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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 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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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廊子里出现了脚步声,接着是开纸拉门的声音。是谁来了呢?我拼命地听,原来是侍女的声音:“小姐,老爷和太太请您去哪。”“我才不管呢。”小姐给她碰了个钉子。“老爷太太说,有事情请小姐去呢。”“讨厌,我不管!”小姐给侍女碰了第二个钉子。侍女机灵地想解除小姐的火气,说:“听说是关于寒月的事,找您哪。”“管它寒月、水月,我管不着!真讨厌死了,就凭他那个傻样。”可怜的寒月,在背地里领受了小姐的第三个钉子。小姐忽然说:“哟,你多咱挽起头发来啦?”侍女松了一口气,极其简单地回了一句:“今天。”“一个当侍女的,好傲气呀。”小姐掉转矛头,给她碰了第四个钉子。“再有,你怎么换上新和服衬领啦?”“是,小姐,是以前小姐您送给我的,因为太漂亮,舍不得戴,一直放在箱子里。我原来戴的太脏,所以就换上这个了。”“我多咱给过你这样的东西?”“就在这个正月,是您去白木屋买的,深茶绿色,染的是相扑力士表〔27〕。您说,这对您来说花色太素了,就给了我。就是那条和服衬领呀。”“哟,真气人!你戴上倒挺合适呢,真恨死人啦。”“不敢当啊,小姐。”“我并不是在夸你,真太可恨啦。”“嘿?”“既然是戴着那么合适,为什么你不言语就接受啦?”“嘿?”“就连你戴上都合适,那我戴上也不会不合适呀!”“小姐您戴上肯定也很合适。”“既然明明知道我戴上合适,那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接受过去啦?而且还大大方方地戴着,你这人真坏!”她接二连三地给侍女钉子碰。正当我仔细地拜听这个局面会怎样发展下去的时候,对面客厅里金田大声地喊这位小姐道:“富子!富子!”小姐不得已只好回了声“来啦”,然后走出电话间。那条比我稍大的、眼睛和嘴都像是紧挤到脸儿正当中的哈巴狗儿,紧跟在小姐后面。我照旧像原来那样蹑着脚,经过厨房回到街上,急急忙忙回到主人家里。可以说,这次探险取得了十二分的成功。

〔27〕 相扑比赛时按力士名次排列并包括裁判员、顾问在内的一览表。

回到家,由于从一座漂亮房子突然挪到肮脏的地方来,我产生了一种仿佛从一座阳光温煦的山顶突然进入一个黑咕隆咚的洞穴里来的感觉。在探险中,由于心思专注在别的事物上,那屋子的装饰、纸隔断、纸拉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根本没有留意。可是,当我一旦感到我这住处十分低级的时候,不由得留恋起那所宅子的平庸来了。看来,似乎实业家还是比教员了不起。我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奇怪,照例请教了一下我的尾巴,可尾巴尖儿昭示说:“你想得对,你想得对!”当我回到客厅里,令人吃惊的是,迷亭先生还没有走。许多烟蒂竖在火盆里,活像个蜂窝。迷亭盘膝而坐,正在讲什么。不知何时寒月君也来了。我家主人枕着胳膊躺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瞧着顶棚上的雨渍。一如往常,还是太平逸民的聚会。

“寒月君,那位在梦里都念叨你的妇人的名字,当时你好像还很保密。不过现在你总可以说了吧。”迷亭开始嘲弄起寒月来。寒月说:“如果只是我个人的事,即便对您说了也没有关系。可这事讲出来,会给对方带来麻烦呀。”迷亭说:“那么说,你还是不肯讲喽。”寒月说:“而且我已经对某某博士夫人作过保证了呢。”迷亭说:“是保证不对别人说吗?”“是的。”寒月和往常一样又在摆弄他那外褂上的穗子,那是个很少作为商品出售的紫色丝穗。“这丝穗的颜色未免有些落后于时代啊。”主人横躺着说。主人对金田事件毫不感兴趣。迷亭接着说:“就是嘛,这种丝穗毕竟不是当初日俄战争时代使用的东西。如果不是戴上‘阵笠’〔28〕,穿上戴有金字塔形葵纹家徽的后开衩短外褂,挂上这种东西会显得不协调呢。据说织田信长〔29〕去给人家做入赘女婿时,梳的是茶荃发〔30〕,当时扎发根用的大概就是这种丝绳呢。”迷亭说的句子,总是那么老长老长。寒月一本正经地回答说:“说实话,这是老爷子在征伐长州〔31〕时用的挂穗呢。”迷亭说:“我看你将它随便捐献给博物馆算了。一个演讲上吊力学的人,具有理学士头衔、鼎鼎大名的水岛寒月,居然打扮成早已过时的旗本武士〔32〕模样,未免有失体统吧。”寒月说:“诚如尊谕,我未尝不可将它扔掉。不过,还有人对我说,这条挂穗对我很合适哩。”卧着的主人翻了个身,大声说:“是谁说出这样不懂行的话?”寒月说:“那可是你们所不认识的人。”主人说:“我们不认识也没关系,到底是谁呀?”寒月答道:“某位女性呗。”迷亭从旁接过话茬说:“哈哈……你也真够逗的,让我猜一猜好吗?恐怕就是从隅田川的水底下呼唤你名字的那个女人吧。你就干脆穿着这身外褂,再来一回驾返瑶池怎样?”寒月说:“嘿嘿……她已经不再从水底呼唤我,而是从西北方的那个清净的世界……”迷亭说:“也未必怎样清净吧,那鼻子可是怪吓人的哩。”“谁?”寒月脸上显出惊奇的神色。迷亭说:“对面那条胡同的女人,刚才在这儿露面啦,真让我们两个人大吃一惊,苦沙弥君,对吧?”“唔。”主人哼了一声,边卧着边喝茶。寒月说道:“您说的鼻子是指谁?”迷亭说:“就是你那永远的女性的令堂大人呀。”“唷!”寒月叫了一声。“一个自称是金田老婆的女人,刚才打听你来啦。”主人认真地向寒月说明。我抓住时机,偷偷观察了一下寒月的表情是吃惊呢还是高兴,或是不好意思?结果他若无其事,又摆弄起他那紫色的挂穗,用他那一向沉稳的语调说:“大概是来托你们让我娶她的女儿吧。”迷亭说:“不。那位令堂大人有个伟大的鼻子……”主人不等迷亭说完,就驴唇不对马嘴地接了一句:“迷亭君,我刚才给那个鼻子想了一首俳体诗呢。”在隔壁,主人的妻子忍不住笑出声来。迷亭说:“你倒是真有闲心,做好了吗?”“想出了几句。第一句是‘为此颜举行鼻会’。”迷亭急着问道:“那下边的句子呢?”“接下去是:‘向此鼻敬献美酒’呗。”“再下一句呢?”“我只写出这两句。”寒月嘻嘻地笑着说:“真有意思。”迷亭立刻就想出了一句:“接下去是‘鼻孔一双何其深’,你看如何?”寒月接下去说:“我再接一句:‘鼻毛深邃实难见’,行不行?”他们三人正在东拉西扯地联句,就在这当儿,紧靠墙根处,四五个人吵吵嚷嚷地喊道:“陶瓷脸老狸精,陶瓷脸老狸精!”主人和迷亭吃了一惊,隔着篱笆向外看。这时听到哈哈的笑声,随后是向远处跑掉的脚步声。迷亭奇怪地问主人说:“陶瓷脸老狸精是什么意思?”主人回答说:“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寒月评论说:“难得他们想得出来。”迷亭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站起来,用讲演的语调说:“鄙人从美学的角度对这种鼻子进行了研究,我愿意在这儿发表一部分,有烦两位听听。”主人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提议有些发愣,一声不响地瞧着迷亭。寒月小声说:“务必请允许我洗耳恭听。”迷亭说:“我经过多方考察,对于鼻子的起源,还是不甚清楚。首先,我感到怀疑的是,假定它是实用道具,那么,只要有两个鼻孔就足够了,根本没有必要这样旁若无人地在面孔的正当中突出来。而且为什么如诸位所看到的,越来越高高地突起呢?”迷亭说着,抓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来证明。主人毫不客气地说:“你的鼻子也不见得怎样高耸呀。”“反正并没有塌下去。不过你们两位如果错误地将我的鼻子只看成是排列着两个鼻孔,就可能产生误解,这点是我事先要提醒各位的。让我接着讲下去。根据愚见,鼻子之所以发达,是由于我们人类擤鼻涕这一小小行为的结果,日积月累,自然呈现出这样明显的现象。”主人插了一句短评说:“倒是个真实不假的拙劣见解。”“如各位所知,在擤鼻涕的时候,总要揪一下鼻子,揪鼻子,特别是只给这一局部以刺激,根据进化论的伟大原则,这个局部为了反应这种刺激,就要与其他部位不相协调地发达起来。这部分的表皮,自然而然会硬,肉也要逐渐坚硬起来,终于凝聚成骨头。”“你说得未免……不会那么容易一下子就由肉变成骨头吧。”寒月不愧是位理学士,提出了反驳。迷亭不动声色,继续讲下去:“你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不过现实最能说明问题,骨头就在这里嘛,又有什么法子。已经变成骨头了,变成骨头之后,还得抹鼻涕,有了鼻涕就不能不抹啊。由于这个原因,鼻骨的两侧被磨损了,于是变成了细而高的隆起。真是个可怕的作用呀,正如滴水穿石那样。哦,正如第一罗汉的脑袋自会放光明,又如香臭日久难分一样嘛。鼻梁就如此这般地完全坚硬起来了。”主人说:“可是你的鼻梁却是胖乎乎的呀。”“对于讲演人自身的局部,很可能有回护之嫌,所以为了避嫌,有意不去论它。至于那位金田令堂大人所具有的鼻子嘛,我只不过是将它作为最发达最伟大的天下奇观介绍给你们两位罢了。”寒月君不由得“哟,哟”的发出讥嘲声。迷亭接下去说道:“但是事物达到极限,固然是一种奇观,但总不免令人畏惧,难以接近。拿她那鼻梁说,固然是蔚为奇观,但未免过于险峻。古人苏格拉底、哥尔德斯密斯〔33〕或萨克雷〔34〕的鼻子,从构造上说,虽然有一些缺点,但正因为有缺点,才更有一种令人可爱之处。所谓‘鼻不以高为贵,而以奇为贵’,恐怕即此之谓吧。俗话也说‘与其要鼻子,不如要糯米团子’嘛,所以从审美价值来说,窃以为我迷亭的鼻子还是高低比较适中的。”寒月和主人都笑了起来。迷亭本人也开心地笑了。“闲话休提,且表刚才……”“先生,您这且表倒是有点像说评书艺人的口吻,未免有伤大雅吧,还是请您收回去的好。”寒月在为前天的事儿进行报复。“既然如此,那就让我重打鼓另开张喽。哎——现在让我略微涉及鼻子与面孔相互搭配的问题。如果不考虑其他,单就鼻子而论,那么那位令堂大人,的确是个放之四海皆无逊色的鼻子。这鼻子就是在鞍马山〔35〕上开个博览会,恐怕也满可以获得一等奖。可惜的是,那鼻子并未与眼睛、嘴、其他各部位商量就异军突起。虽然尤利乌斯·恺撒〔36〕的鼻子是很了不起的,但是如果把恺撒的鼻子用剪刀&134381;哧剪下来,安置到本宅的猫脸上,那将会成个什么样子?如果在俗语所说的‘猫脑门’这块小地方,突然耸立起恺撒那种英雄的鼻子,那简直就像在围棋盘上安置一尊奈良大佛,可以说是比例失调到极点啦。我想其审美价值必然要降低。那位令堂大人的鼻子和恺撒的鼻子不相上下,的确做到了英姿飒爽,高高隆起。但是,围绕在她那鼻子周围的面孔条件又如何呢?当然,她的面孔还不像本宅的猫儿那样极度难看。但是在她那大胖脸上,长着活像抽羊痫风似地皱着的八字眉,高高地斜吊着的眯缝眼儿却是事实。诸位,这就不能不使人产生有此面而空负此鼻之叹了。”迷亭的话说到这里稍停了停。就在这当儿,从后院外传来喊声:“还在讲鼻子呢,真是一群死顽固的家伙!”主人告诉迷亭说:“这是车夫的老婆!”迷亭又开始他的演说:“意想不到在后院的那一边,出现了异性旁听者,这正是讲演者我本人感到无上荣幸之点。尤其是以她那婉转的娇音,为我这枯燥无味的讲演平添了一点娇滴滴的余韵,实属望外之幸。我本当尽可能讲得通俗一些,以期不辜负佳人淑女们拳拳眷顾之深情,但由于下边将多少涉及到力学上的问题,对女士们来说,肯定要难懂一些,务请耐心听下去。”寒月君一听到力学字样,不由得莞尔一笑。“我这里想证明的是,这种鼻子是决不会和这种长相调和的,是背离了蔡津〔37〕的黄金分割律的。我想从力学公式上加以严密的演绎给诸位看。首先以h代表鼻子的高度,x代表鼻子和面孔这一平面进行交叉所产生的角度,请记住,w当然代表鼻子的重量。怎么样,诸位可以明白吧……”主人说:“我才不明白哩。”迷亭问寒月说:“寒月君,你怎么样?”寒月答道:“我也不太明白啊。”迷亭说:“这可难办啦。苦沙弥不明白还情有可原,你是理学士,我想你总会明白的哩——既然这样,那就只好算啦。不谈这个公式了。我就只讲一下结论吧。”主人奇怪地问道:“还会有结论?”迷亭说:“那还用说?没有结论的讲演,就和饭后没有咖啡、水果的西餐一样。好啦,请两位仔细听,下边就是结论。嗯,在上述公式上,如参照菲尔绍〔38〕、威斯曼〔39〕的学说来考虑的话,当然要承认,先天形体的遗传;同时会伴随这种先天形体所产生的心态(尽管有种学说认为后天性是不能遗传的),但必须承认,在某种程度上仍需承认它是必然的结果。从而对于有这样一个与身份不相称的鼻子的人,她所生的孩子的鼻子也会具有某种异常症状。像寒月君年纪还轻,也许不承认金田小姐的鼻子构造会出现异常症状,但是这种遗传的潜伏期是非常之长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一遇上气候剧变,也会突然活动起来,转瞬间和她的令堂大人的鼻子一模一样地膨胀起来。因此,这次的联姻,根据鄙人的论证,为了安全起见,最好是死了这条心为好。这点,我想不但本宅的主人会同意,就连躺在那儿的猫,也不会有异议的吧。”主人这时终于坐了起来,非常认真地说:“那是当然啦。谁会娶那种人的女儿呢。寒月君,你可不能娶她呀。”我也为多少表示赞同之意,“喵喵”地叫了两声。寒月君并未显出急躁的样子回答说:“既然两位先生的高见如此,我死了这条心也未尝不可。不过,如果对方为此而生起病来,那么我的罪过可就不轻啦。”迷亭大笑地说:“哈哈……这可是桃色的罪过哩。”主人一本正经地说:“她才不会呢,那种人的女儿,肯定不会是个好东西。那家伙头一次到我家来,就想熊倒我,狂妄的东西!”他说着,余怒未息。就在这时,篱笆外的三四个人发出嘲笑声。一个人说:“真是个自高自大的死木头!”另一个人说:“大概是想住大房子了吧。”另一个人用更大的声音说:“可怜得很,不管怎样装蒜,还不是在家里逞威风!”主人走到廊子前,大声喝道:“吵死人啦!你们干吗偏偏到墙根下来闹!”外边的人一齐嘲骂主人说:“野蛮茶,野蛮茶,多漂亮的英语呀。”主人气得火冒三丈,一把抓起手杖,跑到街上去。迷亭拍着手说道:“有趣,有趣!和他们干!和他们干!”寒月摆弄他的礼服挂穗,嘻嘻地笑着。我为了去追主人,从篱笆的缺口跑到街上一看,在胡同的当中,主人好像被鬼迷住一般,空拄着一根手杖站在那里。路上空荡荡,连个人影也没有。

〔28〕 古代兵卒戴的头盔。

〔29〕 织田信长(1534—1582),16世纪日本将军,当时该国的实际独裁者。

〔30〕 男子在后脑勺上扎成茶刷式的一种发型。

〔31〕 指1864年江户幕府和长州藩之间的那场战争。

〔32〕 江户时期武士的一个等级。

〔33〕 哥尔德斯密斯(1730—1774),英国18世纪中叶杰出的散文家、诗人和戏剧家。

〔34〕 萨克雷(1811—1863),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小说家。

〔35〕 在日本的传说或戏剧中,鞍马山上栖息着一种长着长鼻子的神异怪物“鞍马天狗”。这里是利用联想鞍马天狗传说,取得诙谐的效果。

〔36〕 尤利乌斯·恺撒(公元前102/100—前44),罗马将军、政治家,他改变了希腊—罗马世界的历史进程,并使之成为无可逆转的定局。

〔37〕 蔡津(1810—1876),德国美学家。

〔38〕 菲尔绍(1821—1902),德国病理学家、人类学家、政治家,细胞病理学说的创始人。

〔39〕 威斯曼(1622—1676),英国外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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