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3(1/1)
这以后,我和老黑多次相遇,每次它都大吹大擂,不愧是车夫家的猫。我先前听到的关于人类悖德的事件,实际也是出自老黑之口。
一天,我照例和老黑在暖和的茶园里躺着闲聊,它又把那经常自吹自擂的事情当作新鲜事儿重复了一遍,然后质问我道:“你这家伙,过去捉了多少只老鼠?”我一向自信在智慧方面比老黑要高出很多,而论腕力和勇气自知决非老黑的对手,虽然如此,当我听到老黑这样发问时,还是感到很难为情。不过,事实总归是事实,撒不得谎的。于是我回答说:“其实我老早就想捉老鼠啦,只是还没有捉到过。”老黑抖动着鼻子尖附近高高翘起的那根长须,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老黑正是由于好自吹自擂,头脑未免缺根弦儿。所以当它自吹自擂时,你只要喉咙不断发出咕噜声作出佩服恭听的样子,它便是只很容易驾驭的猫儿。我和它接近后,立即掌握了这个诀窍,所以面临这种场合,如果硬要为自己辩解,那就会使形势变得益发对自己不利,自然是划不来。于是我盘算着:不如干脆让他吹一通过关斩将的功劳,将他应付过去算了。我主意打定后,便很温顺地撺掇它说:“像你这样年富力强,一定捉过很多老鼠啰。”它果然顺着杆爬起来,十分得意地回答说:“不算多吧,四五十只总还是有的。”接着又说:“一两百只老鼠,俺一个人可以包下来。但是黄鼠狼这家伙却很难对付。有一次,俺和黄鼠狼干了一架,可算是倒了大霉了。”“噢!是吗?”我附和了一句。老黑眨着大眼睛说:“那是去年年底大扫除的时候。俺家老板拿着一袋石灰放到‘缘下〔12〕’去,你猜怎么着?一只大黄鼠狼惊慌失措地蹦了出来。”“噢!”我赞叹了一声。“虽说是黄鼠狼,其实不过比老鼠稍大一点儿。俺心想你跑不掉,便紧追不舍,一直把它追进泥沟里。”“干得好!你真行!”我向他喝彩说。“可是,你猜怎么着?到了节骨眼儿上,这家伙使出最后一招,放起臊屁来啦。哎呀,那别提有多臭了!打那以后,俺一看见黄鼠狼就恶心。”说到这里,它仿佛又闻到了去年的臭气似的,把前爪举到鼻头上,拂拭了两三遍。我也觉得有点怪难受的,但为了给他鼓气,我说:“但是只要是老鼠一被你盯上,就休想活命啦。你真是个捕鼠‘名人’,尽吃老鼠,所以才这样肥胖,这样有光泽的吧。”我本想讨老黑的欢心说了这番话,却想不到招来相反的结果。他喟然长叹一声,说道:“想起来真没意思,不管俺怎样卖力气捉老鼠,可哪里会料到……世上没有比人类更加蛮不讲理的啦。他们把我捉到的老鼠全抢走了,送到派出所啦。警察当然不知道是谁捉到的,反正每只老鼠给五分钱奖励。俺老板托俺的福,已经赚了一元五角钱,可是他从来没有给俺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告诉你吧,所谓人类,就是假装正经的强盗呀。”别看老黑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这点道理它还是蛮明白的,所以提起这事,它颇为恼火,连背上的毛都倒竖起来了。我看到这般情景有点害怕,就随便应付了几句赶紧回家了。从这以后,我下定决心不去捉老鼠。但是也不给老黑当喽啰,跟着他到处去寻找老鼠以外的美味佳肴。吃山珍海味,还不如躺着舒服哩。看来呆在教师家里连猫儿也会染上教师具有的那种习性。如果不注意,说不定也很快会闹起胃病来的。
〔12〕 日本房廊的地板下。
提到教师,近来我家主人似乎也领悟到他在水彩画上是没有什么希望的。他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记上这样写道:
在今天的聚会上第一次遇到某某。据说他曾是个喜欢寻花问柳的人。果然,一见便知他是嫖妓老手。由于他具有这种禀性,自然招引女人的喜欢。所以与其说是某某放荡成性,倒不如说他是身不由己而放荡的。这样说才更为恰当。听说他的老婆原是个艺妓,真令人羡慕啊。其实,那些说别人放荡的人,多半自己是缺少放荡本事的。同时以放荡家自居的那些人中,也有许多人是不具备放荡资格的。他们并非身不由己,却硬是打肿脸充胖子。这些人,就像我画的水彩画一样,用不着担心,终究是成不了气候的。尽管如此,他们却以嫖妓老手自居。如果这个道理成立——只要到酒馆喝喝酒,或涉足一下“待合〔13〕”就可称为嫖妓老手,那么我也可以算得上水彩画家了。正像我的水彩画以不画为佳一样,那些不懂嫖妓规矩的乡下土包子,比起以嫖妓“老手”自居的蠢人来,反高尚得多。
〔13〕 招妓游乐的地方。
我不大赞成这种“嫖妓老手论”。同时,主人为人师表,不应该说出羡慕别人娶艺妓为妻的这种愚蠢想法来。不过,他对自己的水彩画的鉴别眼力,倒是极正确的。尽管主人如此有自知之明,但他的自负心,却很难根除。间隔两天,在十二月四日的日记上,他写道:
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我觉得自己学画水彩画画不出名堂来,便把画的画扔在一边,不知谁把它镶进一个漂亮的镜框里悬挂在“格窗〔14〕”上方。装进镜框一看,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幅画一下子漂亮起来了,真高兴。我独自久久欣赏着,觉得这幅画蛮够意思的。就在这时,天亮了,我也醒来了,而那幅画拙劣如旧的现实,也随着白日映帘,变得一清二楚了。
〔14〕 日本房屋构造,间壁与顶棚之间的地方。
看来,主人连睡梦里也对水彩画恋恋不舍。如此说来,水彩画家理所当然不可能成为这位老夫子自己所说的“老手”啦。
主人梦中自诩水彩画的第二天,那位多日未露面、脸上架着金丝眼镜的美学家来拜访主人了。他刚一落座,就开口问道:“画得怎样啦?”主人不动声色地回答说:“按你的忠告,我正在努力写生。的确,通过写生,似乎能充分了解过去不曾注意的形体、色彩的微妙变化等。看来,西洋很早就主张写生,所以绘画才有今天这样的成绩。真不愧是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哩。”日记的事,他只字未提,却对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又钦佩了一番。美学家一边笑,一边搔着头说:“实说吧,老兄,那是我瞎编造的。”“编造?编造什么?”主人受到愚弄还不知道。“你还问呢!就是你一味钦佩的那个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呗。那是我随意编造的。真没料到你竟会如此地信以为真。哈哈……”美学家十分得意。我在廊前听了这番对话,禁不住先琢磨起来:“不知主人在今天的日记上怎样记下此事。”这位美学家喜欢胡诌一些无影无踪的事儿来愚弄人,还专门以此为乐。他似乎根本没考虑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这件事会在主人的情弦上拨弄出什么样的音响,便又得意洋洋地接着说道:“哪里!我经常开个玩笑,人们就把它当真,玩笑可以挑起很大的滑稽美感,真有意思!不久以前,我告诉一个学生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15〕曾经劝告基朋,不要用法文撰写其毕生大作《法国革命史》,结果他改用英文出版了这部作品。谁知那个学生记忆力特别强,在一次日本文学会的讲演会上,他就一本正经地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真是滑稽得很。而当时听讲的有一百人左右,竟然也个个在那里洗耳恭听哩!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儿:前些天在一次有文学家参加的聚会上,有人提出哈里森〔16〕的历史小说《塞奥伐诺》的时候,我当即评论说:‘那是历史小说中的白眉,尤其刻画女主人公之死的那一段,写得真是阴森可怕,鬼气袭人。’我这么一说,坐在对面的一位万事通先生马上接着说:‘不错,不错,那段情节的描写真是妙极啦。’我由此知道那家伙也和我一样,并没有读过这部小说。”患神经性胃病的主人听后,睁大了眼睛问道:“你这样胡说八道,如果对方读过那部书,岂不糟糕啦?”主人的话使人感到仿佛骗人是没关系的,只是露了马脚下不了台。这时美学家却无动于衷地说道:“不要紧,遇到那种情况,只要说同另一本书弄混了就行啦。”说罢,“咯、咯”地笑起来。别看这位美学家戴着金丝边眼镜,他的品行倒真有点像车夫家那只老黑。主人吸着“日出牌”香烟,吐着烟圈,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我可没那种胆量。”美学家的眼神也似乎在说:“正因为你缺乏胆量,所以你画的画也成不了气候。”美学家接着又说:“不过话说回来,玩笑归玩笑,绘画这种东西的确难得很。据说莱奥纳尔德·达·芬奇〔17〕曾命他的弟子画教堂墙壁上的水渍。可不是嘛,上茅厕时只要仔细观察那渗水的墙面,上面就是一幅非常美妙的天然浑成的图案。你留心去试试,肯定会画出一幅有趣的画来。”“你又在骗人吧?”“哪里?这回可是真的。多么精辟的话啊!只有达·芬奇才会这么说的。”主人说:“不错,是真够精辟的。”主人认输了一半,不过,他好像直到今天还没有到茅厕写生过呢。
〔15〕 狄更斯所著小说中用热闹而复杂的故事情节描述了身无分文的尼古拉斯于父亲去世后的经历。
〔16〕 这里可能是指英国作家哈里森(1831—1923)。
〔17〕 达·芬奇(1452—1519),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画家、雕塑家、建筑家和工程师。
车夫家的老黑,后来变成了瘸子。他那光滑的皮毛也逐渐退色、脱落。我曾经赞许过那双比琥珀还要漂亮的眼睛,现在满是眼脂,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他后来意气消沉、身体衰弱。我和它在茶园最后一次会面那天我问他:“你怎么啦?”它说:“俺再也不敢领教黄鼠狼的臊屁和鱼铺老板的扁担啦。”
点缀在赤松林间的两三层红叶,犹如逝去的梦一般凋落了;茅厕前面的洗手钵附近,交互散落着花瓣的红白山茶花,现在也零落罄尽。那朝南的三“间〔18〕”半长的前廊上,冬天的日光已很快倾斜。不刮凛冽北风的日子几乎已很少。这一时期,我觉得午睡时间似乎缩短了。
〔18〕 日本长度计算单位,一“间”为六尺。一
主人每天到学校去,一回来就躲在书斋里。客人来了,他总是说:“干够教师啦,干够教师啦。”水彩画也轻易不画了。他认为胃散治不了病,也不再喝了。而小孩子倒是令人敬佩,每天都去幼儿园,从不间断。放学后,唱唱歌,拍拍球,还时常揪住我的尾巴,把我倒提起来。
我不吃美味佳肴,所以也没发胖。至少身体还健康,没有成为瘸腿,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活下去。老鼠我是决不捕捉的。我仍然讨厌厨娘阿三,仍然没有人给我起名字。要说欲望,那是无穷无尽的。我已下决心一辈子呆在这个教师家里,作个无名的猫儿,了结此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