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2/2)
从泰勒的妻子斯蒂芬妮那里,我得以了解这封信背后的故事。在我父亲威胁要跟泰勒断绝关系后的那些日子里,泰勒每晚上床睡觉时都会一遍遍地自言自语:“我该怎么办?她是我妹妹。”
当我听到这个故事,我做出了几个月来唯一一个明智的决定:我求助于大学心理咨询服务。分配给我的咨询师是一个开朗活泼的中年女士,她有一头紧密的卷发和一双犀利的眼睛。每次会面她很少说话,而是倾向于让我主动开口。我照做了,一周又一周,一个月又一个月,都是如此。起初咨询没有什么效果——我想不出哪次咨询很有“帮助”——但随着时间推移,它们的总体效果不容置疑。我当时不明白,现在也不明白,但每周抽出一段时间,坦承自己需要一些自己无法提供的东西,这么做很有益处。
泰勒确实把这封信寄给了父母,并且他一旦做出承诺就再未动摇过。那年冬天,我经常给他和斯蒂芬妮打电话,斯蒂芬妮俨然成了我的亲姐姐。每当我需要找人聊聊时,他们随时都在,每次我都有很多话要说。
泰勒为那封信付出了代价,尽管这个代价很难定义。他没有被断绝关系,或者至少不是永久性的。最终他和父亲达成休战协议,但他们的关系可能永远不会如从前了。
我向泰勒道歉了多次,超越了我无法计算的我给他带来的损失,但是这些话都说得很别扭,说得结结巴巴。怎样遣词造句才算合理?一个人为了你,与父亲和家人疏远,你该如何道歉?也许没有合适的词句来表达。你该如何感谢一个不肯弃你而去的哥哥?就在你决定不再挣扎,任凭自己下沉时,正是他抓住你的手,将你拽上了岸。这一切,没有语言能够形容。
那一年的冬天尤为漫长,只有每周的心理咨询会打断那种沉闷。每当看完一部电视剧,我会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几乎是丧亲之痛,于是不得不再去找下一部。
春去夏至,终于在秋天来临时,我发现自己能专心阅读了。除了愤怒和自责,我的大脑又可以容下别的想法了。我又重拾两年前在哈佛写的那一章。我重读了休谟、卢梭、史密斯、戈德温、沃斯通克拉夫特和穆勒的著作。我又想起了家庭。这里面有个谜,一个未解之谜。我问自己:当一个人对家庭的责任与他对朋友、对社会、对自己的责任冲突时,他该怎么做?
我开始了研究。我缩小问题范围,使其更学术化、具体化。最后,我选择了十九世纪的四种思想运动,研究它们是如何与家庭责任问题作斗争的。我所选的运动之一便是十九世纪的摩门教。我踏踏实实研究了一年,在这一年的年尾终于写出了论文初稿:《英美合作思想中的家庭、道德和社会科学,1813—1890》。
我最喜欢关于摩门教的那一章。作为一个在主日学校待过的孩子,我被教导,一切历史皆为摩门教做准备:基督死后的每一个事件都是上帝安排的,为的是让约瑟夫·史密斯跪在神圣树林、上帝还原真正的教会的那一刻成为可能。战争、迁徙、自然灾害——这些仅仅是摩门教故事的前奏。另一方面,世俗历史倾向于忽略诸如摩门教这样的精神运动。
我的论文赋予历史一个不同的形态:既不是摩门教也不是反摩门教;既不是精神的也不是世俗的。我没有把摩门教作为人类历史的一个目标,也没有贬低摩门教在解决时代问题上所做的贡献。相反,我将摩门教的意识形态视为更大的人类历史中的一个章节。在我看来,历史并未把摩门教徒与人类大家庭的其他成员区别对待,而是将他们捆绑在一起。
我把论文初稿发给朗西曼博士,几天后我们在他的办公室见了面。他坐在我对面,面带惊讶地说,论文写得不错。“有些章节写得非常好,”这回他笑着说,“要是这个论文不能让你拿到博士学位,我会感到意外的。”
当我拿着厚重的手稿走回宿舍时,我想起克里博士的一次讲座。讲座一开始他就在黑板上写道:“历史是由谁书写的?”我记得当时这个问题在我看来有多奇怪。我心目中的历史学家不是人类;那是像我父亲一样的人,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是先知。他们对过去的看法和未来的憧憬都不容置疑,甚至不能补充。现在,当我穿过国王学院,走在宏伟的教堂投下的影子中,我从前的胆怯似乎显得有些可笑。历史是由谁书写的呢? 我想,是我。
在我为自己选择的二十七岁生日那天,我提交了博士论文。十二月我在一间简陋的小房间进行了论文答辩。我通过了答辩,回到伦敦。德鲁在那里找了份工作,我们租了一套公寓。今年一月,距我初次踏进杨百翰大学教室近十年后,我收到了剑桥大学的确认函:我是韦斯特弗博士了。
我已经建立了新生活,这是一种幸福的生活,但我感到一种超越家庭的失落感。我失去了巴克峰,不是主动离开,而是默默离开。我退缩了,逃离到大洋彼岸,让父亲为我讲述我的故事,向我认识的每一个人下关于我的定论。我退让了太多的土地——不仅仅是那座山,还有我们共同历史的整个领域。
是时候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