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 5(2/2)
“您一个人去行吗?”迷亭担心地问道。
“走路去恐怕找不到,给我雇辆人力车来,我从这里坐车去吧。”老人说。
主人马上应承,立刻吩咐厨娘阿三跑到车夫家去叫车,老人又说了很长一段告别的寒暄话,在他那抓鬏的头上扣上大礼帽走了。迷亭则留了下来。
“他就是你的伯父啊?”主人开口道。
“是的,是我的伯父呗。”迷亭说道。
“原来是这样!”主人仍旧坐在坐垫上,抄起手来陷入沉思默想。
“哈哈……够出奇的吧。我有这么位伯父,怪幸福的哩。不管带他到哪儿去,都是这么一套呀,怎么样?够你吓一跳的吧。”迷亭认为这足可以使我家主人吃上一惊,因而大为高兴。
“哪里,我并不感到怎样吃惊。”主人说。
“遇上这位老爷子不感到吃惊,说明你的胆量还够可以的哪。”迷亭说。
“不过,你那位伯父似乎很有一些了不起之处,比如主张精神修养,我就觉得很值得钦佩。”主人说。
“真值得钦佩吗?你恐怕很快到了六十岁,就会像我伯父那样,也变得落后于时代啦,你可要注意呀,真要是做了时代落伍的班车,那可不妙呀。”迷亭说道。
“你只知道担心落伍于时代,可是根据时间、条件的不同,有时落伍于时代反倒真了不起哩。甭说别的,现在的所谓学问,只知道往前赶、往前赶,不管怎样前进,还是没完没了。永远不会得到满足。可是说到我们东洋式的学问,则是消极的,有的地方非常值得仔细玩味的。因为它提倡心本身的修炼嘛。”主人把前一阵子从哲学家那里听来的话,当成自己的见解讲了出来。
“这可真不得了啦。听起来你好像是在说着八木独仙君同样的话哪。”迷亭说道。
主人听到八木独仙的名字,不由得吓了一跳。说实话,前些日子来卧龙窟造访主人,并把主人说服了之后悠然归去的那位哲学家,毫厘不差,正是独仙君。现在主人煞有介事地发表的一通见解,完全是从独仙君那里贩卖来的,他原以为不知就里的迷亭,突然间提到这老兄的名字,也正是在暗中对主人的鹦鹉学舌给了当头一棒。
“你听过独仙所讲的理论吗?”主人问道。
“什么听过没有听过,说到那家伙的理论啊,十年前在学校的时候和今天没有根本的变化。”迷亭说。
“真理不是那么容易变的嘛。它之不变,也许更令人信服。”主人说道。
“唉,正是有人吹捧他,所以独仙的那一套才行得通。先说他那八木的姓就妙得很。他那胡须就完全是山羊胡嘛。而且他那胡子从住在学校宿舍里的时候就长成那个样子的。他的独仙这个名字,也怪有意思的。以前,他每到我这儿来住的时候,总和我议论他那一套消极主义的精神修养。他总是喋喋不休地重复他的老调调。我说:‘得了,咱们该睡觉啦。’可这位老兄才不考虑这些哩,满不在乎地说:‘我不困。’仍然大谈其消极论,弄得我十分为难。不得已,我说:‘你可能不困,不过我可困得不得了,还是请你睡吧。’我总算是哀求似的让他睡下,可事情到这儿并没完。当天晚上,闹耗子,把独仙的鼻头给咬了。这下,半夜里可就折腾起来啦。看来,这位老兄虽然嘴上说些开悟的话,其实还是怕死的,他可担心啦。他责怪我说:‘耗子的毒一旦传遍全身就糟了,你得给我想点办法。’闹得我不知怎么好。后来,实在无法,我只好到厨房去,往纸片上抹几个饭粒,把他糊弄过去了。”
“怎样糊弄的?”主人问道。
“我说,这是进口的膏药,是最近德国医生发明的,印度人被毒蛇咬伤,一贴这种膏药,会立见奇效,你只要贴上,准保不会发生问题。”迷亭说。
“你从那时起,就已经很会蒙人了,是不是?”主人说道。
“独仙君真是个老好人,他信以为真,终于呼呼地睡着了呗。第二天醒来一看,膏药下边搭拉着白线一样的东西,原来就是他那山羊胡子挂上去啦,真滑稽极啦。”迷亭笑着说。
“不过,在那以后,他似乎很有进步了呢。”主人说道。
“你最近见着他了?”迷亭不解地问道。
“一个星期前他来了,和我谈了很久才回去。”主人说。
“怪不得我觉得你是在大讲特讲独仙那一套的消极理论呢。”迷亭说。
“说实在的,我很佩服他的说法,所以我现在也正在准备加把劲修养。”主人说。
“加把劲当然不坏,不过你如果把别人的话过分当真,可要倒霉呀。说起来你这个人的毛病是不管别人说什么立刻当真。独仙也只是嘴上说得很像回事,但真到了紧要关头,还不是一样?你还记得九年前的大地震吧,那时从宿舍楼上跳下去受了伤的,只有独仙一个人呀。”迷亭说。
“对那件事,本人不是很有一番说法吗?”主人说。
“是呀,要让他本人说,他跳下去还很值得引为自豪的哩,说什么:‘禅的机锋是非常峻峭的,所谓禅机无异于电光石火,其应物的迅速达到了令人生畏的程度。别的人一遇上地震,立刻狼狈不堪,而唯独我所以能立即从楼上跳下去,正表示自己修炼的功夫已经奏效,所以值得高兴。’他一边瘸着腿,同时还暗自高兴哩。真是个不肯认输的家伙!我总觉得再也没有比那些谈论什么禅啦佛啦,说得玄而又玄的人更不可信哩。”迷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