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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哈拉的手记(续篇) · 九(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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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和他在码头旁的大街上相遇。他立刻和我同行。这次我终于能够让他开口说话了。

“帕布罗先生,”我对摆弄着黑色和银色交错的细手杖的他说,“你和荷蜜娜是朋友,这是我对你感兴趣的理由。不过老实说,我很难和你交谈。我好几次想和你谈谈音乐——因为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判断和异论,可是你连一句话都不屑作答。”

他向我露出真诚的笑容,这次没有吝惜回答,平静地说:

“事实上我认为音乐根本就不值得谈。我绝对不谈音乐。对于你那聪明、正确的看法,我要怎么回答呢?你说的每一件事情都非常对。我是乐师,不是学者。我觉得对音乐来说,正确的事情,一毛不值。对音乐来说,是否正确,是否具有品位或修养,根本就不是问题所在。”

“原来如此。那么到底什么是问题所在呢?”

“哈拉先生,就是做出音乐来,专心地做出尽可能好、尽可能多的音乐来!先生,就是这一点。比如即使我把巴赫和海顿所有的作品全都放进脑袋里,说出最高明的理论来,对任何人也是没有帮助的。不过我拿起萨克斯,只要吹出充满活力的狐步来,不管狐步好不好,大家都会很高兴的。大家都会手舞足蹈,热血沸腾。问题就只在这里。经过长时间的休息后音乐再度开始的瞬间,你仔细看看舞厅里每个人的脸好了——眼睛是多么晶亮,脚动得是多么灵活,脸上的笑是多么欢乐呀!音乐正是为此而做的。”

“帕布罗先生,你说得很好。但并不是只有感觉的音乐,也有精神的音乐。不是只有在眼前演奏的音乐,也有虽然没有实际被演奏,却始终存活下去的不朽音乐。任何人都可以一个人躺在床上,在心中唤起《魔笛》或《马太受难曲》的旋律。那就成为音乐,即使没有人吹长笛,没有人拉小提琴,也一样是音乐。”

“哈拉先生,确实是那样没错。即使是像《思慕》和《瓦伦西亚》那样的曲子,每晚也是会由很多孤独、梦想的人沉默地演奏出来。在办公室上班的最贫穷的打字员,也会记得刚听到的一个舞步,配合着那节奏打字。寂寞的人会那样做是理所当然的。我就承认这些人都拥有这种沉默的音乐好了。不管那是《思慕》《魔笛》,还是《瓦伦西亚》!可是那些人是从哪里借来孤独、沉默的音乐的呢?他们是从我们乐师这里取得的。即使是沉默的音乐,在自己家中的房间里回想起来、梦想出来之前,也必须先被演奏、先被听到、进到血液里去才行。”

“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我冷静地说,“但是不能将莫扎特和最新的狐步摆在同一位置。你让大家听神圣、永恒的音乐,和听廉价的、只能存活一天的音乐,绝对不是相同的事情。”

帕布罗从我的声音中听出激动的口气,立刻显出最和悦的神情,仿佛爱抚般摩挲我的手臂,以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安详声音说:

“是的,对于位置你说的完全正确。你把莫扎特、海顿和《瓦伦西亚》摆在你喜欢的位置上,我没有任何异议!那对我来说都没有两样。我没有必要去决定位置。也没有人问过我那样的事情。莫扎特大概一百年后也会被演奏,《瓦伦西亚》大概两年后就没有人演奏了——我认为这可以放心地交给神去处置。神是公正的,把我们大家的寿命都掌握在手中。一切华尔兹和狐步的寿命也都一样,神一定会公正判决的。可是我们乐师必须做我们应做的事情,尽我们应尽的义务和课题。那就是必须演奏大家现在所期望的音乐。而且必须尽可能演奏得更美、更确实。”

我叹息着中断了交谈。这个人让我束手无策。

有很多时候,新的事物和旧的事物、痛苦和快·感、恐怖和喜悦会很奇妙地交错在一起。有时候我身在天堂,有时候身在地狱,但通常是同时身处这两个地方。旧哈利和新哈利有时候会猛烈缠斗,有时候则和睦相处。有时候旧哈利会仿佛完全死了被埋葬掉似的,但却又突然复活过来下命令,施加暴力,比以前更加熟知一切。而新的、小的、年轻的哈利则羞得无地自容,沉默着、被推挤到墙边。其他的时候年轻的哈利则抓住老哈利的脖子,狠狠地掐紧。这样一来,就不断发出惨叫声,重复即将气绝身亡时的痛苦,不断想起剃刀。

可是苦恼和幸福常常形成一道波浪撞击到我的头上。我第一次试着在别人面前跳舞后过了几天,夜里回到自己的寝室时,发现美丽的玛丽亚躺在我的床上,让我感到难以言喻的吃惊、讶异和恐怖,而产生陶醉之感也是在那瞬间。

在此之前,荷蜜娜已经好几次让我出乎意料,而这次则最为强烈。我毫不怀疑送这只天堂鸟到我这里来的正是荷蜜娜。那天夜里我没有像平常那样和荷蜜娜在一起,而是在一座教堂聆听古老教会音乐的出色演奏。那是前往我往昔生活的,前往我广大的青春原野的,前往理想的哈利领域的既美丽也悲伤的远足。美丽的网状圆穹在数个油灯的火影中,宛如具有灵魂般左右摇曳,在高大的哥特式教堂内部,我聆听了布克斯泰乌德[31]、帕海贝尔[32]、巴赫和海顿的曲子,再度走着从前怀念的道路,又听到巴赫的女歌手那美妙的声音。那个女歌手以前和我非常熟稔,听过她无数次出色的演唱。听到那古典的音乐和歌声,沉浸在那无限的高雅与神圣中,我再度唤起了青春时代的激昂、陶醉和感动。我悲伤地聆听着,坐在教堂高大的合唱席上,一个钟头之间,成为从前是我的故乡的高贵、至福世界的客人。听着海顿的二重奏时,眼泪突然涌现出来。我无法等到演奏会结束,于是放弃与女歌手重逢的念头。(啊!从前在那样的演奏会之后,我和艺术家们一起度过的许多夜晚,是怎样的光辉灿烂呀!)我悄悄溜出教堂,在夜晚的小路上走着,直到筋疲力尽为止。四处的餐馆窗户深处,爵士乐团演奏着我现在的生活旋律。啊!我的生活变得是多么彻底的悲伤、混乱呀!

[31]布克斯泰乌德(dietrich buxtehude,1637~1707),丹麦人,1668年以后移居德国,风琴家与作曲家。

[32]帕海贝尔(johann pachelbel,1653~1706),德国风琴家与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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