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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 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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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的这个呵欠声又恍如鲸鱼的远吠,颇为不同凡响。打呵欠告一段落之后,主人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然后到洗澡间洗脸去了。主人的妻子等得好不耐烦,立刻叠好被褥,又开始了打扫。打扫照旧是老一套,而主人洗脸的方式也十年如一日,仍是老一套。正像前边我讲过的那样,照例是他那套嘎嘎、咯咯的刷牙漱口。然后,分好了头,肩上搭一条毛巾,起驾来到餐厅,超然地坐在长火盆的旁边。我一提到长火盆,诸位准会想象那火盆是用带鱼鳞木纹的橡木制成的,或是四脚落地式的用全铜包镶的,一个刚洗完青丝的俏丽少妇支着一条腿儿坐在火盆旁边,在火盆的紫檀沿儿上,砰砰地磕着长管烟袋的光景吧。我们这位苦沙弥先生的长火盆可够不上那种风流的玩意儿。它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外行人很难判断,反正是件非常古雅的东西。考究的长火盆一般是必须把它擦拭得精光锃亮才显示出它的身份。但主人这件怪里怪气的玩意儿,是橡木做的还是樱木做的,或者是桐木做的呢,不仅身份不明,而且几乎从来未用抹布揩拭过,因此看去,给人一种黑黢黢的感觉。说到这种东西是从哪儿买的,它根本就不是买来的。那么是别人送他的吗?也不会有人肯送他火盆吧。既然这样,那么追问他是偷来的吗?回答又是含含糊糊。原来以前他亲戚中有个老人,那老人死后一段时期,他曾给那家看守过空房子,以后他自己结婚安了家,从那所房子搬出来的时候,便糊里糊涂将他在那里当做自己东西使用过的火盆也带来了。这种做法未免有点恶劣。不过仔细想来,恶劣是恶劣,但这种事儿世上是经常有的。比如银行家这种人,每天总在摆弄别人的钱,摆弄来摆弄去,别人的钱就会变成和自己的钱一样。当官的本来是人民的公仆,这和为了让人替自己办事,委任给一定权限的代理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在利用被委托的权力和一天一天处理事务当中就会产生错觉:这是自己拥有的权力,人民对此根本无权过问。既然这种人在社会上很多,当然就不应该将长火盆事件看作是主人具有的小偷习性。如果我家主人带有小偷的习性,那么天下的人也都带有小偷的习性了。

主人在长火盆旁边占好位置,面对饭桌一坐,饭桌的其他三面已经由刚才用抹布洗过脸的“小不点儿”、到御茶酱学校去的俊子和把手指伸进香粉瓶里的澄子一起占据着,大家一起吃早饭。主人先是将三位女公子公平地看了一遍。俊子的脸活像南蛮铁刀的护手,有着长椭圆形的轮廓。二女儿澄子,因为是妹妹,虽然多少有些像姐姐,但满可以联想用琉球漆漆成的大红盘子。至于“小不点儿”,则更是独放异彩,是个长脸。不过,如果是上下长形,那么世上是不乏其例的,而这个小家伙是朝着横方向拉长的。虽说世上的流行瞬息万变,但总不至于流行这种朝横向拉长的脸型吧。主人对自己的这几个孩子也细细地想过:“她们好歹也得逐渐长大。”岂止是逐渐地长,其生长之速,就像禅寺里的幼笋转眼就变成嫩竹一样,愈来愈大。主人每次都有“又长大了”的感慨,同时又总觉得好像有人从自己身后紧追上来的感觉故而深为不安。别看主人是个不着边际的人,但总还知道这三位小姐毕竟是女的。既然如此,那么迟早总得把她们嫁出去。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正因为他懂得这点,所以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缺乏把他们嫁出去的本事。这样,虽然是自己的孩子,他也感到是个很大的负担。既然都感到负担了,那么当初不生这些孩子该多好啊。然而这就是人嘛,如果给人下个定义则很简单,只要说专门干出一些自己不需要的事儿来给自己找烦恼的就是人,这就足够啦。

孩子们毕竟是了不起的。她们连做梦也想不到她们的爸爸会这样不知如何处置她们好,一个个都高高兴兴地吃着早饭。不过,难对付的是那个“小不点儿”,这“小不点儿”今年三岁,主人的妻子想了个妙招,特地给她准备了一套适合于三岁小孩用的小筷子和小饭碗。但“小不点儿”却不服气,她一定要抢夺姐姐们的筷子和饭碗,硬要使用她用起来不方便的碗筷。观察一下社会的情况,那些无能无才的小人,硬要出人头地,总想登上不相称的官职,这种心性,完全是从这个“小不点儿”时期起就开始萌芽的。其由来既如此久而且深,决不是教育啦、熏陶啦所能改正过来的,所以还是别做这种虚妄的指望为妙。

“小不点儿”从紧挨着她的姐姐那里俘获过来一只老大的饭碗和一双大筷子,霸为自己的专有物,还不断发威风。她硬要使用使用不好的东西,所以就不得不耍威风。她先把筷子两根并在一起拿在手里,狠命地捅到饭碗的碗底。饭碗里盛有八成的米饭,在饭上浇满了酱汤。筷子的力一旦传到碗底,方才还能勉强保持平衡的饭碗,受到了这突然的袭击,立刻倾斜了三十度。同时酱汤也就毫不客气地淌了出来,滴滴答答地洒满了她的前胸。“小不点儿”当然不会为这点小事儿就退却,她是暴君嘛。这次,她把捅到碗底的筷子用力向上一拨拉,同时把她的小嘴凑到碗沿上,把拨拉上来的饭粒尽可能送进嘴里。那些送不进去的饭粒和黄色的酱汤互相呼应,都弹到她的鼻头、脸颊和下颏上来。至于那些没能弹到这些地方的饭粒都落在铺席上,当然这不在她的考虑之内,这种吃饭的方法实在是霸道得很。在下谨此愿意忠告金田君以及天下的权势家们,如果各位在对待别人时也和“小不点儿”使用碗筷的方式一样,那么能飞进各位口中的饭粒是非常之少的,它不会以必然之势进到各位的口中,而是先彷徨一阵子,最后才进到各位口中去的。我殷切希望你们能重新考虑一番,这和你们这些老于世故的手腕家是很不相称的。

姐姐俊子自己的饭碗和筷子都被“小不点儿”给掠夺了,从刚才起只好耐着性子,使用妹妹那份最小的碗筷,但因为这东西太小,尽管她已经认为盛得满碗,但狠狠地往嘴里一送,也不过三口两口就吃光了。因此不得不频繁地把手伸向那盛饭的桶,她已经吃完了第四碗,现在是第五碗,俊子揭开饭桶的盖儿,拿起大饭勺,看了一会儿,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再吃上一碗呢还是不吃。然后似乎下了最后的决心,看准那没有焦的地方,铲了一饭勺的饭,这一动作倒还容易,唯独当她把饭勺翻转过来,把米饭抹进碗里的时候,那饭碗装不下的米饭就大块大块地掉落在铺席上。俊子对此一点儿也未吃惊,她非常仔细地把掉在外边的米饭拣起来。我想她拣起来做什么呢?原来又都送回到饭桶里去了。这未免有点肮脏吧。

“小不点儿”正在胡折腾,当她将筷子向上一拨拉的时候,正好是俊子盛完饭的时候,俊子真不愧是个做姐姐的,她不能看到妹妹的脸上开了杂货铺不管,于是说道:“哎哟!小不点儿,可不得了啦,你脸上全是饭粒啦。”说着,她马上开始清理起妹妹的脸蛋儿。首先她把借住在妹妹鼻头上的饭粒请下来,您说她是把请下来的饭粒扔掉了吗?不是的,而是立刻放进了自己的嘴里,这真使我大吃一惊。下一步她开始清除妹妹的脸蛋儿,饭粒在那上面成了堆,从数目上说,两边合起来足有二十粒。姐姐仔细地一粒一粒取下来吃掉,终于把妹妹脸上的饭粒全都吃光了。这个时候,方才还规规矩矩嚼着咸菜的澄子,突然从刚盛上来的酱汤中捞出了几块小白薯,一下子送进了嘴里。我想诸位大概都知道,再也没有比从汤里捞出的热白薯更烫嘴的了。即便是大人,如果稍不注意,也会烫得大喊大叫。更何况像澄子那样对白薯毫无经验,当然更加狼狈了。澄子“哇”地叫了声,便把嘴里的白薯吐在饭桌上。这两三块白薯不知道是怎么一下子就滚到“小不点儿”的前边来,正好停在“小不点儿”可以伸手拿得到的地方。“小不点儿”很早就喜欢吃白薯了,当她最喜欢的白薯突然出现在眼前时,她立刻丢下筷子,用手抓起来,全塞到嘴里吃个精光。

从方才起一直看着这一场面的主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一心一意地吃他自己的饭。他现在已经喝完了自己的汤,正在使着牙签呢。看来主人对于孩子的教育,采取的是绝对放任的态度。大概将来这三个女儿,即使是成了什么褐式部〔10〕、灰式部〔11〕,一齐都找了情人携手私奔,他这个做父亲的,也还会满不在乎,照旧吃他的饭,喝他的汤吧。真可以说得上是无所作为的了。但是,当我领教了一番现今社会上的那些有所作为,无非是有的扯谎骗人,有的为了坑人先下手为强,有的以虚张声势来恫吓人,有的搞阴谋诡计陷害他人,除此之外就什么作为也没有了。就连中学里的一些青少年们,也都和这些社会上的人亦步亦趋,误认为不这样就吃不开,自鸣得意地干着本来应该感到羞愧的事,还以未来的绅士自居呢。这些人的有所作为决不能说不是真的,只不过是一种流氓的本领罢了。在下是只日本猫儿,所以多少也有些爱国心。每当我看到这些“有所作为”的家伙真想揍他们一顿。因为多一个这样的人,国家也就会随之衰败一分。学校培养这样的学生是学校的耻辱。国家由这样人民构成是国家的耻辱。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耻辱,而社会上却充斥着这种东西。看来,生活在日本的人连我这猫儿的气概也没有,真叫人泄气。我的主人比起这种流氓式的有所作为的人来,应该说是个上等得多的人了。缺少气魄,无能,不玩手腕,不耍小聪明,正是他之所以是上等的证明啊。

〔10〕 日本古典名著《源氏物语》的女作者名叫紫式部,这里的褐式部、灰式部是含有开玩笑的意思。

〔11〕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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