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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作三昧(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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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琴眼光落在这幅枯淡的“寒山拾得”上,渐渐射出激动的光芒。

“您画得越来越精神了。这使我想起王摩诘的两句诗来:‘食随鸣罄巢鸟下,行踏空林落叶声。’正是这样的境界呀!”

十一

“这是昨天画的,我自己还满意,如果您喜欢,就想送给您。”

华山摸摸须根发青的脸腮,得意地说:

“请您看看,比过去画得如何——难得画一张自己满意的东西呀。”

“那太感谢了,真不好意思老是收您的礼物。”

马琴一边看画,一边嘴里喃喃道谢。不知为什么,这时候心里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写完的大作来。华山呢,大概还是在想他的画:

“每次看古人的画,心里总是想,怎样能画成这样子呢,木、石、人物都是同样的木、石、人物,可是其中有一种古人的心情,活生生地如在眼前,这真是了不起。像我这样,在这点上还只是一个小学生哪。”

“古人不是说过‘后生可畏’吗?”

马琴见华山只谈自己的画,不免有点嫉妒,便说了一句平常很少说的俏皮话。

“这就是‘后生可畏’嘛,我是夹在古人和后生之间,挤得只能推一推,动一动罢了。这不但是我们,在古人,在后生,其实也都是这样的嘛。”

“要是不前进,就立刻被推倒,所以最主要的,是要有进一步前进的工夫。”

“对啰,这是最主要的。”

主客二人被自己的谈话激动了,暂时沉默下来,倾听秋日的静寂的声音。

“《八犬传》还在继续写下去吗?”

华山把话题换了方向。

“唉,一直构思不好,真是无奈,这也比不上古人嘛!”

“您老这么说,太叫人为难了。”

“要说为难嘛,我比谁都为难呢。不过,无论如何还是得干吧。所以近来我就是铁了心同《八犬传》拼命啰!”

马琴说着,有点难为情地苦笑了一下。

“所以嘛,说是‘戏作’、‘戏作’,说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画画也跟您一样,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走到尽头了。”

“那就大家一齐拼命吧!”

两人都大声地笑了。在笑声中,只有两人自己懂得的一种寂寞的心情,主客二人也同时在这寂寞的心情中感到一种强烈的兴奋。

“不过您画画,比我这行好得多,它不会受到人家的非难,这就比什么都好了。”

这会,马琴又变换话题了。

十二

“没有这样的话……像您老写的东西,还有什么批评呢?”

“不,大大的有。”

马琴举出检查官检查图书时故意刁难的例子,在他一篇小说中,写到一个官僚受贿的事,就通不过,奉命改写。他又补充说:

“检查官这种家伙,他越是刁难人,越露出自己的尾巴来,您说可笑不可笑。因为他自己是要受贿的,所以就不爱别人写官僚受贿的事。又如他们自己心眼龌龊,凡是遇到写男女的爱情,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律说做诲淫。他们自以为道德比作家高,到处找作家的茬儿。好比‘猢狲照镜子,越照越生气’,他看镜子里自己一副丑嘴脸挺不舒服嘛。”

华山听马琴这个激愤的比喻,不觉失笑了,说:

“这种情形可能不少,可这不是您老的耻辱,不管检查官怎样说,从来好的作品,都写这类事嘛。”

“可是蛮不讲理的地方太多了。有一回写到牢监里给犯人送衣食,就被勾掉五六行。”

马琴这么说着,又同华山一起吃吃地笑起来。

“是啊,可过了五十、一百年,那检查官不知到哪里去了,而您的《八犬传》还是要流传下去的。”

“不管《八犬传》流传不流传,可是检查官这个东西,到什么时候还是要有的。”

“是么,我可不这样想呀。”

“不,检查官也许没有了,可是像检查官那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不会绝种的。您以为焚书坑儒单是古代的事吗,我可不是这样看呢。”

“您老近来老讲悲观的话。”

“不,不是我悲观,是这个到处是检查官的世界叫我悲观呀!”

“那,咱们就得好好儿干呗。”

“对啰,此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在一点上,也一样得拼命嘛!”

这回,两人没有笑,不但不笑,马琴还紧张地看着华山的脸,在华山那句随便的闲谈中,感觉到一股刺人的力量。

“不过,青年人首先就要看清这个世界,拼命呢,处处都得拼呀。”

过了一会儿,马琴又说了一句。他是知道华山的政治倾向的,这时候,忽然觉得一阵不安。可是华山只是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十三

华山走后,马琴趁着留下来的一股兴奋,照旧坐在写字桌边,去处理《八犬传》的原稿。在继续写下去以前,又重读一遍昨天写好的部分,这是他的老习惯。他将几张密密的字行间里加过朱笔的原稿,慢慢地仔细地看下去。

可是,不知什么缘故,越看越不对劲,有不少疙里疙瘩的句子,而且到处都有破坏全体结构的地方。开头,他以为是自己心情恶劣的缘故。

“今天心情不对,已经写了的地方,暂时不去管它吧。”

这样想着,又重读了一遍,还是平不下心来。他似乎失去了老年人的沉稳,心里有点动摇了。

“看看再前面怎么样?”

他又看再前面的稿子,又都是粗糙的句子,杂乱的堆积。他又看更前面更前面的,一直看上去。

越看越觉得结构笨拙,文气混乱,满眼是缺乏形象的写景,没有实感的咏叹和理路不清的议论。花了几天工夫写成的稿子,看来是一大堆废话,他的心像刀割似的痛苦。

“都得从头写!”

他在心里这样叫了一声,十分懊丧地把稿纸推开,一手托起脑袋,在桌上伏倒身子。可是心里还放不下,眼睛仍不离开桌上的稿子。在这张桌子上,他写过《弓张月》,写过《南柯梦》,现在又写这《八犬传》。桌上一方端砚,一个蹲螭的文镇,一只蛤蟆形铜水盂,一张有狮子牡丹花纹的青瓷砚屏,还有一只雕着兰草的竹笔筒——这些文房用具好久以来,都是他辛勤写作生活中最亲密的伴侣,他看着这一切东西,好像觉得今天的失败,给他一生的劳作投上了阴影,对自己的才能发生了根本的怀疑,而引起一种惶惑的不安。

“我一直想写出一部本朝独一无二的大作品,看来这也不过是庸人的幻想罢了。”

这不安给他带来了比什么都难堪的落寞和孤独。他一向对自己所崇拜的中国和日本的天才是谦虚的,正因此,他对同时代的庸庸碌碌之辈,特别表示傲慢和不逊。这怎么能使他轻易承认,自己也不过是“辽东的白猪”,同他们没有什么两样。而且他的强大的“自我”,要他逃避到“自觉”和“绝望”中去,他的热情又太炽烈了。

他伏身在桌子上,好像一位遭难的船主望着他沉下海去的沙船,眼睁睁瞧着失败的原稿,静静地同绝望的威力斗争。如果这时候,不是身后的纸门突然打开,听到一声“爷爷您好!”并且有一双娇嫩的小胳臂勾到他的脖子上来,那么,他陷在这种忧郁的气氛中不知何时才得解脱呢。孙子太郎刚一进门来,就以孩子的大胆和爽直,一下子跳上祖父的膝盖:

“爷爷,您好!”

“哎哟哟,你们回来啦!”

《八犬传》作者说这话的同时,紧蹙着的脸立刻好像变了一个人,现出高兴的笑影来。

十四

茶间那儿,听见老伴阿百大声嚷嚷和儿媳阿路文静说话的声音,中间还夹着粗嗄的男音,好像儿子宗伯也回家了。太郎趴在祖父膝盖上,好像要说什么话,忽然做出认真的脸色,小眼睛望着天花板。刚从外边进来,脸上也红红的,小鼻孔呼呼喘着气。

“喂,爷爷!”

穿着梅花图案布衫的太郎,突然叫了一声爷爷。小脑袋好像想着什么,竭力忍住了笑,脸上小酒窝忽隐忽现——把马琴逗乐了。

“每天,每天。”

“什么每天每天?”

“好好地用功吧!”

马琴噗的一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问。

“那么,怎样呢?”

“那么……嗳嗳,不要老是动肝火。”

“呵呵,就是要对我说这话吗?”

“还有呢。”

太郎向上仰起短发齐额的小脑袋,连自己也笑起来了,眯缝着小眼睛,露出白牙齿,小酒窝一笑就变大了。看着这样的脸,真叫人难以相信,将来也会变成世上那种讨厌的脸孔。马琴全身掉进幸福的温流中,心里这样想着,觉得动心。

“还有什么?”

“还有好多呢。”

“好多什么?”

“嗳嗳——爷爷,您会变个大人物。”

“大人物?”

“所以,您得忍着点儿。”

“忍着点儿?”马琴的声音认真了。

“要好好儿,好好儿忍着呀。”

“这话是谁叫你说的。”

“那个……”

太郎故意作弄似的,看着祖父的脸,笑了。

“您说谁啊?”

“对啰,今天你去拜佛,是寺里老和尚对你说的吧?”

太郎连忙摇摇头,身体从马琴膝盖上挺起来,把小脸靠拢祖父。

“谁啊?”

“唔唔。”

“是浅草的观音菩萨说的嘛。”

孩子一说,发出全家能听到的大声,高兴地笑着,害怕被马琴抓住,连忙从他身上跳开去。因为蒙住了爷爷,特别高兴地拍着小巴掌,滚球似的逃到茶间里去了。

刹那间,在马琴的心中感到一种严肃的东西,这时,他嘴上现出幸福的微笑,同时眼里含上了泪水。不管这些话是孩子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他母亲教他说的,从孩子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是奇怪的。

“真是观音菩萨说的嘛,好好用功,别动肝火,而且要好好忍着。”

六十多岁的老艺术家,含泪微笑,像孩子似的点点脑袋。

十五

这天晚上。

在光线暗淡的圆灯下,马琴又开始续写《八犬传》的原稿。在他执笔时,家里的人是不进书房来的。寂静的屋子里,只有灯芯吸油和蟋蟀鸣叫的声音,伴着长夜的寂寞。

刚拿起笔,他的头脑里便闪烁出点点的星光,十行二十行地写下去,这光便渐渐扩大了。凭经验,马琴知道这光是什么意思。他全神贯注地运用着手中的笔,神来的灵感像一蓬火,如果不知道这火,点燃了的火便会很快地熄灭。

“别着急,得尽量尽量地深深思索。”

马琴小心翼翼地警惕着走动的笔,一次次对自己低声叮嘱。现在,刚才头脑中星火似的闪光,已汇成一条急湍的洪流,越流越有力地推着他前进。

他耳朵已听不到蟋蟀的鸣声,圆灯的光也不再刺痛他的眼睛,手里的笔自己活了起来,嗖嗖地在纸上飞行。他以与天神搏斗的姿态,几乎是拼着老命写啊写的。

脑中的河流,像天上的银河似的泛滥起来。趁着这股气势,有时他也会想到,万一自己的体力支持不住呢。于是,他把手里的笔紧一紧,又一次鼓励着自己。

“加油,加油写下去。现在写出来的东西,此刻不写,过一会儿就写不出了。”

可是发光的河流,一点也不减低速度,却在奔腾汹涌中淹灭了一切,向他冲击过来。他已完全成了它的俘虏,把一切都忘了,顺着这河流的趋向,像暴风雨般驱笔前进。

这时,他的像王者似的目中,既无利害的观念,也无爱憎的感情,干扰心情的毁誉,早已不在他的眼里,有的只是一种奇妙的愉悦,一种恍恍惚惚的悲壮的激情。不知道这种激情的人,是不能体会戏作三昧的心境的,是无法了解戏作者严肃的灵魂的。在此,洗净了一切“人生”的渣滓,像新的矿石,美丽晶莹地出现在作者的眼前……

那时候,在茶间灯下,老伴阿百和儿媳阿路,正对坐在那儿做针线活。太郎已被送上床睡着了。离开一点的地方,身体病弱的宗伯正在搓药丸。

“爸还没睡觉吗?”

一会儿,阿百拿缝针擦擦头油,不满地说。

“准是又写得出神了。”

阿路眼睛离开针线,回答了。

“真是要命,又搞不到多少钱。”

阿百说着,看看儿子和媳妇。宗伯只装没听见,没有做声。阿路默默地动着针线。在这屋里,在书房里,蟋蟀依然唧唧地悲吟清秋的长夜。

一九一三年十一月作

楼适夷 译

1976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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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戏作是日本德川幕府末期流行的一种小说体裁。写社会人情、风俗、怪谈和历史故事的长篇通俗读物,称为“戏作”,意为这是一种游戏笔墨,消闲文章,不登大雅之堂,其中有许多作家,如式亭三马、山东京传及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泷泽马琴,都是一时的大家。泷泽马琴名泷泽琐吉(1767—1848),别号曲亭马琴。他的最著名的长篇为《南总里见八犬传》,模仿中国的《水浒传》,却以宣传儒教的“先王之道”自命。作者在这个短篇中写他在艺术思想中的矛盾、创作生活中的甘苦和对当时封建社会的憎恶。

(2) 1831年。

(3) 简称《浮世澡堂》,有周启明中译本。

(4) 当时下层社会男子的一种发式,把全头短发松松地束在头顶,突出一蓬剪齐的发来。

(5) 另一种发式,前疏后密,用纸芯卷成发卷。

(6) 又一种发式,全部向后梳,形如银杏树叶。

(7) 浴池边上装上板栏,保护水温,中留一口,入池时须屈身进去。

(8) 日本旧式诗体,发句原为和歌中的第一句,后来单独成一首,如俳句。下面说的短歌,也是一种诗体。

(9) 山东京传(1761—1816),小说家、画师,马琴曾为他的门人,后来两人闹翻了。

(10) 十返舍一九(1764—1831),小说家。

(11) 即式亭三马(1776—1822),小说家。

(12) 马琴的别号。

(13) 以文字为主,专供阅读的小说,如中国古时的“话本”。

(14) 以图画为中心的,专供文化水平较低的读者阅览的故事小说。

(15) 日本古时,一般称盗贼为小耗子。

(16) 受封的世家。

(17) 此处所说的《金瓶梅》也是马琴的作品。

(18) 柳亭种彦(1783—1842),当时的作家。

(19) 为永春水(1789—1841),也是一位作家。

(20) 华山渡边登,德川幕府末期的南画家,在政治上反对幕府的锁国政策,主张吸取欧洲文化,遭统治者的迫害,曾被禁锢乡里,后于天保十二年(1841年)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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