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河滩牧牛兄弟打斗 尘缘未断左右为难(2/2)
然后是胡宾拍巴掌的声音。我被痛疼所困又被胡宾分神,当然也有你不助我而带来的失望,左腿被他的腿一缠,一屁股跌倒,他的身体随即压上来。他用膝盖压住我的肚子,钝痛难忍,我感到似乎尿了裤子啦。他的双手扯着我的耳朵,将我的头牢牢地按在地上。我看到了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和刺目的太阳,然后便看到了西门金龙那张棱角分明的瘦长脸,那薄而坚韧的双唇,唇上黑油油的胡须,高耸的鼻梁,两只闪烁着阴森森光线的眼睛。这家伙肯定不是个纯黄种人,这家伙也许与那头牛一样是个混血的后代,我从他的脸,便可以想象出那个我未曾谋面但经常被人传说着的西门闹的样子。我想怒骂,但我的耳朵被扯导致我腮上皮肤紧绷使我张嘴困难。我嘴里发出了一些连我自己也听不清楚的话语。他扯起我的头又把我的头重重地按在地上,然后一字一顿地说:
“你入社不入?!”
“不……我不入……”我的话连同唾沫一同往上喷。
“从今天起,我每天揍你一次,一直到你答应入社为止,而且,我会一次揍得比一次厉害!”
“我回去就告诉娘!”
“就是娘让我揍你!”
“要入,也得等着爹回来再入!”我妥协地说。
“不行,必须在你爹回来之前人,不但你入,还要牵着这头牛!”
“我爹待你不薄,你不要忘恩负义!”,
“我把你们拉人人民公社,正是报恩的表现。”
在我与西门金龙争辩时,胡宾绕着我们转圈。他非常兴奋,抓耳挠腮,搓手拍掌,嘴巴里嘈嘈不休。这个头顶一摞绿帽子的家伙,心地邪恶,自命不凡,对所有的人都充满仇恨,但又不敢反抗,我们兄弟打架,他幸灾乐祸,别人的灾难和痛苦,成了缓解他心中痛苦的良药。这时,你发威了。
西门塔尔牛与蒙古牛的后代,低着头,对准胡宾的屁股一拱,身材瘦小的胡宾就像一件破棉袄一样飞起来,在距离地面两米高处平行着飞,然后被地球引力吸引,倾斜着落在芦苇丛中。落到芦苇丛中他惨叫一声,声音拖得长长的,长而弯曲,像那头蒙古母牛的尾巴。胡宾爬起来,在芦苇丛中胡碰乱撞。芦苇摇动,一片塞率声响。我的牛又扑了上去,胡宾又飞起来。
西门金龙松开手,跳起来,捡起鞭子,去抽打我的牛。我爬起来,从后边抱住他的腰,将他的脚搬离地面,将他按在地上。不许你打我的牛!你这个良心被狗吃了的叛徒!你这个六亲不认、恩将仇报的地主羔子!地主羔子猛一撅屁股,将我撅到一边,爬起来,回头先给了我一鞭,然后去解救胡宾。胡宾连滚带爬地从芦苇丛中逃出来,口里呜哇怪叫着,像一只被打瘸腿的狗,其状狼狈,其貌滑稽。恶人终得恶报,公道自在心中。当时,我感到美中不足的是你应该先惩罚西门金龙后惩罚胡宾,现在我知道你是正确的,虎毒不食亲儿啊,此情可谅。你的儿子西门金龙手持皮鞭追上去。胡宾在前边跑,说跑并不准确。他那件标志着他的光荣历史的破旧军大衣的扣子都在飞行中崩掉了,忽忽闪闪,像死鸟的破翅子。头上那顶帽子掉了,被牛蹄子踩进泥土里。救命啊……救命……其实他根本就喊不出这样的声音了,但我明白他发出的声音里包含着让人来救他命的意思。我的牛,勇敢的、通人性的牛,在后边穷追不舍。牛奔跑时低着头,双眼反射着火红色的光,光芒四射,射穿历史时光,出现在我的眼前。牛蹄子把地上的白色碱土扬起来,如同弹片,打在芦苇上,打到我与西门金龙的身上,远的竟然到达河面,落在融化得汩汩漓漓的水面上,发出噗哧噗哧的声响。我突然嗅到了清洌的河水的气味,还有正在迅速地融化着的冰的气味,还有解冻后的泥土的气味以及热烘烘的牛尿的臊气。母牛尿的臊气,有发情的气味,春天就这样来了,万物复苏了,交配的季节即将开始了。蛰伏了一个漫长冬天的蛇、青蛙、蛤蟆和许许多多的虫子也苏醒了,各种各样的野草野菜也被惊动了,醒过来了,地下的袅袅白气往上升腾,春天来了。就这样牛追着胡宾、西门金龙追着牛、我追着西门金龙,我们迎来了1965年的春天。
胡宾一个狗抢屎的动作栽到地上。牛用硕大的头一下一下地顶着他,让我联想到铁匠锻打铁器的情景。牛顶一下,胡宾惨叫一声,声音渐弱。他的身体仿佛变薄了,变长了,变宽了,像一堆牛屎摊在了地上。西门金龙追上去,挥动鞭子,猛抽你的屁股。鞭梢啪啪响,一鞭一道血痕。但你不回头,不反抗,我当时企盼着你猛回头,一下子把西门金龙抛上半空,让他直接跌落到河中央,将酥脆的冰砸裂,让他沉入冰窟窿,灌他个半死,冻他个半死,半死加半死就是一死,但最好不要让他死,他死了我娘会难过,我知道他在我娘心中的位置远比我重要。我折了几根芦苇,在他抽打你的屁股时我抽打他的头颈。他被我抽烦了,回头给了我一鞭——哎哟,我的娘啊——这一鞭凶狠毒辣,使我的破棉袄应声裂开,鞭梢扫着我的腮帮子,随即渗出血迹。这时,你也调转了身体。
我期待着你给他一头。但你没有。他可是紧张了,连连后退着。你低沉地吼叫一声。那眼神,是那样的悲凉。你那声吼叫其实是一个父亲在呼唤儿子。儿子自然听不懂。你一步步往前逼,你其实是想上前抚摸儿子,但儿子不懂。儿子以为你要向他发起攻击,他猛地挥起鞭子抽你。这一鞭打得既凶又准,鞭梢打进了你的眼。你前腿一软跪在地上,就这样跪着,眼睛里的泪水,一串串地往下滴,嘀嘀嗒嗒,淅淅沥沥。我惊叫一声:
“西门金龙,你这个土匪,你把我的牛打瞎了啊!”
他对准你的头又是一鞭,这一鞭打得更重,你的颊上皮开肉绽,鲜血也是一串串地滴落。牛啊!我扑上去,护住你的头。我的眼泪滴到你新生的角上。我用我单薄的身体保护着你,西门金龙,你抽吧,你把我的破棉袄抽打破碎如纸片一样纷纷扬扬吧,你把我的皮肉抽碎如泥土飞溅到周围的枯草上吧,但你不能打我的牛啦!我感到你的头在我怀里哆嗦,我抓了一把碱土抹到你的伤口上,我从棉袄里揪出一团棉絮擦着你的眼泪。我特别担心你的眼睛会瞎掉,但正如俗谚所说:“打不瘸的狗腿,戳不瞎的牛眼”,你的眼睛没瞎。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我们重复着差不多同样的程序:西门金龙劝我趁着爹没回家牵牛人社。我不同意,他就打我。他一打我,我的牛就去顶胡宾。胡宾一着急,就往我哥身后躲。我哥与牛一对面,便形成僵持局面,几分钟后,大家便各自往后退缩,于是一日无事。这事刚开始时你死我活,到后来变成游戏。让我感到扬眉吐气的是,胡宾对我的牛畏之如虎,他那张刻薄歹毒的嘴,再也不敢那样张狂。我的牛只要听到他哕嗦,便低头长哞,眼睛充血,做奋蹄追击状。胡宾吓得只有躲到我哥身后的份儿。我这重山哥哥西门金龙,再也没有打过我的牛,他也许感觉到了什么?你们毕竟是亲生父子,心中应有灵犀吧?他对我的打也变成了礼仪性的,因为从那场打斗之后,我的腰里就多了一柄刺刀,我的头上就多了一顶钢盔,这两样宝贝,是大炼钢铁那年,我从废铁堆里偷来的,一直藏在牛棚里,现在派上了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