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两性战争 · 4(2/2)
2 雌性不能直接感知雄性的品质,只能依赖于雄性的广告。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作出任何关于广告是否诚实的假设。诚实是另外一个不确定是否能从模型里胜出的东西,这也是我们建立这个模型的目的。例如,一个雄性可以长出一个经过填充的肩膀,来捏造一个魁梧和强壮的假象。正是这个模型将要告诉我们这种虚假信号是否能在进化上稳定,或是自然选择会推行一套正直、诚实和可靠的广告标准。
3 并不像雌性那样只能观察他们,雄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知道”自身品质,然后他们会采用一种“广告”策略,一个根据他们品质订制的广告方案。像往常一样,“知道”并不意味着认知上的知道,而是假设雄性有能够根据其自身品质而开关的基因(而且获得这个信息的专属权并不是一个无理假设,雄性的基因往往深藏于他内部的生化环境中,远比雌性用来对他们品质产生响应的基因藏得要深)。不同的雄性会采纳不同的方案。例如,某个雄性可能会采纳“展示一个大小与我的真实品质成正比的尾巴”这样的方案,而另外一个则可能采取相反的方案。自然选择可以从一群由基因控制选取方案的雄性里挑选,从而就有了一个调整方案的机会。广告的程度不一定要与真实品质成正比,事实上雄性可以选择完全相反的方案。我们所需要的只是雄性应该被预设为肯定会选取某些方案来“反映”它们的真实品质,而且所选取的必须符合广告的要素——尾巴的长短,或者角的大小。这就是最终将趋于进化上稳定的方案,这也是我们想要利用这个模型找出的东西。
4 雌性也有着相同的自由去进化她们自己的方案。对她们而言,方案应该是基于雄性广告的强度来挑选雄性(请记住她们,或更准确地说她们的基因,并没有像雄性那样能观察雄性品质的特权)。例如,某个雌性可能会采纳如下方案:“完全相信雄性”。而另一个则可能采纳:“完全忽略雄性的广告”这样的策略。或者说另一个方案:“假设广告与实际恰恰相反”。
因此,我们的概念就是雄性的不同方案都是把品质与广告强度关联起来,而雌性的方案则是把配偶选择和广告强度关联起来。对双方来说,方案都是持续变化并且由基因控制的。到现在为止,我们讨论了雄性可以选择任何将他们品质与广告关联起来的方案,雌性也可以选择任何将她们的择偶标准和雄性广告关联起来的方案。在所有这些可能的雄性与雌性方案中,我们试图寻找一对进化稳定的方案。这有点像我们通过“忠诚/薄情与放荡/羞怯”模型来寻找一个遗传稳定的雄性方案和一个遗传稳定的雌性方案。这里稳定意味着共同的稳定,意即其中一个方案只有当它与另一方案共存时才是稳定的。如果我们能够找到那样一对遗传稳定的方案,我们就可以研究它们,看看在由遵守那样法则的雄性和雌性社会里,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特别来说,会是一个扎哈维的不利条件世界吗?
格拉芬给自己的一个任务就是要找到那样一对共同稳定的方案。如果我接手这个任务,我可能多半会拼命地在实验室运行计算机模拟程序。我会在计算机里放入一批采用不同方案把品质和广告挂钩的雄性。然后我也会在其中放入一批采用不同方案把择偶标准和雄性广告挂钩的雌性。然后我会让雄性和雌性们在计算机里面游荡,碰到彼此,当雌性选择条件满足时结为配偶,将它们的雄性和雌性方案传给它们的儿子和女儿们。当然,单个个体会依据它们遗传而来的“品质”而存活或者死亡。随着世代交替,每一个雄性方案和每一个雌性方案的命运变化就会表现为它们在整个群体中比例的变化。有空我就会去计算机里边看看有没有什么稳定的方案正在诞生。
这个方式原理上说得通,但实践上却存在很大的问题。幸运的是,数学家们能够通过设立几个方程式然后求解而得到相同的结果。这就是格拉芬所做的。我就不去重复他的数学原理了,也不去列出他那些进一步的更加细节的假设。相反,我会直接揭晓答案。他确实找到了一对进化稳定的方案。
所以,现在的最大问题是:格拉芬的ess模型所构建起的这种世界,是扎哈维会认同的不利及诚实的社会吗?答案是肯定的。格拉芬发现确实有个进化稳定的世界同时满足扎哈维世界的几个条件:
1 尽管可以随意选择广告策略,雄性会选择正确反映它们真实品质的方案,无论这个方案是否会暴露它们很低的品质。换句话说,在ess模型中雄性是诚实的。
2 尽管可以随意选择应对雄性广告的策略,雌性最终会选择“相信雄性”。在ess模型中,雌性对雄性有着理所应当的“信任”。
3 广告是有代价的。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可以忽略品质和吸引力的影响,一个不做广告的雄性更容易成功(通过节省能量或者变得对捕食者不那么显眼)。不仅仅广告是代价高昂的,反而正是由于它们有代价,所以雄性才选取了这样一个广告系统。之所以选择一个广告系统,是因为它实际上能够降低广告者的成功概率——在所有其他情况一样的前提下。
4 广告的代价对越差的雄性越高昂。同样程度的广告带给一个孱弱雄性的风险远高于其带给一个强壮雄性的风险。低品质的雄性相对高品质的雄性来说承受着由昂贵广告带来的更大风险。
这些条件,特别是第三条,是纯粹的扎哈维式。格拉芬展示了它们在合理情况下是进化稳定的,这看起来很有说服力。但那些影响了本书第一版的关于扎哈维的批评理由也同样有说服力,它们总结说扎哈维的观点不可能在进化中实现。我们对格拉芬的结论还不能高兴得太早,至少得等我们找出那些早前的批评究竟哪里——如果真有的话——错了。是什么假设使他们得到了一个不同的结论?部分的答案似乎是他们没有让他们假想的动物有机会从诸多不同策略中作出选择。这通常意味着他们对扎哈维语言观点的阐述只是格拉芬列出来的前三种阐述中的一种——合格型不利条件、展示型不利条件、限制型不利条件。他们都没有考虑过任何第四个版本,即策略选择型不利条件。其结果是要么他们根本无法实现不利条件原理,要么就只能在特殊的、数学抽象的情况下实现,这样对他们来说又没有了扎哈维似的矛盾感。进一步来说,不利条件原理的策略选择型阐述的关键特点在于,在ess中,高品质的个体和低品质的个体都采取相同的策略:“诚实的广告”。 此前建模的研究者都假设高品质雄性和低品质雄性使用不同的策略,因此发展出不同的广告方案。相反的,格拉芬则在ess模型中假设,同样都在打广告的高品质和低品质的雄性变得不同是因为它们都使用同样的策略——它们在广告中呈现出差别是因为它们都诚实地根据信号规则来反映它们的品质。
我们始终承认信号事实上可能就是一个不利条件。我们也始终理解尽管事实上是不利条件,但极端的不利条件仍然可能得到进化,特别是作为性选择的结果。扎哈维理论中也有我们都反对的观点,就是他认为选择之所以倾向于一个信号,完全是因为它对发出信号者是一个不利因素。这也是艾伦·格拉芬现在所维护的一点。
如果格拉芬是对的——我认为他是——这对整个动物信号研究都有相当的重要性。这甚至有可能导致我们对行为的进化形势的看法来一个大转弯,也可能导致我们对本书中讨论的很多观点的看法发生大的变化。性广告只是广告的一个类型。如果扎哈维–格拉芬理论正确的话,将会完全颠覆生物学家对同性对手间的、亲代与子代间、不同物种的敌人间的关系的看法。我发现这个前景很令人担忧,这意味着我们再也不能以常识为由而排除那些几乎疯狂到极点的理论了。如果我们观察到某个动物正在做一些很傻的事,比如遇到狮子后开始用头倒立而不是远远跑开,它有可能只是在对雌性炫耀。它甚至有可能是在对狮子炫耀:“我是一个拥有如此高品质的动物,试图抓住我只会浪费你自己的时间。”
但是,无论我认为一件事多么疯狂,自然选择总会带来一些其他的看法。当危机导致的广告效应上的增长超过危机带来的生命威胁时,一个动物甚至有可能在一群流着口水的捕食者面前表演后空翻。正是由于该姿势拥有危险性,它才更有值得炫耀的价值。当然,自然选择不可能倾向于无限的危险。当那种展示变成纯粹的有勇无谋的时候,它就会受到惩罚。一个危险或代价高昂的表演在我们看来也许很疯狂,但这真的与我们毫无关系,自然选择是唯一的审判官。
到现在为止,扎哈维的理论还没有什么问题。下面我们要谈的是他理论中使人难以接受的那一部分。他认为,尽管极乐鸟和孔雀的长尾巴、鹿的巨角以及其他的性选择的特性,看起来是这些个体的累赘,因而始终是不合理的现象,但这些特征得以进化正是因为它们构成累赘。一只雄鸟长了一条长长的、笨重的尾巴,为的是要向雌性个体夸耀,说明尽管它有这样一条长尾巴,像他这样一个健壮的大丈夫还是能够活下去的。
这个理论很难使我信服,尽管我所持的怀疑态度已不像我当初听到这个论点时那么坚决。当时我就指出,根据这种理论可以得出这样的逻辑结论:进化的结果应该使雄性个体只有一条腿和一只眼睛。扎哈维是以色列人,他立即反驳我说:“我们最好的将军中有些是独眼的!”不过问题还是存在的。累赘的论点似乎带有根本性的矛盾。如果累赘是真实的——这种论点的实质要求累赘必须是真实的——累赘本身正如它可能吸引雌性个体一样,同样对该个体的后代肯定是一种惩罚。因此不管怎样,至关重要的是这个累赘不能传给女儿。
如果以基因语言来表达累赘理论,我们大概可以这样说:使雄性个体长出如长尾巴之类的累赘物的基因在基因库里变得多起来,因为雌性个体选择身负累赘物的雄性个体。这种情况的产生是因为,使雌性个体作出这种选择的基因在基因库里也变得多起来的缘故。这是因为对身负累赘物的雄性个体有特殊感情的雌性个体往往会自动地选择在其他方面拥有优质基因的雄性个体。理由是,尽管身负这种累赘物,但这些雄性个体已活到成年。这些拥有“其他”方面优点的基因将使后代具有健壮的体格。而这些具有健壮体格的后代因此得以存活并繁殖使个体生长累赘物的基因,以及使雌性个体选择身负累赘物的雄性个体的基因。倘若促使生长累赘物的基因仅仅在儿子身上发挥作用,就像促使对累赘物产生性偏爱的基因仅仅影响女儿那样,这个理论也许可以成立。如果我们只是以文字对这个理论去进行论证,我们就无从知道这个理论是否正确。如果我们能以数学模式来再现这种理论,就能更清楚地看到它的正确程度。但到目前为止,那些试图以模型来表现累赘原理的数学遗传学家都失败了。这可能是因为这个原理本身不能成立,也可能是因为这些数学遗传学家不够水平。其中有一位便是史密斯。但我总感觉到前者的可能性较大。
如果一只雄性动物能以某种方式证明它比其他雄性动物优越,而这种方式又无须故意使自己身负累赘,那么它无疑会以这种方式增加自己在遗传方面取得成功的可能性。因此,海象赢得并确保它们的“妻妾”,靠的不是它对雌性个体具有吸引力的堂堂仪表,而是简单地靠暴力把妄图接近其“妻妾”的任何雄性海象撵走。“妻妾”的主人大都能击败这种可能的掠夺者,它们之所以拥有“妻妾”显然是因为它们有这样的能力。掠夺者很少能取胜,因为它们如能取胜,它们早该成为“妻妾”的主人了!因此,凡是只同“妻妾”的主人交配的雌性海象,就能使它的基因和健壮的雄性海象相结合,而这只雄性海象有足够的能力击退一大群过剩的、不顾死活的单身雄性海象所发动的一次又一次的挑衅。这只雌性海象的儿子如果走运的话,它就能继承父亲的能力,也拥有一群“妻妾”。事实上,一只雌性海象没有很大的选择余地,因为如果它有外遇,它就要遭到“妻妾”主人的痛打。不过,跟能在搏斗中取胜的雄性个体结合的雌性个体能为其基因带来好处,这条原理是站得住脚的。我们已经看到这样一些例子,即一些雌性个体宁愿和拥有领地的雄性个体交配,另外一些宁愿和在统治集团里地位高的雄性个体交配。
至此本章的内容可以归结为:我们看到,在动物界中各种不同的繁殖制度——一雌一雄、雌雄乱交、“妻妾”等等——都可以理解为雌雄两性间利害冲突所造成的现象。雌雄两性的个体都“想要”在其一生中最大限度地增加它们的全部繁殖成果。由于精子和卵子之间在大小和数量方面存在根本差别,雄性个体一般来说大多倾向于雌雄乱交,而缺乏对后代的关注。雌性个体有两种可供利用的对抗策略。我在前面曾称之为大丈夫策略和家庭幸福策略。一个物种的生态环境将决定其雌性个体倾向于采取其中的哪一种策略,同时也决定雄性个体如何作出反应。事实上,在大丈夫策略和家庭幸福策略之间还有许多居间策略。我们已经看到,有时候,做父亲的甚至比做母亲的更关心孩子们的生活。本书不打算描述某些具体动物物种的生活细节。因此我不准备讨论是什么促使一个物种倾向于某种繁殖制度而不倾向于另一种繁殖制度。我要探讨的是普遍地存在于雌雄两性之间的差异,并说明如何解释这些差异。我因此不想强调两性间差异不大的那些物种;一般来说,这些物种的雌性个体喜欢采取家庭幸福策略。
首先,雄性个体往往追求鲜艳的色彩以吸引异性,而雌性个体往往满足于单调的色彩。两性个体都力图避免被捕食者吃掉,因此两性个体都会经受某种进化上的压力,使它们的色彩单调化。鲜艳的色彩吸引捕食者,犹如吸引异性伴侣一样。用基因语言来说,这意味着使个体色彩变得鲜艳的基因比使个体色彩单调的基因更可能被捕食者吃掉而结束生命。另一方面,促使个体具有单调色彩的基因不像促使个体具有鲜艳色彩的基因那么容易进入下一代的体内,因为色彩单调的个体不吸引异性配偶。这样就存在两种相互矛盾的选择压力:捕食者倾向于消灭基因库里色彩鲜艳的基因,而性配偶则倾向于消灭色彩单调的基因。和其他许多情况一样,有效的生存机器可以认为是两种相互矛盾的选择压力之间的折中物。眼下使我们感兴趣的是,雄性个体的最适折中形式似乎不同于雌性个体的最适折中形式。这种情况当然和我们把雄性个体视为下大赌注以博取巨额赢款的赌徒完全一致,因为雌性个体每生产一个卵子,雄性个体就可以生产数以百万计的精子,因此种群中的精子在数量上远远超过卵子。所以任何一个卵子比任何一个精子实现性融合(sexual fion)的机会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