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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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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库特拉斯太太看朋友回来,我们的谈话暂时被打断了。库特拉斯太太象一只帆篷张得鼓鼓的小船,精神抖擞地闯了进来。她是个又高大又肥胖的女人,胸部膨脝饱满,却紧紧勒着束胸。她生着一个大鹰钩鼻,下巴耷拉着三圈肥肉,身躯挺得笔直。尽管热带气候一般总是叫人慵懒无力,对她却丝毫没有影响。相反地,库特拉斯太太又精神又世故,行动敏捷果断,在这种叫人昏昏欲睡的地带里,谁也想不到她有这么充沛的精力。此外,她显然还是个非常健谈的人;自踏进屋门的一分钟起,她就谈论这个、品评那个,话语滔滔不绝。我们刚才那场谈话在库特拉斯太太进屋以后显得非常遥远、非常不真实了。

过了一会儿,库特拉斯医生对我说:

“思特里克兰德给我的那幅画一直挂在我的书房1里。你要去看看吗?”

1原文为法语。

“我很想看看。”

我们站起来,医生领着我走到室外环绕着这幢房子的阳台上。我们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看了看他花园里争奇斗妍的绚烂的鲜花。

“看了思特里克兰德用来装饰他房屋四壁的那些奇异的画幅,很久很久我老是忘不掉,”他沉思地说。

我脑子里想的也正是这件事。看来思特里克兰德终于把他的内心世界完全表现出来了。他默默无言地工作着,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机会了。我想思特里克兰德一定把他理解的生活、把他的慧眼所看到的世界用图象表示了出来。我还想,他在创作这些巨画时也许终于寻找到心灵的平静;缠绕着他的魔鬼最后被拔除了。他痛苦的一生似乎就是为这些壁画做准备,在图画完成的时候,他那远离尘嚣的受折磨的灵魂也就得到了安息。对于死他勿宁说抱着一种欢迎的态度,因为他一生追求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的画主题是什么?”我问。

“我说不太清楚。他的画奇异而荒诞,好象是宇宙初创时的图景——伊甸园,亚当和夏娃……我怎么知道呢1?是对人体美——男性和女性的形体——的一首赞美诗,是对大自然的颂歌;大自然,既崇高又冷漠,既美丽又残忍……它使你感到空间的无限和时间的永恒,叫你产生一种畏惧的感觉。他画了许多树,椰子树、榕树、火焰花、鳄梨……所有那些我天天看到的;但是这些树经他一画,我再看的时候就完全不同了,我仿佛看到它们都有了灵魂,都各自有一个秘密,仿佛它们的灵魂和秘密眼看就要被我抓到手里,但又总是被它们逃脱掉。那些颜色都是我熟悉的颜色,可是又有所不同;它们都具有自己的独特的重要性。而那些赤身裸体的男男女女,他们既都是尘寰的、是他们揉捏而成的尘土,又都是神灵。人的最原始的天性赤裸裸地呈现在你眼前,你看到的时候不由得感到恐惧,因为你看到的是你自己。”

1原文为法语。

库特拉斯医生耸了一下肩膀,脸上露出笑容。

“你会笑我的。我是个实利主义者,我生得又蠢又胖——有点儿象福斯塔夫2,对不对?——抒情诗的感情对我是很不合适的。我在惹人发笑。但是我真的还从来没有看过哪幅画给我留下这么深的印象。说老实话3,我看这幅画时的心情,就象我进了罗马塞斯廷小教堂一样。在那里我也是感到在天花板上绘画的那个画家非常伟大,又敬佩又畏服。那真是天才的画,气势磅礴,叫人感到头晕目眩。在这样伟大的壁画前面,我感到自己非常渺小,微不足道。但是人们对米开朗基罗的伟大还是有心理准备的,而在这样一个土人住的小木房子里,远离文明世界,在俯瞰塔拉窝村庄的群山怀抱里,我却根本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令人吃惊的艺术作品。另外,米开朗基罗神智健全,身体健康。他的那些伟大作品给人以崇高、肃穆的感觉。但是在这里,虽然我看到的也是美,却叫我觉得心神不安。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它确实叫我不能平静。它给我一种印象,仿佛我正坐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隔壁,我知道那间屋子是空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又觉得里面有一个人,叫我惊恐万状。你责骂你自己吧;你知道这只不过是你的神经在作祟——但是,但是……过一小会儿,你就再也不能抗拒那紧紧捕捉住你的恐惧了。你被握在一种无形的恐怖的掌心里,无法逃脱。是的,我承认当我听到这些奇异的杰作被毁掉的时候,我并不是只觉得遗憾的。”

2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中人物,身体肥胖,喜爱吹牛。

3原文为法语。

“怎么,毁掉了?”我喊起来。

“是啊1。你不知道吗?”

1原文为法语。

“我怎么会知道?我没听说过这些作品倒是事实,但是我还以为它们落到某个私人收藏家手里去了呢。思特里克兰德究竟画了多少画儿,直到今天始终没有人编制出目录来。”

“自从眼睛瞎了以后他就总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两间画着壁画的屋子里,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他用一对失明的眼睛望着自己的作品,也许他看到的比他一生中看到的还要多。爱塔告诉我,他对自己的命运从来也没有抱怨过,他从来也不沮丧。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的心智一直是安详、恬静的。但是他叫爱塔作出诺言,在她把他埋葬以后——我告诉你没有,他的墓穴是我亲手挖的,因为没有一个土人肯走近这所沾染了病菌的房子,我们俩把他埋葬在那株芒果树底下,我同爱塔,他的尸体是用三块帕利欧缝在一起包裹起来的——他叫爱塔保证,放火把房子烧掉,而且要她亲眼看着房子烧光,在每一根木头都烧掉以前不要走开。”

半天半天我没有说话;我陷入沉思中,最后我说:

“这么说来,他至死也没有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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