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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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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从我们村往山里走十几里,是一个叫秦坞的小村庄,我大姑就嫁到那村庄里。从秦坞再往山里走十几里,是一个叫骆村的大村庄,我三姑家就在那儿。每年春节,我都要跟爷爷去几个姑姑家拜年,三姑家是我最不爱去的,因为太远。不爱去也得去,这是礼数。去多了,我对这些村庄都有些了解,比如骆村为什么叫骆村,是村里人都姓骆吗?不是的。骆村跟骆驼有关,意思是这地方缺水,村里人像骆驼一样,要四处寻水吃。这儿没有大源溪,只有两条山涧小溪,经常断流,冬天几乎勺不到一碗水。所以,这儿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挖一个水窖,储水的。

爷爷讲,骆村缺水跟这儿的山矮有关。其实这儿都没有山,只有一支岭,叫蚂蟥岭,意思是它像蚂蟥一样,细长细长的——好似还可以拉长,上去后一时下不来的,样子和性子都类似蚂蟥。蚂蟥不像蚊虫和其他虫子,叮在身上,人动一下就开溜,警觉得很。蚂蟥是个笨蛋,癞皮狗,叮上身,你扯不下来的,扯下来得有耐心和窍门,要慢慢地轻轻地挠它,挠得它痒痒的,它才会松口,溜掉。很多外乡人经常上蚂蟥岭的当,不吃饱饭就上山,结果肚皮饿瘪了,还只是走在蚂蟥的背脊上,离下山还远着呢。

细长的蚂蟥岭卧在像大海一样的丛山峻岭里,像一条海峡,很合适当边界,岭背便是界线,这边是我们县,那边是邻县萧山。下了山,是萧山的小陈村,捂在山坳里;走出山坳是大陈村,那儿已是杭嘉湖平原散落的一角。平原上的村庄可以无限止扩大,大陈村居然比我们村庄还大一倍,有近万人,大概也是我们省里最大的村庄吧——我不知道,是爷爷这么讲的。

爷爷讲:“人多好藏人,好像树叶藏在树叶里,最难找。”

上校聪明绝顶,怎么可能不懂这道理?他就藏在大陈村,和老母亲一起落脚在当地一个老庙里,庙里的大和尚是他母亲在普陀山修行时相识的。大和尚背上长一个瘤子,活的,年年在长个儿,已经大得像一只老太婆的瘪奶子,耷拉下来,走路晃荡晃荡的。天大地大,上校哪儿不去,偏投奔这儿,正是得知这情况,他可以帮大和尚驱病消灾,建立交情,然后留下来。

这里,我们的公安管不到,大街上没有通缉他的头像,没人知晓他是罪犯。一年多来,他天天晨早傍晚扫地,白天夜里陪母亲念经,念经的水平已追上大和尚。他甚至已经学会一口地道的萧山话,剃一个光头,穿一身僧服,没人看得清他的来历,也没人去看去想。他在这里像在我们村里,照样是好人缘,大家尊敬,上下欢喜,以致那天我们的公安去抓他们母子俩时,和尚结集起来,拦在门口,不准公安带人走。最后是上校,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劝散和尚,公安才把他们押上吉普车。

吉普车翻过蚂蟥岭,往县城开,中途必经我们村。经过时,公安把车停在祠堂门口,押着上校,许他回家十分钟,拿取即将坐牢必备的东西。那时我正和矮脚虎一起在老虎屁股上摇柿子吃呢,所以没见着,而多数人是见着了,没见着的人也很快听着了。父亲、爷爷、老保长,包括小瞎子都是亲眼见着的。

爷爷讲:“他白了,胖了,光一个头,一身和尚穿扮,看上去真像一个和尚。”

但其实已是一个被抓捕归案的罪犯,双手被手铐铐着,步步被公安押着,不准同任何人讲话,没有一点自由。父亲想凑上去同他讲句话,被公安一把推开;小瞎子跳到他面前,想吐他口水,也被公安挡开并训斥。公安押着他,也保护他,像管着公家的一头水牛。他母亲一直没下车,埋着头,在小心翼翼地抽泣,不敢哭,哭出声,公安就骂,要她闭嘴。你看不到她脸,只看到一头蓬乱的白发和半身黑衣裳,埋伏在前座的靠背后,随着抽泣在索索发抖,像一只关在笼里等着宰杀的白头黑羊。有人看见,她手也是被铐牢的,银色的手铐,从黑的袖子里露出一半,像戴着银手镯。

这天晚上全村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公安是怎么发现上校的?爷爷怀疑是老保长透露的风声,因为父亲带他去看过上校。

爷爷讲:“他这个嘴,吃醉酒,肠子都要吐出来。”

父亲讲:“这我不信,上校身上绣字的事就是例子。”

爷爷讲:“倒也是,二十多年他一个字都没吐过。”

父亲讲:“上校的事你杀他头他都不会松一次口。”

爷爷问:“那你还跟谁讲过?”

父亲嚷:“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

爷爷讲:“你嚷什么,怕人家听不见?跟你讲,你还是要装着不知道,公安要知道你知情不报也会把你抓进去的。他妈不就是例子,为什么抓她?她犯的是包庇罪,包庇罪犯也是罪行知道不?”

他们在前堂里讲着,我躺在厢房里的床上听着、想着。尽管他们谁都没提到,尽管我什么也没看见,但我脑海里总浮现一个情景:村里人成群结队从弄堂出来,聚在祠堂门口,把吉普车团团围住,等着上校回来车上……当上校回来时,大家的目光都没看他脸,而是盯着他的小肚皮,希望用目光扒下他裤子……这不是说大家不同情他,要看他笑话,而是大家都首先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自己就是例子,听说公安把他当一头水牛一样押着、管着,我顿时对公安生出一种恨,同时我又想叫公安扒下他裤子,让我看看他肚皮上到底绣着什么字。我徒劳地想着他的肚皮、肚皮,以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长相。窗外,风有气无力地吹着,我被纷乱的空想弄得精疲力尽,以致没有力气睡着。

六三

上校的聪明体现在四四面面,公安抓他时毕竟意外,突然袭击,速战速决,庙里的东西他什么都没带——正因两手空空,他才说服公安准许他回一趟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要趁机给父亲递话,去收养他的猫。但明的不能讲,公安禁止。于是他盘着父亲的心思布局,先埋下暗号,在屋门口随意丢一条专给猫汰浴的毛巾,然后不关院门。他盘算,父亲只要看他家院门没关好,一定会进院门去看看,然后看到毛巾,想到猫。后来临时冒出小瞎子吐他口水的事,他趁机设计,连骂小瞎子几声:“畜生!畜生!”而眼睛死死看着父亲。父亲当即明白,是在提醒他猫的事,回头就去上校屋里看。

开始父亲以为猫已被上校带回家,看到毛巾,看不到猫,知道猫还在庙里。第二天一早,父亲便出发去大陈村,领回两只猫,挑回一担东西。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东西存在上校屋里,猫被父亲带回家里。从此我家又多出两张刁嘴,我吃鱼鲞的机会被大打折扣。如果说上校有什么东西让我讨厌,首先就是这两只猫,然后才是他神神叨叨的老母亲。不过老太婆倒是怪可怜的,她对观音菩萨这么好,菩萨却不顾念她,不报答她,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让她去坐牢。

猫的事刚平顺,父亲便约老保长陪他去县城看上校。

老保长因为赌博经常进出公安局,反倒认得公安局里一个管后勤的干部,沾点亲故关系的。干部待人客气,请他们到办公室坐沙发,泡茶递烟,礼数周到。但讲到具体事情——要会上校——他一通摇头,老师一样,上课一样,给他们讲一番大道理,大道理扣着铁面无私的纪律,叫他们死透心。两人铩羽而归,一路攒满疲惫和懊丧。我看见父亲进门时脸色青得像一叶菜,回家就上楼睡觉,夜饭都没吃。爷爷留老保长吃夜饭,拿出烧酒,存心要探听情况。

老保长长了见识,要传播,加上烧酒,在饭桌上大肆宣扬,毫无保留。

“今天我当了一回小学生。”老保长开讲,“同样是犯罪,以前我只知晓分轻重,不晓得还分门类。门类分民事和刑事两路,像赌博嫖娼、偷鸡摸狗、腐化堕落,哪怕打架斗殴只要不伤人,不见血,都算民事犯罪。民事犯罪关派出所,有熟人可以探访。太监伤了人,犯的是刑事罪,关的是牢房,判刑前不准任何人探访。加上他伤的人是红卫兵,加上潜逃一年多,加上从前历史问题,罪行一级级加,太监已被列入重犯名单,保不准要判死刑。”

爷爷不是无知识的,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伤归伤,命归命,一条条数出来跟老保长摆事实,讲道理,认定上校不是死罪。老保长讲,现在是造反派当道保不准的。爷爷讲,死罪必须死人,这是国家保证的。老保长讲,你又不代表国家,能保证个屁。爷爷讲我保证顶多判无期徒刑;老保长讲无期徒刑还不如死;爷爷讲好死不如赖活;老保长讲活在监狱里哪能叫活?那叫活受罪;爷爷讲人生无常苦有常,做人就是活受罪;老保长讲对于我只要有烟抽有酒吃,快活如神仙呢……两人一人一路,话赶话,路岔路,最后不知岔到哪里去。这也是老人容易犯的错误。

爷爷讲:“年轻人容易心碎,老人容易嘴碎。”

但这时节父亲哪受得了他们嘴碎,还快乐如神仙!气得他跳下床,探出窗,往楼下扔鞋子,骂娘。老保长自知理亏,连扇自己两个巴掌,把酒泼在地上,灰溜溜走掉。我看父亲气急败坏的样子,看到的是他碎掉的心。父亲本是闷葫芦一个,心思重,嘴巴紧,从此变得更闷,几乎不跟人言语,只跟猫讲话。每次看他跟猫讲话,我心里总是辛酸叽叽的,想他是不是心也碎掉了?

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老远看到祠堂门口聚一堆人在看什么——肯定是大字报。谁写的大字报?我马上想到小瞎子。他会写什么?一定又是关于上校鸡奸什么的。他不可能不知道爷爷在反击他,他也不可能甘心认输,现在上校被抓捕归案,时机大好,趁热打铁,痛打落水狗。这么想着我就不敢往那边走。我不想自讨没趣,虽然我敢肯定他在胡说八道,但大多数人都爱听胡说八道,不爱听真话。谁说的?老师说的?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上。

爷爷讲:“一个字,一盏灯。”

村里多数人是文盲,大字不识一个,心里乌漆麻黑。跟这些人讲道理是对牛弹琴,所以尽管爷爷反复讲了那么多上校不是鸡奸犯的真事,但效果并不好,原因就在这儿:人们爱听瞎话,不爱听真话,正如大家互相不叫名字,爱叫绰号一样。

我埋头走着,恨不得飞过去,却被矮脚虎发现。他兴冲冲朝我跑过来,乌鸦一样,大声向我叫:

“快来看,公安局出通知了,上校是大汉奸,不是鸡奸犯。”

不是鸡奸犯?乌鸦原来是喜鹊。我这才过去看,一张洋白纸,一手黑色毛笔字,每个字我都认得,每句话都写得考究,文绉绉又威风凛凛的:

公告

据悉贵村盛传反革命分子蒋正南(绰号太监)小腹有文身,内容指其为鸡奸犯。现经查明文身系真,内容为假。真实内容指明他是日本鬼子的大走狗!大汉奸!望大家端正视听,勿以讹传讹,将一个罪大恶极的大汉奸当作一个笑柄,丧失无产阶级革命斗志。特此公告。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下面盖的果然是县公安局的大红图章,落的是前一天的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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