先生的数码相机摔坏了,就这么轻轻一拍,啪嗒。”
那估计是沟口先生对哪个护士发情,想偷拍人家吧。而那个护士烦不胜烦,轻轻一挥手,刚好碰到了相机。事实肯定是这样的。
“既然摔坏了,当然要赔偿,可是沟口先生却说:‘不用了、不用了。’还原谅了那个小护士。他还说啊,这破相机本来就有点毛病了。”
“哦哦。”我皱起眉头。
那根本不是什么温柔。
而是向那护士卖个人情,再找个机会加以利用。
我和沟口先生这样的人,究竟教会了世人什么呢?
没什么东西比免费更贵的了——就是这个,我们一直在用自己的行动向世人传授这个道理。
我们会利用对方的罪恶感和感恩之情,逼迫他们做许多麻烦的事情。
或许有一天,那位护士就会觉得,早知道还不如赔了那个相机钱。在被沟口先生尽情利用之后,她一定会后悔得想哭,说:“要是当时赔了相机钱,就不会如此麻烦了。”
当然,我不会把这种事情说出来。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由尔虞我诈和无视规则的竞争组成的。只要是个成年人,就应该注意自己的言行,防止被人下套。
护士走开之后,我径直走到了通道的尽头。这里是楼梯间,我走到转角处,拿出了电话,将来电显示的那串号码回拨过去。
接电话的是毒岛先生的常务。“你回电话太慢了。”他用冷冰冰的语气对我说。
“对不起。”尽管是在打电话,我还是忍不住低下了头,“刚才在沟口先生的病房里,不方便马上接电话。”
“话说,你在沟口手下干了多久了?”
“满一年了。”我很想说,其实我不算他的手下。
“你没被沟口影响,忘了自己原来的立场吧?”
“那是肯定的。应该说,我至今为止都没被沟口先生影响过。”
“我跟你说,人啊,总是轻易就会受到坏影响。”
我之所以会跟沟口先生搭档,无非是毒岛先生命令的。
一年前,沟口先生在找人替代太田。
于是毒岛先生就命令我:“你去跟沟口搭档。”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沟口先生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的。
一开始我还以为毒岛先生是担心沟口先生再次叛变,派我去当间谍,让我暗中调查的。但毒岛先生却说:“只要好好利用,沟口这人还是挺有能耐的。不过他要是跟奇怪的人在一起,就完全没用了。这次我派你过去,是让你保证他能好好干活儿。”
换句话说,是为了让外包工厂维持运作,特意派遣一个人去当卧底,暗中控制无能的厂长,是这个意思吧?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我来当厂长呢?虽然我会这么想,但沟口先生肯定不乐意。
“那啥……”电话另一头的常务压低声音说。
“怎么了?”
“前天,毒岛先生被人盯上了。”
“啊?”
“毒岛先生不是有座公寓嘛……”
“嗯。”我嘴上应着,其实并不知道毒岛先生的公寓。是他自己家,还是租出去的公寓呢,或是情妇的住所。我不禁开始回忆自己前天干了什么事。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人冲着毒岛先生的公寓开了一枪。响声很大,但我们把周围的居民都摆平了,所以没惹来警察。这种事情换作平时,可能只是唬小孩子的威胁手段,只是,不久前我们又收到了一封很可疑的威胁信。”
“威胁信?”
“没错。上面说他跟毒岛先生有仇,还附了一张公寓的平面图呢。”
“毒岛先生他没事吧?”
“他根本不在那里。”
“那他当时在哪儿?”
“在你那里啊。”
“啊?”他那语气,就像一个女人突然跑到我这里来,要跟我同居了一样。我不禁迷惑不已。
“前段时间开始,毒岛先生就住进了你现在所在的那家医院里。”
我慌忙环视周围。一想到通道另一头的某间病房里就躺着毒岛先生,就忍不住焦虑起来。我没说什么不能让毒岛先生听到的话吧,我突然开始回忆自己的言行。
像是看穿了我的动摇一般,电话那头适时地传来“在楼上,楼上”的声音。“人家住的可是最顶层的豪华单间,就像房一样。我现在就在上面给你打电话呢。”
“毒岛先生他身体不舒服吗?”
“以这个年纪来说算健康的,只是把健康检查时发现的息肉全都割掉了。用内视镜把胃啊肠啊的都照了个遍,每个都是良性的,属于发现得早。本来马上就能出院了,但我们跟院长打了个招呼,想留下来长期住院,权当休假了。”
“休假,这里又没好吃的,还不如赶紧出院比较好吧?”
“一日三餐都是特别关照的。房间里还有个很小的升降机,像电梯一样的玩意儿。饭菜都通过那个直接从厨房送上来,就像sf小说里出现的房间一样呢。”
“我不太懂什么叫sf小说里的房间……”
他们到底把医院当什么了,我不禁想。我想起上小学时,父亲被检查出癌症,但因为医院里的病房不足,迟迟不能手术,最后就这样被拖死了。虽然医生说父亲的癌症发现时就没有救了,但我还是无法接受。当时是不是也有人像毒岛先生那样,长期占据病房,搞什么在医院休假呢?仔细想来,当时我就是看不惯医生的精英脾性,最后才走上了违法犯罪的道路啊。
另外,我也明白了沟口先生为何会被送到这家医院来。换句话说,这里的院长跟毒岛先生很熟,比起其他医院,这里应该更能通融一些吧。
“反正,因为这个理由,公寓遭到枪击时,毒岛先生根本不在里面,因此十分安全。”
“开枪的人不知道毒岛先生住院了吗?”
“其实有人目击到了枪手开的车。”
“嗯。”
“那是一辆白色的……”常务报出一个可以称作豪车的型号。
“啊。”我马上明白过来了。因为我对那个车型记忆犹新。
“对吧,好像跟导致沟口骨折那次,被你们碰瓷的车一样吧?我也是才想起来的。”
“啊,那辆车,司机确实拿着枪呢。”我难以掩饰心中的兴奋,“连后备厢里也有枪。”
“我听你说起那件事的时候,还以为是什么无聊的玩笑呢。现在想来,搞不好那是真的。”
“那就是真的啊。”我高声说,“也就是说,当时那个男的,就是袭击毒岛先生的男人吗?”
“我不觉得在日本随处都能看到拿枪的男人。更加不可能有两个男人都拿着枪还都开着一样的车。”
“只要那不是针对杀手开放免税优惠政策的车型。”
常务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认真的吗?”
“开玩笑的。”
“你还真是……”
“是受了沟口先生的坏影响。”我在对方把一切说开之前就先断言道。
“然后呢,高田,现在就轮到你们出场了。”常务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有何吩咐?”我挺直身子说。
“那个司机的脸,你跟沟口都见过,对不对?也就是说,你们两个是很重要的证人。”
“不得了了,沟口先生。”
我走到大病房,发现沟口先生已经回到病床上了。
“高田,怎么了?我这边也得到了个不得了的消息。”已经把拐杖放到旁边、坐在床上的沟口先生一边说,一边缓缓地躺了下去。
“你那边是关于那家伙的消息吗?”
“那家伙?”
“没啥,刚才我接到毒岛先生的电话了。”我拉起隔间的窗帘,坐到床边的圆椅上,刻意压低了声音,把刚从电话里听来的消息说了出来。
“啊哈,嗯。”沟口先生虽然毫无兴趣地听着,但当我讲到毒岛先生公寓被袭,毒岛先生也住在这家医院时,他的脸还是抽搐了几下。而当我说到那个疑似凶犯的男人我们碰到过时,他已经完全兴奋起来了。
“那可真不得了啊!”
“那家伙撞上了我们的车,把我的腿整成这样了,原来就是那个混账啊!”
故意让人家撞上来的是沟口先生,把你腿碾成这样的也是别的车啊,不过我并没有说出来。
“叮”的声音响起,原来是我的手机收到了短信。我飞快地看了一眼,又是烤肉店的广告,真是让人烦不胜烦。
“然后,”我说,“现在知道那家伙长什么样的,只有我跟沟口先生两个人。”
“原来如此。”沟口先生抱起双臂,严肃地点点头,“那又怎样?”
“现在就轮到我们出场了。”
“出什么场啊?”
“你看,只要知道了袭击毒岛先生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大家就能提高警惕了,而且对付起来也会轻松很多。”
“现在还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单独行事啊。”
“嗯。不过有情报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可是到底要怎么做啊?你还记得当时那个拽得要死的小子长什么样吗?能画出人家的画像来吗?”
“不是,你忘了吗?当时我拍了照的。”我为了保证事后能敲诈钱财,用数码相机把对方的驾照拍了下来。虽然那只是一般化的流程,此时却体现出它的价值。
既然那男人有本事持枪,当然有可能去伪造驾照。不过,照片骗不了人。
要说伪造的驾照里唯一真实的东西,那就是照片了。
“沟口先生,那个数码相机你放哪儿了?”
沟口先生突然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忘带作业的紧张小学生,甚至还有些怯意。
“数码相机,在那里。”他指了指墙边放着行李的架子。
“啊。”我也想起来了。刚才那个护士不是说过嘛。
我顿时蔫了。“好像坏了吧……”
“是啊。”沟口先生有点生气地说,“是被一个护士摔坏的,这可不关我事哦。现在那玩意儿已经接不了电源,也拍不了照片了。”
我拿起相机,外观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损伤,但无论怎么按键,相机都无法工作。电池也没什么问题,定睛一看,会发现镜头附近摔歪了。我想取出储存数据的闪存卡,但怎么找都找不到。
“保存数据的卡呢?”
“被弄湿了,我就扔掉了。”
“弄湿了?”
“相机是在洗手间被摔坏的,刚好掉到了水龙头下面。”
“我可没听说这种事。”听那护士的说法,像是掉在了病房的地上。
“她估计不想说吧。”沟口先生气冲冲地说,“都是那个护士的错。”
当着护士的面说“这破相机本来就有点毛病”,还轻易地原谅了人家,一旦情况不妙,又把责任全都推到人家身上——这人果然太不靠谱了。沟口先生就是这样的男人。
“那怎么办?我刚给常务打电话,还告诉他有照片呢。”
“那就老实跟他说,其实没有呗。”
“他会生气的。”
“那你就说,虽然没有照片,但我们脑子里都记得那人的样子,不会有问题的。”沟口先生粗暴地说,“不然还能怎样?”
“现在就是没办法了呀。”
“听好了,现在掌握那人信息的就只有你跟我两个人。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受到了一定的重视。至少不会有危险。”
“啊,的确如此。”
“想在这个行当里生存,这种事情是很重要的。”
“唉……”我的身子无力地松懈下来。不过确如他所说,只要我们掌握着情报,状况就不会坏到哪里去。
“啊,话说回来,沟口先生说的那件不得了的事,到底是什么啊?”我想起了刚才他说的话。
“哦哦,那件事啊。没什么,就是刚才老师教了我一句话。你知道什么叫‘不得了happen吗’?”
“不知道,那是啥啊?发奋吗?”
“搞什么,原来这个也变成死语了吗?简单来讲,就是有人说‘不得了了’的时候,你就回答‘不得了happen’。”
“那啥,happen那部分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也不知道吧?”沟口先生兴致勃勃地坐了起来,但不知是不是扯到了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我也一直想不明白那部分的意思,据说是从‘never happen’这个英语词转变过来的。”
“沟口先生,你懂英语啊。”我不小心脱口而出内心的惊讶,但他一点都不在意。
“据说二战结束后,美国军队来到日本,想对我们表达战争‘永远不会发生’。结果‘never happen’被蹩脚的翻译整成了‘不得了happen’。”
“啊哈。”这种事情估计上网搜一搜就能找到,之后有时间再找找看吧,我这样想着,把事情抛到了脑后。
“那又如何呢?”
“你不觉得很好玩吗?‘never happen’变成了‘不得了happen’,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就整出了‘飞起来也是八分,走着是十分’这样的话。”
“那又是什么啊?”我话音刚落,沟口先生似乎更受打击了,他现在估计深深体会到了自己所熟知的语言却为下一代所遗忘的孤寂感吧。在我看来,老头子们的这种反应倒是让我觉得烦躁不已。
“人家说不得了了,急忙道歉的时候,我们不是会说‘走着是十分,飞起来也是八分’吗?”
“没有人这么说。”
“这句很流行的,因为押韵。”
什么押不押韵,那根本就是生造的东西好吗。
“不过,也没什么变化呢。”
“什么没什么变化啊,高田?”
“以为飞起来也是八分,走着也是十分,不是只差两分钟嘛,那地方一定很近吧。”
“我说你啊,那种事情管它干啥。”
“因为坐飞机的时候,不是要办理登机手续和检查行李之类的,很花时间嘛。是指这个吗?”
“哪儿来那么深的含义。八分跟十分都是随便说说的。”沟口先生似乎忘了这个话题是自己提出的,已经很不耐烦了,“啊,对了,要是换做你,你会飞吗?”
我皱起眉头。“什么意思啊?”
“走着是十分,飞起来也是八分,中间只差两分钟,你会飞吗?”
“你在说什么呢?”
“要是我就会飞,因为人人都想飞嘛。”
“那是因为你的腿骨折了。”我故意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
“跟那个没关系。”
接着,他又兀自掏出手机,开始浏览介绍烘焙点心蛋糕的页面,还把隔间的帘子拉开了。我真受不了他,但还是问:“你以前就喜欢那些吗?你是甜食党吗?”
“也不能这么说。不过人啊,一旦积攒了过多压力,就会想吃甜食。”
沟口先生也会有压力吗?我很想问他,但还是忍住了。“真的是那样吗?”
“毒岛先生也一样哦。”
“啊?”
“他其实是意外忠实的甜食党哦。你知道吗?给我推荐这个沙希美食日记的,就是毒岛先生。”
毒岛先生和沟口先生之间发生这样的对话,我不知是该会心一笑,还是该感到毛骨悚然。
正当我觉得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时,病房入口正好闪现出一个人影,把我吓了一跳。
门外站了一个抱着全脸式摩托车头盔的男人。可疑分子!我条件反射地绷紧身体,但沟口先生马上挥了挥拇指说:“找老师的话,他在自动售卖机那里。”
看来,这人是到大病房来看望那个老头的。
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语调轻松的沟口先生。不知是否心怀戒备,男人的目光看起来格外锐利。
“你不是来找老师的吗?跟你说了,在咖啡厅那边。”
沟口先生又说了一句,男人点了点头,走到老师位于窗边的床位上,放下全脸式头盔。头盔里还放着疑似摩托车钥匙的物体。
男人离开后,沟口先生说:“刚才那个人,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过来,你说是不是很守时?”
“那啥,我不也每天都来吗?”我试图争辩,却被无视了,“是不是老师的儿子啊?”
“不,听说不是哦。上回我们聊天时,老师好像说自己的儿子儿媳曾经开过蛋糕店呢。”
“啊,你们刚才提到过。”
“他还说,如今儿子已经过世了。”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话,我表现出些许惊讶,但很快又想,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啊。
“是事故之类的原因吗?”
“我也没听他说太详细,不过那家蛋糕店的经营状况好像挺不好的。”
“因为欠了一屁股债,夫妻俩一起自杀了吗?”
“据说他们不知从哪个可疑的融资公司搞来一笔钱。刚才那个带摩托头盔的年轻人每天都会过来照顾他,应该是远亲之类的吧。”
“那个男人也熟悉花语吗?”
第二天,我在前往医院的路上接到了常务的电话。正奇怪是什么事,就听见常务说:“我们又收到威胁信了。”紧接着又说:“那边这周内好像又有动作了。为了以防万一,我已经加强了戒备,但毕竟这里是医院,凡事不能太过分。”
“嗯,的确是这样。”那干脆出院不就得了,我心想。不过待在医院也有好处,毕竟这样一来,敌人也不能轻举妄动。
“还有,你们也准备好,万一发生什么事就马上赶到毒岛先生身边。你先确认好通往毒岛先生七楼病房的路线,保证届时无论利用楼梯还是电梯都能快速赶到。”
“是,是。我现在就去那里。”我回应着,然后又说,“其实比起照顾沟口先生,我更想去保护毒岛先生。我会服从那个糟老头的命令,都是因为那是毒岛先生的意思。”
医院规定一般工作日的探望时间从下午三点开始。我在一楼登记处写下名字,却被告知拒绝探望。我只得给常务打了个电话,进行了一连串麻烦的对话后,终于拿到了探视胸牌,走进了电梯。反正沟口先生这会儿肯定正与别的病人聊得起劲吧。
到达七楼,走出电梯,可能是受到“专用病房”这个名头的影响,我总觉得地板上铺的油布的色调和触感都好像比楼下的要高级一些。我从电梯间走到走廊,猛地发现角落里站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吓得我顿了一下。
那男人又瘦又高,虽然感觉不到杀气,但明显充满了戒备。
男人看到我那不争气地露出了怯意的脸,说:“原来是高田啊。”
我说:“不好意思,我是来看望毒岛先生的。”
男人一直把双手背在背后,让我很是紧张。那是随时准备抽出手枪或类似武器的姿势。不知是否察觉到了我的视线,西装男说:“虽然知道你是谁,但我还是不能大意,对吧?”他歪着头,语调有些戏谑,目光却十分严肃。
“嗯,那是当然。”我边说边举起双手。
男人走过来,轻触我的衣服。“这里应该还没暴露吧?怎么护士站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毒岛先生嫌她们烦,都赶走了。这样一来我们也能自由检查一些东西。”男人说着,直起身来,“好,你可以进去了。就在通道尽头。”说完,他拍了拍我的屁股。
在病房入口,我又被搜了一次身。那里站着一个我见过几次但不知道名字的男人,他像机器人一样面无表情,检查着我身上的东西。因为他的脸型有点像豹子,我暗自给他取了个“机器豹子”的外号。机器豹子把我的包放到入口附近的架子上,顺便又把我屁股口袋里的钱包也拿走了。
还真够彻底的。
病房很宽敞。
这里与沟口先生在楼下住的大病房截然不同。放了一整套待客用的沙发后,空间还是很大。连病床都是特大号的,要是再挂上一幅画,简直就是酒店套房了。我一边想着一边往旁边看去,那里果然挂着一幅画,甚至还有个大衣柜。
毒岛先生躺在病床上,穿着病号服,看起来十分放松。他嘴角带笑,但那好像要把我一口吞掉的凌厉眼神却与往常完全不同。
我先打了个招呼,然后老老实实地低下头说:“不知道您也在同一家医院里,所以没能及时问候,十分抱歉。”
“你不知道就不能怪你了。”毒岛先生心情似乎不错,他爽快地说,“应该说,如果被你知道了我在哪里,那才是大问题。”
“对不起。”我又低下了头。
“喂,高田,这就是那个。”窗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这才发现那里站着一个人,不禁吓了一跳。原来是常务。他个子高大,肩膀宽阔,是个轮廓分明的美男子,传闻以前还给什么杂志当过模特,但对我来说,他只是一个毫无人情味的恐怖上司。
常务递给我一个信封。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用手去碰,常务却说:“别担心指纹之类的问题,警察又不会调查这玩意儿。”说完他又把信封往前推了推。
里面有张纸。用打字机打了一行字——“毒岛不会变老了”。不知对方是不是觉得只有这行字孤零零的,信纸右下角还贴了一小张贴纸。
“这是什么啊?”
“树叶贴纸呗。不知道是故意恶作剧,还是别有深意。”
“绿色的叶子吗?”那片绿色的小叶子看起来像草叶,又有点像青菜叶子的尖端。
“又不是四片叶子的三叶草。”常务笑着说,我却觉得这贴纸有些吓人。
“你怎么想?”常务问。
我还无法判断自己所处的立场是否能随便说出看法,便回答道:“不过,看这威胁信和孩子气的贴纸,倒是觉得跟那时撞上我们车屁股的司机很像。”
“什么意思?”
“那男人一开始还战战兢兢地向我们道歉,后来却直接拿枪指着我们,我总觉得他有种孩子气跟暴戾混合在一起的感觉。”
“原来如此。难怪你说威胁信和贴纸配在一起正合适啊。”
“两天后是我生日。”毒岛先生在床上说。
“生日快乐。”我马上回过头,恭敬地说。
毒岛先生却略带苦笑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指那张纸片。上面说我不会变老了,意思是说我会在生日前被袭击。你们说是吗?”
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表示赞同,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当你不知道该说什么时,闭上嘴巴是最明智的选择。
“对了,高田,你把照片弄来了吗?”常务说。
“啊?”
“啊什么啊?”
“其实那个呢……”
“什么其实那个啊?”
“那个,很对不起。”
“什么那个很对不起啊?”
“相机。”
“相机?”
“坏掉了。”我老实地说。
我知道常务体内的怒火开关被打开了。既没有声音,也没有亮灯,但他的表情明显绷紧了,缓慢地向我靠近。
“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啊?你知道这件事有多重要吗?!”
我无法反驳。这是当然的,我根本找不到任何借口,只能大声说对不起。
“我还可以把你脑袋切开,从里面抽取记忆哦。”常务不停扯着自己的领子。
我再次道歉。心里在想,沟口先生是不是应该跟我一起被骂呢。
此时,两个声音同时响了起来,一个是我手机发出“叮”的一声。常务正在发火,我自然不敢查看,而且肯定又是烤肉店的广告,看不看没什么关系。
另一个声音是从病房一角传来的。我往那边一看,马上明白了声音的来源。原来是常务曾经提到过的运送食物的小型电梯,电梯到达时,会发出轻快的提示音。
“啊,要我去叫人吗?”我觉得什么都不懂的人不方便准备膳食,便要走出病房去叫护士。
但毒岛先生马上说:“啊,不用了不用了。”同时房间里又响起一个低低的、类似引擎运作的声音。仔细一看,原来是毒岛先生的床头抬了起来。
机器豹子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小型电梯前,把里面的东西放到托盘上,关上门,转身走向毒岛先生。毒岛先生坐在一张简易小桌前,高兴地说:“哦,看起来很好吃呢。”
“失礼了。”机器豹子说着,把叉子插进蛋糕里。我正惊讶他怎么敢对毒岛先生的食物做那样的事,但很快发现,原来他是在试毒。他戳起一块蛋糕放到嘴里,然后对毒岛先生说:“请用。”
“为什么我的饭要先让部下吃啊。”毒岛先生苦笑道。
“沟口先生总在网上看美食日记。”我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
“啊,那是我告诉他的。”毒岛先生一边拿起叉子,一边平淡地回答道。
我其实也没怎么怀疑,但还是感慨道:“原来是真的啊。”
“有什么问题吗?”
“不,那真不得了。”我反射性地想说飞起来也是八分,“怎么会有呢?”
“我以前想开西式点心连锁店来当副业呢。还进行过融资,准备收购些小点心店。”
“原来如此。”
“唉,可惜发生了很多事,最后还是没成功。”
毒岛先生口中的“发生了很多事”中的“很多”,在我听来充满了暴力和骚动的气息。
“喂,高田。”一直站着不动的常务把脸转向我,说,“总之,你不能把那个家伙的脸给忘了,要是见到长得像他的人,马上联系我。”
“是。”我回答道。糟糕了,我有预感,要是毒岛先生这次真有什么意外,那责任肯定就是我来担了。要是到时候真开始战后审判,我肯定是最适合不过的牺牲品。
我心情郁闷地走回大病房,一无所知的沟口先生正和一位资深护士相谈甚欢,这更让我提不起劲来。我真想劈头盖脸地说他一顿,数码相机被弄坏,这件事可比沟口先生想象中的要严重很多倍哦。
护士发现我走进来,丢下一句“那我以后再来”,便匆匆离开了。那样子像是把我当成了电灯泡。
“哎呀,高田,那个护士好厉害呢。”沟口先生躺着说。
“什么好厉害啊?”
“抱怨。”
“抱怨?”“也不是说抱怨不好,我的意思是,她会抱怨,不就是因为过得很惨吗。”
“那是肯定的吧。”我说,“毕竟这份工作属于重体力劳动,又直接关系到患者的健康甚至生命,所以她们一定随时都绷紧了神经。而且在人际关系上也积累了很大的压力。”
“对吧?而且她们工作这么累,工资却不高。”
“是啊。”
“可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当护士呢,你不觉得奇怪吗?”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用明显不感兴趣的语气说,沟口先生却根本没发觉。
“于是,我就问她了。你们几个小妹妹每次过来都会跟我抱怨,那你们当初为什么要当护士呢?”
“原来是采访啊。”
“算是吧。因为我想起来,以前冈田说,听别人说话的时候,自己能发现很多事情。”
“原来是冈田先生啊。”沟口先生每次提到冈田先生,都会变成一副哭哭啼啼、小孩子一样的表情。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为了活命牺牲了冈田先生,因此心里有罪恶感。沟口先生与冈田先生搭档时的工作回忆,似乎都是些开心的事情。
“对啊。冈田总爱去管别人的闲事,我就奇怪,他怎么老爱去搞那些麻烦事,不过看来,跟别人聊天也是很重要的事情呢。”
“于是呢,那个护士怎么了?”
“哦哦,我正要说呢。我跟你说,那些妹妹几乎都说‘因为自己小时候住院时得到了护士的温柔照顾’。你不觉得很厉害吗?”
“我不觉得很厉害,而且那搞不好是医院给准备的标准答案。”
“能够以自己努力的身姿来引领后辈前进,这种事情可是很少有的哦。”
“是吗?这不是跟看了日本国家队的比赛,就开始踢足球一样嘛。”
“足球队员可是英雄啊,但护士确实是默默无闻的哟。她们不但默默无闻,薪水还少。既然如此,她们为什么会选择这个一看就很累的工作呢?因为‘自己曾经受到过帮助,因此也想帮助别人’,这不是很令人感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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