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老许宝贪心丧命 猪十六追月成王(2/2)
我驮着小花,沿着杏园猪场东侧那条沟渠,进入运粮大河。大河向东流,波涛汹涌。西边天际,火烧云,彩云变化多端,青龙白虎狮子野狗,云缝中射出万道霞光,照耀得河水一片辉煌。因为两岸均有决口,河水已经明显下落,河堤内侧,两边露出浅滩,浅滩上茂密的红毛柳子,柔软的枝条都向着东方倒伏,显示着被湍流冲击过的痕迹。枝条和叶片上,挂着一层厚厚的泥沙。尽管水势消退,但一旦进入其中,依然感到河水滔滔,气势浩大,惊心动魄。尤其是被半天火烧云映照着的大河,其势恢弘,不亲历者,如何能够想象!
我对你说,蓝解放,想当年本猪那次大河之游,是高密东北乡历史上的一次壮举。你小子当时在河的上游,对岸,为了保护你们那棉花加工厂不被河水淹没,你们也都上河堤守护。我驮着小花顺流东下,体验着唐诗的博大意境。泛波中流。浪头追逐着我们;我们被浪头追逐;浪头追逐着浪头。大河啊,你何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你裹挟着泥沙,浮动着玉米、高梁、番薯的藤蔓,还有被连根拔出的大树,奔向东海,一去不复返。你把我们杏园猪场的许多头死猪搁浅在红柳丛中,让它们在那里膨胀、腐烂、散发臭气,看到它们,我更感到与小花的顺流而下是对猪的超越、对丹毒的超越,也是对已经结束的毛泽东时代的超越。
我知道莫言在他的小说《养猪记》里描写过那些被投掷到河里顺流而下的死猪。他写道:
一千多头杏园猪场的死猪,排成浩荡的队伍,在水
中腐败着,膨胀着,爆炸着,被蛆虫啃吃着,被大鱼撕
扯着,一刻也不停流,最终消逝在浩瀚东海的万顷波涛
之中,被吞食,被融解,转化成种种物质,进入物质永
生不灭的伟大循环之中……不能说这小子写得不好,只能说这小子错过了机会,如果他看到,我,猪王十六,驮着小花,在暗金色的河流中,逐浪而下的情景,他就不会去描写死的,而会歌颂活的,歌颂我们,歌颂我!我就是生命力,是热情,是自由,是爱,是地球上最美丽的生命奇观。
我们顺流而下,迎着那轮农历八月十六日的月亮,与你们结婚那天夜里大不一样的月亮。那晚上的月亮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这晚上的月亮是从河水中冒出来的。这月亮同样是胖大丰满,刚冒出水面时颜色血红,仿佛从宇宙的xx道中分娩出来的赤子,哇哇地啼哭着,流淌着血水,使河水改变颜色。那月亮甜蜜而忧伤,是专为你们的婚礼而来,这月亮悲壮苍凉,是专为逝世的毛泽东而来。我们看到毛泽东坐在月亮上——他肥胖的身体使月亮受压而成椭圆——身上披着红旗,手指夹着香烟,微仰着沉重的头颅,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驮着小花顺流而下,追逐着月亮追逐着毛泽东。我们想距离月亮近一些,以便能够更清楚地看到毛泽东的脸。但我们走月亮也走,无论我多么用力地划水,使我的身体像贴着水面滑行的鱼雷一样迅速,但与月亮的距离始终不变。小花在我背上,用后腿踢着我的肚子,嘴里连声喊叫着:“加油啊,加油!”好像我是它胯下的一匹马。
我发现,追赶月亮的,不仅仅是我与小花。在这条大河上,有成群的金翅鲤鱼、青脊白鳝、圆盖大鳖……诸多的水族都在追赶。鲤鱼在游动中不时地借着水势跃出水面,扁平的身体在月光下大放光彩,宛若一件件珍宝。鳝鱼们在水面上蜿蜿游动,体如烂银,水如冰,它们仿佛在水面上滑行。而那些大鳖们依仗着扁平身体所产生的浮力和鳖甲周围柔韧的裙边,依仗着生着肥厚蹼膜的四肢强有力地划水所产生的推力,就使它们看似笨拙的身体,像气垫船一样在水面上快速滑行。有好几次我感觉到那些红色的鲤鱼已经飞到月亮上,落在了毛泽东身边,但定睛一看,才知是错觉。无论这些水族如何施展它们各自的长项尽力追赶,与月亮的距离也是丝毫没有变化。
在我们顺流而下时,大河两边那些不久前被洪水淹没过的红柳上,成群结队的萤火虫都点燃了它们屁股后边的绿灯笼,使河水两边的滩涂上绿光翻滚,犹如在红色河流的两边,还有两条水面高出许多的绿色河流。这也是难得一见的人间奇迹,可惜莫言那小子没有看到。
我在后来转生为狗的日子里,曾亲耳听莫言对你说过,要把他的《养猪记》写成一部伟大的小说,他说要用《养猪记》把他的写作与那些掌握了伟大小说秘密配方的人的写作区别开来,就像汪洋大海中的鲸鱼用它笨重的身体、粗暴的呼吸、血腥的胎生把自己与那些体形优美、行动敏捷、高傲冷酷的鲨鱼区别开来一样。我记得你当时劝他写点高尚的事,譬如写写爱情,写写友谊,写写花朵,写写青松,写养猪干什么?猪,能跟“伟大”二字联系上吗?当时你还当着官,虽然暗中已经和庞春苗上过床,但表面上还道貌岸然,所以你对莫言那样说。我恨得牙根发痒,非常想跳起来咬你一口,让你闭上你那张高尚的嘴,但碍于咱们多年的情面,我忍着没有下口。其实,高尚不高尚,不在乎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而所谓的“高尚”,也没有统一的标准。譬如你一个有妇之夫把一个比你小二十多岁的黄花姑娘搞大了肚子然后挂印弃家携女私奔,连县城里的狗都骂你卑鄙,但莫言那小子却说你弃官私奔的行为十分高尚。所以,我当时就认为莫言如果看到我们与水族们在大河中追赶月亮、追赶毛泽东的情景,并把这情景写到他的《养猪记》里,他的野心,很有可能就会实现。真是可惜,他没能目睹1976年公历9月9日也就是农历八月十六日晚上滔滔运粮河上和河两边柳丛中以及堤坝上的美妙情景,他的《养猪记》因此也只能是一本被极少数人欣赏而被大多数正人君子所不齿的书。
在高密东北乡与平度县交界处,有一个名叫吴家沙嘴的河心洲把大河中分成两股,一股流向东北方向,一股流向东南方向,绕了一个圈子后,二股水又在两县屯附近重新合流。这河心洲面积约有八平方公里,沙洲的归属,高密、平度屡起争执,后来干脆划归省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兵团在沙洲上建过养马场,后建制撤销,沙洲便沦为红柳丛生、芦苇没人的荒凉之地。月亮载着毛泽东漂到此地,便猛然跃起,在红柳丛上停顿了一下,然后便快速地飞升,抖落下来的河水如同一阵急雨。河水急剧分流,少数反应敏锐的水族顺流而去,大部分却因为惯性和离心力——其实还有月亮的物质引力和毛泽东的心理引力——径直地飞起来,然后跌落在红柳梢头和芦苇丛中。请你想象一下这情景吧:湍急的河水突然分成两半,从这道中间的空隙里,成群结队的红鲤鱼、白鳝鱼、黑盖大鳖,以极其浪漫的姿态飞向月亮,但到达那个临界点后,又被地球引力拉回,虽然是划着亮闪闪的美丽弧线,但也是相当悲惨地跌落下来。多数被跌得鳞缺鳍断、腮裂盖碎,成为守候在那里的狐狸和野猪的食物,只有极少数,依靠超强的体力和上乘的运气,弹跳挣扎回到水里,向东南或者往东北漂游而去。
我因为身躯沉重再加上背负着小花,所以尽管也在那一瞬间腾空而起,但升到大约三米的高度便开始下降。弹性极其丰富的红柳树冠起到了很强的缓冲作用,使我们没有受伤。对于那些狐狸来说,我们是庞然大物,它们吃不了我们;对于那些身体前部极其发达、屁股尖削的野猪来说,我们应该是它们的近亲,它们不会吃同类。降落到这沙洲,我们是安全的。
因为得到食物极容易,因为食物的营养极其丰富,那些狐狸和野猪,都胖得不成体统。狐狸吃鱼,本属正常;但当我们看到十几头野猪在那里吃鱼时,心中颇感讶异。它们已经吃刁了嘴巴,只嚼鱼脑,只吃鱼籽,那些肥美的鱼肉,连嗅也不嗅。
野猪们警惕地看着我们,渐渐地围拢过来。它们都目露凶光,长长的獠牙在月亮下显得惨白可怖。小花紧紧地贴着我的肚皮,我感受到它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我携着小花,后退着,后退着,尽量地不使它们成扇面包抄过来的队形合拢。我清点着它们,九头,一共九头,有公有母,体重都在两百斤左右,都是僵硬笨拙的长头长嘴,都是尖削的狼耳朵,都是长长的鬃毛,都是油光闪闪的黑色,它们的营养状况太好了,它们的身体都焕发着野性的力量。我体重五百斤,身体长大如一艘小船,从人、驴、牛转世而来,有智慧有力气,单打独斗,它们都不是我的对手,但要我同时对付它们九个,我必死无疑。我当时想的是,后退,后退,后退到水边,我掩护,让小花逃命去,然后,我再与它们斗智斗勇。它们吃了那么多鱼脑、鱼卵,智力已经与狐狸接近。我的意图自然瞒不了它们。我看到有两头野猪,从我的侧翼,往后包抄过来,它们想在我退到河水之前就把包围圈合拢。我猛然意识到,一味退让,反而死路一条,必须大胆出击,声东击西,撕开它们的包围圈,到沙洲中心广阔的地段去,学习毛泽东的游击战术,调动它们,逐个击破。我蹭了一下小花,向它传达我的意图。它悄声说:
“大王,你自个跑吧,不要管我了。”
“那怎么可以,”我说,“我们相依为命,情同兄妹,有我在就有你在。”
我对着正面逼来的那头公猪猛然冲去,它仓惶后退,但我的身体突拐一弯,撞向了东南方向那头母猪。它的头与我的头撞在一起,发出瓦罐破碎般的声响,我看到它的身体翻滚到一丈远的地方。包围圈被撕开一个豁口,但我的后部,已经感受到它们咻咻的鼻息。我高叫一声,向东南方向飞奔而去。但小花没有跟上来。我急煞蹄,猛转身,去接迎小花,但可怜的小花,亲爱的小花,唯一愿意追随我的小花,忠心耿耿的小花,已被一头凶悍的公猪咬住了屁股。小花的惨叫声令月色如雪,我高声吼叫着:“放开它——!”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公猪。
“大王——快跑,不要管我——”小花大叫着。——听我说到这里,你难道一点都不感动吗?你难道不觉得,我们,虽然是猪,但行为也很高尚吗?——那家伙咬着小花的屁股,连连地蚕食进去,小花的哭声让我几近疯狂,什么几近疯狂,就是他妈的疯狂了。但斜刺里扑上来的两头公猪挡住了我解救小花的道路。我无法再讲什么战略战术,对准其中的一头,猛扑上去。它不及躲闪,被我在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感到牙齿穿透它坚韧的硬皮,触及到了它的颈骨。它打了一个滚逃脱;我满口都是腥臭的血和刺痒的鬃毛。当我咬住那厮的脖子时,另一头猪在我的后腿上咬了一口。我像骡马一样将后腿猛往后踢——这是我当驴时学会的技巧——后腿蹬在它的腮帮子上。我调转头猛扑这厮,它吼叫着逃窜了。我后腿痛疼难忍,被那厮啃去了一块皮,鲜血淋漓,但此时,我顾不上自己的腿,腾跳起来,带着呼哨的风声,撞向了那个咬我小花的坏种。我感到在我的猛烈撞击下,那坏种的内脏都破碎了,它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倒地死去。我的小花奄奄一息。我用前爪把它扶起来,它的肠子从被撕破的肚子里秃噜秃噜地冒出来。我实在想不出办法对付这些热烘烘、滑溜溜、散发着腥气的东西。我基本上是四肢无措。我感到心中痛疼,我说:
“小花,小花,我的小亲疙瘩,我没有保护好你……”
小花用力地睁开眼睛,眼光蓝白阴凉,艰难地喘息着,嘴里吐着血和泡沫,说:
“我不叫你大王……叫你大哥……行吗?”
“叫吧,叫吧……”我哭着说,
“好妹妹,你是我最亲的人……”
“大哥……我幸福……我真的好幸福……”说完,它就停止了呼吸,四腿绷直,犹如四根棍子。
“妹妹啊……”我哭泣着,站起来,抱着必死的决心,像乌江边上的项羽,一步步逼向那些猪。
它们结成团体,惊慌但是有条不紊地退却着,我猛然扑上去,它们就四散开来,把我围在核心。我不讲战术,头撞,口咬,鼻掀,肩撞,完全是拼命的打法,使它们个个受伤,我自己也伤痕累累。当我们转战到沙洲中间地带,在军马场废弃的那排瓦房的断壁残垣前,我看到在一个半截埋在泥土里的石马槽边,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老刁,是你吗?”我大声喊叫着。
“老兄,我知道你会来的,”刁小三对我说罢,然后转头对着那些野猪,说,“我当不了你们的王,它,才是你们真正的王!”
那些野猪们犹豫了片刻,便齐齐地将两个前爪跪在地上,嘴巴拱着地面喊叫:
“大王万岁!万万岁!”
我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糊糊涂涂地就成了这沙洲上的野猪王,接受着野猪们的朝拜,而人间那个王,坐在月亮上,已经飞升到距离地球三十八万公里远的地方,庞大的月亮缩得只有一只银盘大,而人间之王的身影,即使用高倍的望远镜,也很难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