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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洪泰岳动怒斥倔户 西门驴闯祸啃树皮(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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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真是石头蛋子腌咸菜,油盐不进啊,”洪泰岳恼怒地说,“好你蓝脸,你能,你就一个人在外边,等着看吧,看看是我们集体的力量大,还是你蓝脸的力量大。现在是我动员你入社,我苦口婆心地求你;总会有一天,你蓝脸要跪在地上求我,而且,那一天并不遥远!”

“我不入社!我也永远不会跪在地上求你,”蓝脸耷拉着眼皮说,“政府章程是‘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你不能强迫我!”

“你是一块臭狗屎!”洪泰岳怒吼一声。

“洪大哥,您千万……”

“不要大哥长大哥短的,”洪泰岳轻蔑地、仿佛带着几分厌恶地对迎春说,“我是书记,我是村长,我还兼任着乡里的公安员!”

“书记,村长,公安员,”迎春怯声道,“我们回家就商量……”然后她搡着蓝脸,哭咧咧地,“你这个死顽固,你这个石头脑子,你给我回家……”

“我不回家,我话还没说完呢,”蓝脸执拗地说,“村长,你打伤了我的驴驹,要赔我药费!”

“我赔你一颗子弹!”洪泰岳一拍枪套,大笑不止,“蓝脸啊蓝脸,你可真行啊!”然后猛提嗓门,“这棵杏树,分到了谁的名下?”

“分到了我的名下!”一直站在东厢房门口看热闹的民兵队长黄瞳,应着,跑到洪泰岳面前,说,“支书,村长,公安员,土地改革时,这棵树分到我的名下,但这棵树,自分到我的名下后,就没结过一颗杏子,我准备立刻杀了它!这棵树,与西门闹一样,与我们贫雇农是有仇的。”

“你这是放屁!”洪泰岳冷冷地说,“你这是信口胡说,想讨我的好就要实事求是,杏树不结果实,是你不善管理,与西门闹无关。这棵树,虽然分在你的名下,但迟早也是集体的财产,走集体化的道路,消灭私有制度,根绝剥削现象,是天下大势,因此,你要看好这棵树,如果再让驴啃了它的皮,我就剥了你的皮!”

黄瞳在洪泰岳面前点头连连,脸上全是虚笑,两只细眯的眼睛射出金光,咧着嘴,龇着黄牙,露出紫色的牙龈。这时,他的老婆秋香,西门闹曾经的三姨太太,用扁担挑着两个箩筐,箩筐里放着两个婴儿,黄互助,黄合作。秋香,梳着飞机头,头发上抹着闷香的桂花油,脸上涂了一层粉,穿着滚花边的衣衫,绿缎子鞋上绣着紫红的花。她真是胆大包天,竟然穿戴着给我当姨太太时的衣衫,涂脂抹粉,眼波流动,一身媚骨,一身浪肉,哪里像个劳动妇女?我对这个女人,有清醒的认识,她心地不善,嘴怪心坏,只可当做炕上的玩物,不可与她贴心。我知道她心气很高,如果不是我镇压着她,白氏和迎春都要死在她的手里。在砸我狗头之前,这个娘们,看清了形势,反戈一击,说我强xx了她,霸占了她,说她每天都要遭受白氏的虐待,她甚至当着众多男人的面,在清算大会上,掀开衣襟,让人们看她胸膛上的疤痕。这都是被地主婆白氏用烧红的烟袋锅子烫的啊,这都是让西门闹这个恶霸用锥子扎的,她声情并茂地哭喊着,果然是学过戏的女人,知道用什么方子征服人心。收留了这个女人,是我西门闹一片好心,那时她只是个脑后梳着两条小辫的十几岁女孩,跟着她瞎眼的爹,沿街卖唱,不幸爹死街头,她卖身葬父,成了我家的丫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如果不是我西门闹出手相救,你要么冻死街头,要么落入妓院当了婊子。这婊子,哭着诉着,把假的说得比真的还真,土台子下那些老娘们一片抽泣,抬起袄袖子擦泪,袄袖子明晃晃的。口号喊起来,怒火煽起来了,我的死期到了。我知道死在这个婊子手里了。她哭着喊着,不时用那两只细长的眼睛偷偷地看我。如果不是有两个身强力壮的民兵反剪着我的胳膊,我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给她一个耳光,给她两个耳光,给她三个耳光。我坦白,因为她在家庭里搬弄是非,我确曾抽过她三个耳光,她跪在我的脚前,抱着我的腿,泪眼婆娑地望着我,那眼神之媚,之可怜,之多情,让我的心陡地软了,让我的屌猛地硬了,这样的女人,即便是搬弄口舌,即便是好吃懒做,又有何妨,于是三巴掌之后就是如醉如痴的缠绵,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啊,是治我的一帖灵药。老爷,老爷,我的亲哥,你打死我吧,你弄死我吧,你把我斩成八段,我的魂也缠着你……她猛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把剪刀,对着我的头刺过来,几个民兵把她拦住,把她拖下台去。直到那时,我还认为,她是为了保全自己而演戏,我不能相信一个与我如胶似漆地睡过觉的女人,会真对我恨之入骨……

她挑着互助、合作,看样子想去赶集。她对着洪泰岳撒娇,小脸儿黑黑的,仿佛一朵黑牡丹。洪泰岳道:

“黄瞳,你要管住她,你要改造她,让她改掉那些地主少奶奶的习性,你要让她下地劳动,不要让她四乡赶集!”

“听到了没有?!”黄瞳拦挡在秋香面前,说,“书记说你呢。”

“说我,我怎么啦?赶集都不让,那为什么不把集市取消?嫌老娘迷人,那你就去弄瓶镪水,给老娘点上一脸麻子!”秋香的小嘴,吧吧地说着,弄得洪泰岳好不尴尬。

“臭娘们,我看你是皮肉发痒了,欠揍!”黄瞳怒冲冲地说。

“你敢打我?你敢动我一指头,我就拼你个血胸膛!”

黄瞳以极麻利的动作抽了秋香一个耳光。片刻之间,众人呆若木鸡。我等待着秋香撒泼撒痴,满地打滚,寻死觅活,这都是她的惯用伎俩。但我的期待落了空,秋香没反,只是扔下扁担,捂着脸哭起来。互助和合作,受了惊吓,一齐在箩筐里哭。那两颗小头,金灿灿,毛茸茸,远看活像两个猴头。

挑起了战争的洪泰岳转脸又成了和事佬,劝和了黄瞳夫妇,他目不斜视地走进原西门家的正房,门旁的砖墙上,挂着木牌,牌上写着“西门屯村委会”的潦草字样。

我的主人抱着我的头,用他粗糙的大手,摩娑着我的耳朵,主人的老婆迎春,用盐水清洗了我前腿上的伤口,然后用一块白布包扎起来。在这样的既感伤又温馨的时刻,我不是什么西门闹,我就是一头驴,一头很快就要长大、与主人同甘共苦的驴。就像莫言那厮在他的新编吕剧《黑驴记》中的一段唱词:

身为黑驴魂是人

往事渐远如浮云

六道中众生轮回无量苦

皆因为欲念难断痴妄心

何不忘却身前事

做一头快乐的驴子度晨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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