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 7(1/2)
雪江姑娘说到这里,似乎控制不住感情,一掬之泪潸然滴落在她的紫裙裤上。主人呆呆的,就好像在研究这泪是从怎样的一种心理产生出来的一般,一直在注视着雪江那向下低着的面孔。就在这时,厨娘阿三从厨房走来,在门槛外边把她那双红赤赤的手整齐地平放着,说道:“有客人要见您。”主人问道:“是谁来了?”阿三斜过眼去偷瞧了一下雪江那充满泪痕的脸,回答主人道:“是学校里的学生。”主人向客厅走去。我为了取材,同时也为了从事对人的研究,尾随在主人后边,悄悄地转到廊子这边来。
为了进行对人的研究,假如不选择发生某种波澜的时机,那是不会取得成果的。在平时,平庸的人不管到何时也还是平庸的,所以我所能见到和听到的,无非是一些平庸的人和平庸的事,毫无活力可言。但是,一旦遇到非常情况,这种平庸性,就会受一种灵妙的神秘作用推动,很快就会涌现出许多新奇的、古怪的、美妙的、特异的事物来,简单说吧,对于大益于开拓我们猫儿眼界的许多事件,到处都会出现。雪江姑娘的眼泪,正是这种现象之一。具有如此不可思议、不可捉摸的心理的雪江姑娘,在和主人妻子闲谈的时候,并不使人觉得有什么特异之处,但自从主人回来将油壶扔在铺席上以后,她立刻就像一条死龙用气筒打入空气一样,突然发挥出一种美妙的天生丽质来。而这种丽质是天下妇女所共有的,只不过它不会轻易就显现出来罢了。不,其实在二十四小时中随时都会显现出来,只是不像这样灼然可见、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罢了。幸亏有主人这种喜欢摩挲我们猫儿皮毛的、特别执拗的怪人,才使我得以拜见这出好戏。我只要紧跟在主人身后,不论走到哪里,这舞台上的演员就会身不由己地活动起来。我承蒙这位主人收养,使我在这短暂的猫儿的一生当中,体验到这么许多事情,实在感谢。那么这次来的客人又是谁呢?
我一看,大概是个十八九岁、年龄和雪江姑娘相仿的学生。他的大脑袋头发剪得特别短,短得头皮都似乎露了出来,蒜头鼻子占据在面孔当中。他在客厅的角落里肃静地坐着,虽然他缺少值得一提的特征,但他的头盖骨却显得非常大。他的头发剪得那么短,头还显得如此之大,如果像主人那样也留个长长的分头,那就更加惹人注目啦。按主人的一贯说法,具有这样一个大脑袋的人,学业肯定是不会好的。这也许是事实,不过乍看起来活像个仪表堂堂的拿破仑,他穿的是一般学生经常穿的服装,虽然分不清是萨摩条纹布,还是久留米条纹布或是伊予条纹布,总之是件用条纹布做成的、袖子很短的夹袍,里边好像既没有穿衬衫也没有穿套衣。尽管人们都说光身穿夹袍和光着脚是一种风流潇洒的打扮,不过这个年轻人却给人一种松松垮垮的感觉。尤其是铺席上印有三处和上次小偷进来时一模一样的大拇脚趾印迹,这完全应归咎于他那双赤脚。他规规矩矩地坐在了第四处赤脚印的上边,采取的是很拘谨的坐姿。说起来,那种应该向对方表示敬意的人,采取端坐姿势并不显得别扭,但是像这样一个身穿短腚袄,剃着和尚头的闹将,居然也装模作样地坐在那里,就显得非常不协调了。他本来是个在路上遇着老师都以不敬礼为荣的那种人,如果让他和正常人一样坐上三十分钟对他肯定也是活受罪。但他现在却装得好像谦谦君子或盛德长者一般,尽管受罪得很,但在旁人看来仍然十分滑稽可笑。一想到他是那种平常在教室里或操场上闹翻天的人,居然会有如此约束自己的能力,就觉得他既可怜又可笑。这样面对面地相视而坐,即使平时是愚呆的主人,这时也会对学生多少产生点压力。主人大概也很为此得意吧。常言说:“积尘则成山”,微不足道的一些学生一旦成群结伙,就会成为不可侮的团体,也许会搞出排斥运动或罢课来的。但是这种现象正像胆小鬼喝了酒以后就会胆子大起来一样的。因此,可以认为那种仗恃人多势众,胡乱闹腾,正是人的精神陷入迷乱的结果,从而失掉了清醒头脑的缘故。否则的话,像现在这位与其说是惶恐不安倒不如说是悄然无声地退缩在隔扇前边的穿条纹布的青年人,不管老师是怎样的老朽,既然名为老师,他就不能看不起老师,也不能耍弄老师。
主人把坐垫向来客一推,说了声“请你铺上”,但是这位光头老兄拘谨地答了声“嗯”,仍然不动。洋纱坐垫就摆在前面,坐垫当然不会说“请你坐上来吧”,而那位光头老兄的大脑袋却悄然不动,真是有趣极啦。坐垫嘛,当然是为了让人坐才由主人的妻子从劝业场买回来的,可不是为了供人看的。坐垫没有人坐上去,坐垫的名誉分明受到了毁损,当然劝客人坐上去的主人的面子也会有几分受损的吧。宁可毁损主人的颜面,也要和坐垫怒目相视的这位光头君,决不是讨厌坐垫本身。老实说,他正式坐到坐垫上去的这种事儿,除了为他祖父举办丧事的时间以外,还从来没有过呢。所以,跪坐得发麻的两腿已经在诉苦。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肯坐上去。坐垫闲在那里,他还是不坐上去,主人明明说过“请你铺上”,他还是坚持不坐,真是个给人找麻烦的光头家伙!既然这样客气,那么成群结伙的时候、在上课时更客气一些岂不是更好,在公寓里住着的时候更客气一些岂不更好!应该谦逊的时候不谦逊,反而闹得翻天覆地,真是个品质恶劣的光头家伙!
可就在这时,身后的隔扇嗖的推开,雪江姑娘恭恭敬敬地向客人敬茶了。要是平时,这位光头君一定要说“拿sava tea〔15〕来”,以嘲弄主人,但如今同主人对坐就已经很难受了,又遇上这么一个妙龄女郎用她在学校里新学来的小笠原流〔16〕,摆出一种特别的手势将茶杯端给他,使得这位光头老兄更加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雪江姑娘送完了茶,把隔扇又重新关上退回到隔壁以后,便一味嘻嘻地笑个不停。这样看来,同样年龄的青年女人要比这位光头君大方得多,真是了不起啊。尤其这是雪江姑娘刚才还因不痛快而流过一滴红泪之后,她这么嘻嘻一笑就更惹人注目了。
〔15〕 蛮子茶,对茶的蔑称。
〔16〕 由日本封建时代武家礼式演变而来的一种在饮食、服饰、礼仪等方面的流派。
雪江姑娘退出去以后,主客双方都好半天默默无言地忍了老大一会儿,主人大概是想起由自己先开口是做教师的本分,于是问道:
“你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古井。”
“古井?古井什么?说一下你的名字。”
“古井武右卫门。”
“古井武右卫门,唔,果然是个好长的名字啊。这不像是当今常用的名字,是个古时候的名字哩。是四年级学生吧?”
“不是。”
“那么是三年级学生?”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