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6(1/1)
鼻子似乎满意了,开始提出质问。并且改变了她刚才对迷亭那种粗鲁的语气,恢复了客气的口吻。“听说寒月先生也是理学士出身,他的专业到底是什么呀?”主人严肃认真地回答说:“在大学院里研究地球的磁气。”不幸的是鼻子听不懂主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吓!”了一声,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问道:“研究那个,能当上博士吗?”主人不高兴地问道:“你是说,如果当不了博士,就不把女儿嫁给他吗?”“是啊,一个普通理学士,遍地都有。”鼻子毫不在乎地回答。主人看了看迷亭,脸上露出更加厌恶的神色。迷亭也不大愉快地说道:“能否当上博士,我们也无法保证,请你问别的吧。”鼻子说:“最近这些日子还在研究那个地球……什么的吗?”主人未加思索地回答说:“就在两三天前,他还就上吊力学这样一个研究成果,在物理学会上做过报告。”鼻子说:“哎呀,多恶心呀,搞什么‘上吊’,他真是个怪人呢!搞这种上吊什么的,恐怕很难当上博士吧。”主人回答道:“如果本人去上吊,那当然很难当上博士喽。不过,如果是上吊的力学,那么也不一定当不上博士。”鼻子窥伺主人的颜色说:“是那样吗?”可悲的是,鼻子不懂什么叫力学,所以还在心里犯嘀咕。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大概觉得为这点事要求主人说明,未免与面子攸关,所以只好用窥伺对方神色的办法,来判断主人说的是否是真话。主人的脸色显得很难看。鼻子又问:“除此之外,还研究一些浅近的东西吗?”主人回答说:“让我想想,前些日子他写过一篇论文叫做《论橡子〔19〕的牢固度兼论天体的运行》。”鼻子问:“在大学也会研究橡子什么的吗?”迷亭从旁接过话茬儿,有意逗弄她说:“这点我也是门外汉,不太清楚。反正寒月既然在搞,看来,大概有研究价值吧。”鼻子似乎感觉到对学问上的质问有些啃不动,所以也就不想再问下去。于是话头一转,她问道:“我还想问问别的事,听说这次过新年,由于吃香菇崩断了两颗门牙,是真的吗?”迷亭认为答复这类质问正是自己的本领,立刻活跃起来,说道:“不错,就在他那牙断了的地方,还粘着空也糕哪。”鼻子道:“他这人也太不懂管理自己啦。为什么不用牙签剔掉呢?”“等下次见着他,让我提醒他吧。”主人嘻嘻地笑着说。“吃香菇就崩掉了牙,他的牙齿恐怕很糟吧。你们看呢?”主人对着迷亭说:“他的牙齿说不上好。迷亭君,对不对?”迷亭说:“是不好。不过,看上去也怪招人爱的哪。他的牙到今天也没有镶,这就更有意思啦,现在还粘着空也糕呢,真是奇观哩。”鼻子说:“是因为缺镶牙的零用钱,才就那样让牙齿缺下去的呢,还是故意与众不同才缺着的呢?”“请放心吧,他并没有宣称让牙永远缺下去。”迷亭回答着,逐渐恢复了他那爱开玩笑的兴头。鼻子又提出一个新问题:“要是他本人给府上来过什么书信之类的东西,我希望能看看。”“明信片嘛,那倒多得很。”主人去书斋里拿来了三四十张,说道:“请看吧。”鼻子说道:“倒也不用看那么多,看看其中的两三张,就……”迷亭先生说:“让我来给你挑几张好的吧。”说着他拣出其中的一张,说道:“这个,肯定有趣。”鼻子说:“哟,还画着画哪,手倒是真巧!让我看看。”说着她仔细端详起来。“哎哟,真恶心死啦!这不是‘狸精’吗?为什么别的不画,偏偏要画‘狸精’呢?可是,画得倒是不错,真怪,一看就知道是‘狸精’呢。”鼻子多少有些钦佩的样子。主人笑着说:“你念念上面写的字!”鼻子用女仆读报的腔调读起来:“旧历除夕之夜,山中狸精举行游园会,不断跳舞,其歌曰:‘来呀来/年三十的晚上/游山的人儿不会来的哟/嘶砰,&134381;砰!砰,砰!”鼻子念完,大为不满地说:“这算什么,这不故意涮人嘛?”迷亭又抽出一张来,说道:“你会喜欢这张仙女吧?”我一看,原来是画着一个仙女穿着羽衣在弹琵琶。鼻子说:“这个仙女的鼻子太小了点。”迷亭说:“不,和平常人一样嘛。且甭管鼻子,你还是念念写的词句吧。”它的词句是这样的:“古时候有一个天文学者,一天夜里,他照例又登上了高台,一心看着星星,这时空中出现了一位美丽的仙女,演奏世上绝对听不到的美妙音乐,天文学者忘了彻骨的寒冷,听得入了神。第二天清晨一看,那个天文学者的尸体上落满了白刷刷的霜花。那个喜爱扯谎的老头儿说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哩。”鼻子念完后,说:“写的都是些什么,这有啥意思?这也算得上是个理学士呀。他最好还是读点什么《文章俱乐部》一类的东西才好呢。”寒月被她贬得一钱不值。迷亭半开玩笑地又递过去第三张:“你看这张好不好?”这次是在明信片上印刷着一艘帆船,和其他明信片一样,也是在明信片下边,写着点什么。她念道:“‘昨夜码头上/二八小姑娘/对着岩滩的群鸥/对着醒来的海鸟/哭诉失去爹和娘/爹娘出海去打鱼/双双葬身浪花底。’写得真好,真叫人佩服。这不是很懂得风流吗?”“真是懂得风流的吗?”迷亭说。“不错,写成这样,满可以用三弦琴弹唱啦。”鼻子说。“用弦子弹唱当然很地道喽。你再看看这张怎么样?”迷亭左一张右一张地拿给鼻子看。鼻子满意地说:“不必啦。我看了这么多,其他的不看也可以了。我了解啦,反正寒月先生不是那种粗鲁人就是了。”看来,关于寒月的事,鼻子要问的大概都问完了,她提出了一个任性自私的要求说:“谢谢,麻烦你们啦。我来这儿的事儿,请你们对寒月先生保密。”看来,她采取的方针是,关于寒月的事什么都要寻根问底,而关于自己这方面的事嘛,什么都不准向寒月说。迷亭和主人冷淡地应了一声:“唔。”鼻子站起来郑重地说:“不久我会送点谢礼来的。”两人把鼻子送到门口,回来以后,刚一落座,迷亭和主人不约而同地发问:“这女人是个啥货色呀?”在隔壁的屋子里,主人的妻子,看来也忍俊不禁,传来了吃吃的笑声。迷亭提高了嗓门说:“太太!苦沙弥太太!这不是‘俗套’的标本来了吗?庸俗到这步田地也真算到家喽。好啦,请不必客气,尽情地笑吧。”
〔19〕 也叫橡实。栎树的果实,可以酿酒、做豆腐。外壳可以制胶,是皮革工业的重要材料。
主人用一种大为不满的语气狠狠地说道:“我首先看不上她那副尊容。”迷亭立刻接过来补充说:“那鼻子盘踞在面孔当中,还蛮神气的哩。”主人说:“而且还是个钩鼻子哪。”迷亭大为开心地笑道:“稍微有点水蛇腰,水蛇腰长那样的鼻子,这倒是珍奇得很!”主人似乎还在生那个女人的气,说道:“那是一副克夫的面孔!”“她那副模样活像是十九世纪卖剩下来又拿到二十世纪店铺来出洋相的哩。”迷亭总是喜欢说些怪里怪气的话。就在这时,主人的妻子毕竟是女人,她从里屋走出来,细心地提醒说:“过分说她的坏话,车夫的老婆又会去告密啦。”迷亭说:“让她去告点密,对那个女人有好处呢,苦沙弥太太!”“不过,你们净说人家鼻子的坏话,未免太不文明啦,谁也不是愿意长那样一个鼻子的呀。而且你们嘲笑的是个妇人呀,太过分了吧。”主人的妻子这样为鼻子夫人的鼻子辩护,同时也是间接地为自己的容貌进行辩护。主人说道:“什么过分不过分!那种东西不配为妇人,是个蠢人。迷亭君,你说是不是?”迷亭说:“也许是个蠢人吧,不过是个很凶狠的家伙呢,你不是被她狠狠地抓了好几把吗?”“我真不知道她是怎样看待教师的。”主人说。“还不是把你看成和房后的车夫一样?想要让那种人尊敬你,只有一个办法,当博士!说起来,你没当博士是你的想法有问题,我说苦沙弥太太,我说得对吧?”迷亭说罢,笑着看主人的妻子。“当什么博士,他才当不上哪。”连主人的妻子都不对主人抱希望了。主人对妻子说:“说不定马上就能当上呢,别小看人!你大概不会不知道吧,过去有个叫苏格拉底〔20〕的人,九十四岁才写出伟大的著作。索福克勒斯〔21〕写出震惊天下之作时已差不多一百岁的高龄。西摩尼德斯〔22〕八十岁的时候写出伟大的诗篇,至于我……”“净瞎说!像你那样胃病来胃病去的人,能活得了那么久吗?”主人的妻子已给主人算好寿命啦。“乱弹琴!你去问问甘木先生看!都是你让我穿这种皱皱巴巴的黑棉布外褂和补丁摞补丁的长袍,所以才被那个女人瞧不起。从明天起,我要穿迷亭穿的那种衣服,你给我找出来!”“说什么,找出来?你可没有那样上好的衣服呀。金田太太之所以对迷亭先生客气,是从听到迷亭先生的伯父名字开始的,可不是因为穿戴的缘故。”主人的妻子巧妙地推卸掉自己的责任。
〔20〕 苏格拉底(约公元前470—前399),古希腊三大哲人中的第一位。
〔21〕 索福克勒斯(约公元前496—约前406),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
〔22〕 西摩尼德斯(约公元前556—约前468),生于爱琴海凯奥斯岛的抒情诗人、警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