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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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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笑着对高梅兹说:“他很棒。”看得出,我伤了高梅兹的自尊心。“高梅兹,对不起。如果我是个自由身,你也是自由身的话……”高梅兹摇摇头,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吻了我。我回吻了他,只有那一刻,我曾怀疑……“高梅兹,我真得走了。”

他点点头。

我离开了。

一九九〇年四月二十七日,星期五(亨利二十六岁)

亨利:我和英格里德在里维埃拉剧院 302 ,伴着伊基·波普的美妙旋律,我们跳得头都要断了。凡是跳舞、做爱或是类似的其他只要体力而不用说话的运动,我就觉得很快乐。此刻我们就在天堂中,我们晃到前排,被波普先生手中无形的鞭子抽紧成一个疯狂的能量团。我以前说英格跳舞像个德国人,虽然她不喜欢听这个,却是事实:她跳得太认真,好像自己的性命正悬于一线,好像精确的舞步就可以拯救印度的饥童。感觉非凡。伊基低声哼唱着:“我好压抑,像这样停都停不下来……”我完全知道他的感受,就是这样的时刻让我看到我和英格里德之间的意义。我们斜步疾穿过《生命的欲望》《中国娃娃》《快乐时光》这些歌,舞步快得都可以让卫星发射上冥王星,还有一种奇怪的嚣叫感和坚定的信念,相信我可以做到,就在这里,我们可以心满意足地度过余生。英格里德流汗了,白色的t恤粘在她的身上,造型有趣又让人迷醉,我真想剥去她的衣服,不过还是得忍住,因为她没戴胸罩,真是苦海无边啊。我们跳舞,伊基·波普唱歌,令人伤感的是,三次返场后,音乐会还是结束了。我感觉棒极了,大家兴高采烈、意气飞扬,我们跟着别人鱼贯涌出剧院,接下来该干什么呢?英格里德跑去女厕所门口排长队了,我在百老汇大街上等她,一个雅皮士坐在宝马车里,与穿背心的工作人员争论他的车是否停出了泊位线,这时,一个高大的金发男人朝我走来。

“亨利?”他问。我琢磨是不是法庭要传讯我了。

“怎么?”

“克莱尔向你问好。”见鬼的克莱尔是谁?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英格里德也走过来,又恢复到她邦德女郎的样子。她打量着这个男人,倒也确实是个男子汉的范本。我把手搭在她的肩头。

男人笑了,“对不起。你一定在哪儿还有个分身。”我的心一抽,有些事情正在发生,而我却并不知情。未来的冰山一角开始显露出来了,不过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他好像对什么事情很满意,打完招呼,就走开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英格里德说。

“我想他认错人了。”我耸耸肩。英格里德却面露忧虑,好像我什么事情都能让英格里德担心,所以我干脆忽略不去管她。“嗨,英格,我们接下来干吗?”我感觉一步就能跳上高楼。

“我家怎么样?”

“太好了!”我们在玛吉甜品店 303 买了冰激凌。不久,我们就在汽车里高唱道:“我尖叫,你尖叫,我们要吃大雪糕。”笑得像一对神经错乱的小孩。等我和英格里德都躺在床上时,我开始想,克莱尔会是谁呢?我估摸着大概也想不出什么答案,于是就忘了这个名字。

二〇〇五年二月十八日,星期五(亨利四十一岁,克莱尔三十三岁)

亨利:我带着查丽丝去听歌剧,《特里斯坦和依索尔德》 304 。我和查丽丝一起来,是因为克莱尔极其反感瓦格纳。其实我也不是瓦格纳迷,可我们有季票,闲着也是闲着。有一次我们在查丽丝、高梅兹家谈起过,查丽丝渴切地说她从来没去过歌剧院,结果就成了这样:我和查丽丝出门坐出租车去抒情歌剧院,克莱尔待在家照看爱尔芭,爱丽西亚这周来做客,克莱尔便和她一起玩拼字游戏。

我今天实在没有心情,我在他们家门口接查丽丝时,高梅兹冲我眨了眨眼睛,尽力用上那种家长般令人琢磨不透的口气说:“小伙子,早点带她回来!”我根本记不得上次和查丽丝单独一起时做了些什么,我喜欢查丽丝,非常喜欢,可我没有什么好跟她聊的。

我带领查丽丝穿过人群,她极其缓慢地移动着步伐,仔细地欣赏辉煌高耸的大厅、大理石铺砌的楼座、满堂低调装扮的有钱人,和穿着仿裘皮衣、打了鼻洞的学生。大厅门口站着两位穿短礼服的先生,他们用二部和声唱道:“剧本呀,剧本,买份歌剧剧本吧!”查丽丝朝他们笑了笑。这里我谁都不认识。瓦格纳的崇拜者是歌剧迷里的贝雷帽部队,这些人全是硬汉,也都彼此认识。我和查丽丝走上包厢时,空中传来无数的飞吻声。

我和克莱尔有间私人包厢,这是我们的嗜好。我拉开帘幕,查丽丝走进去,叫道:“哦!”我帮她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然后把自己的衣服也如此放好。我们坐定,查丽丝双脚交叉,一双小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她黑色的长发在微弱的柔光中熠熠生辉,深色的唇膏和夸张的大眼睛,让她看起来就像个精致的坏小孩,一身盛装,终于得到了恩准,可以跟成年人混到天黑。她坐着,吮吸美妙的歌词,享用舞台幕布的金碧辉煌,品味拱门和穹顶上瀑布般的石膏纹,聆听人群兴奋的嗡嗡声。灯光暗了,她咧开嘴,冲我飞快地一笑。幕布升起来,我们置身于小舟中,依索德开始咏唱。我朝椅背后仰下去,完全浸没在她的歌声中。

四个小时后,美妙的一剂药 305 ,全场起立鼓掌。我转向查丽丝,“嗯,你觉得怎么样?”

她微微一笑,“很傻的故事,不是么?不过歌声却使它升华了。”

我提起她的衣服,她找到袖筒,把手臂伸了进去,抖落了几下。“傻?我想有点吧。不过我希望简·艾格兰是个年轻的美女,而不是只有一副欧忒耳佩嗓音的四百斤的母牛。”

“欧忒耳佩?”

“主管音乐的缪斯女神。”人群还陶醉在音乐当中,我们汇入其中往外走。下了楼,冷风迎面扑来。我带着她在华克大街上走了一段,几分钟后就拦到了一辆出租车。我刚要把查丽丝家的地址告诉司机,她突然说:“亨利,一起去喝杯咖啡吧,我现在还不想回家。”我让司机把我们送到市北角的杰尔维斯街,唐氏咖啡吧 306 。一路上,查丽丝说歌唱的部分确实一流,但舞台布景没什么灵感,另外,她在道义上很难接受瓦格纳,他是个反犹太的混蛋,最大的歌迷竟是希特勒。我们来到唐氏咖啡吧时,里面已是人声鼎沸。唐穿着一件橘红色的夏威夷衬衫,仿佛国王上朝一样。我朝他招了招手,找了里面的一张小桌子坐下。查丽丝要了冰激凌樱桃派和咖啡,我按老规矩点了花生酱果冻三明治和咖啡。音响里传来派瑞·高莫 307 的低声吟唱,一层香烟聚集在桌椅的上方,笼罩住那些廉价的油画。查丽丝手托着腮,叹了口气。

“真是太棒了。我有时都忘了自己已经是成年人了。”

“你们小两口平时不出来么?”

查丽丝把叉子压在冰激凌上,笑着说:“乔都是这样吃的。他说压成糊糊的味道更好。天啊,我没让他们学学我的好习惯,反倒是我染了很多他们的坏习惯。”她咬了一口樱桃派,“回到你的问题上来,我们也出去的,不过都是些政治活动。高梅兹想要竞选市议员。”

一口咖啡没咽好,我咳嗽起来。缓了一缓,我说,“你开玩笑吧。那他不是弃明投暗去了?高梅兹一天到晚都在抨击市政厅呀。”

查丽丝苦笑着,“他决定从内部改变整个体制。那些可怕的虐童案已经把他弄得精疲力竭了,我想,他觉得他能够改观局面,只要他有权力。”

“也许他是对的。”

查丽丝摇摇头,“可我更喜欢当初,我们还是一对年轻的无政府革命者。我宁愿毁灭,也不要奉承。”

我笑了,“真没想到你比高梅兹还激进。”

“哦,是的。事实上,我没有高梅兹的耐心,我喜欢行动。”

“高梅兹有耐心?”

“哦,那当然。瞧瞧他和克莱尔之间的整件事情——”查丽丝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我。

“什么整件事情?”我这么问她,才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我们现在坐在这里的原因,原来查丽丝一直都在等着谈论它。什么事情她知道而我还不知道呢?我真的想知道查丽丝知道的那件事情吗?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查丽丝看了看别处,又转向我。她低头对着自己的咖啡,双手捧着杯子。“嗯,我以为你知道,可是,比如说——高梅兹深爱着克莱尔。”

“这我知道。”我打断她,不让她继续下去。

查丽丝的手指沿着胶合板的木纹划来划去,“于是……克莱尔叫他不要烦她,但高梅兹觉得只要一直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总能得到她。”

“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的事情。”我们的目光遇到了一起。

我觉得很不舒服。“不好意思。”我起身,走进那间小小的贴满玛丽莲·梦露瓷砖的厕所。我用冷水扑打自己的脸,闭起双眼,靠在墙上。最后我确定自己不会飞到其他时间去,便又走回咖啡吧,坐下。“对不起。刚才说到哪儿了?”

查丽丝看上去像个惊恐的孩子。“亨利,”她安静地说,“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查丽丝?”

“告诉我你不会去别的地方。告诉我克莱尔不会要高梅兹。告诉我一切都会有好结果。或者告诉我,一切都是狗屁,我不知道——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的声音在颤抖,她抓住我的胳膊,我尽力克制自己不把手臂抽走。

“你会没事的,查丽丝。会没事的。”她盯着我,既不相信我又渴望相信我。我往椅子上一靠,“他不会离开你的。”

她松了口气,“那你呢?”

我无言以对。查丽丝继续盯着我,然后垂下了头。“我们回家吧。”她说。最后,我们回家了。

二〇〇五年六月十二日,星期天(克莱尔三十四岁,亨利四十四岁)

克莱尔:这是个晴朗的周日午后,我走进厨房,亨利站在窗边出神地望着后院。他示意我过去。我站在他旁边,往外看。爱尔芭在院子里,正和一个比她大一些的女孩玩耍,那个女孩大概七岁,一头长长的黑发,光着脚丫,身上一件脏脏的t恤,还印着小熊队的队徽。她俩坐在地上,互相看着对方。那个女孩背对我们,爱尔芭朝她微笑,比画着,似乎是在飞翔。那个女孩摇摇头,笑了起来。

我看着亨利,“那是谁?”

“那是爱尔芭。”

“我知道,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呢?”

亨利笑了,不过他的眉毛聚在一起,看上去却都是悲伤,“克莱尔,那是更大一些的爱尔芭,她也会时间旅行。”

“我的天!”我盯着那个女孩,她旋转着,并用手指指房子,那一刻,我看见了她的侧影,然后她又立刻转回身去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出去?”

“不,她这样很好。如果她们想进来的话,她们会进来的。”

“可我真想去看看她……”

“最好别——”亨利刚说到这里,两个爱尔芭都跳起来,手拉手奔向后门。她们冲进厨房,笑个不停。“妈妈,妈妈,”我那三岁的爱尔芭,指着另一个,“看呀,大姐姐爱尔芭!”

另一个爱尔芭咧着嘴,“你好,妈妈。”我也笑着说:“你好呀,爱尔芭。”可她转身一看到亨利便大叫一声:“爸爸!”然后扑过去,双手抱住他,大哭起来。亨利瞄了我一眼,弯下身摇了摇爱尔芭,对着她的耳朵说了些什么。

亨利:克莱尔脸色煞白,她站在那儿看我们,牵着小爱尔芭的手。小爱尔芭张大嘴巴,看着那个比她大的自己粘在我身上哭。我弯下身,轻声对爱尔芭说:“别告诉妈妈我已经死了,好吗?”她抬起头,泪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嘴唇颤抖着,她点了点头。克莱尔拿来一张纸巾,让爱尔芭擦擦鼻子,然后抱了抱她。大爱尔芭乖乖地被带到一边去洗脸;小爱尔芭,现实中的爱尔芭,缠住我的腿,“爸爸,为什么,为什么她那么难过?”所幸这时,克莱尔和爱尔芭刚好回来,我就不必回答这个问题了。爱尔芭换穿上克莱尔的t恤和一条我的毛边牛仔裤。克莱尔说:“嗨,大家听好,我们去吃冰激凌吧!”两个小孩都面露微笑,小爱尔芭更是围着我们打转,叫着“我尖叫,你尖叫,我尖叫,你尖叫 308 ……”我们一个个钻进车子,克莱尔驾驶,三岁的爱尔芭坐在前排,七岁的爱尔芭和我坐在后面。她靠在我身上,我搂着她。没有人说话,只听见小爱尔芭说:“看呀,爱尔芭,一只狗狗!快看,爱尔芭,快看,爱尔芭……”直到大爱尔芭说:“行了,爱尔芭,我看见了。”我们来到西风之神 309 ,大家坐进一个表面贴满绿色闪光塑料片的火车座里,要了两条香蕉船、一份巧克力麦芽冰激凌,一根碎果仁香草蛋筒。孩子们舔着她们的香蕉船,就像两台吸尘器;我和克莱尔摆弄着各自手中的冰激凌,彼此都不看对方。克莱尔问:“爱尔芭,在你那个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爱尔芭迅速地看了我一眼,“没什么,”她说,“爷爷开始教我拉圣桑的第二小提琴协奏曲了。”

“你还在学校演出了。”我提示她。

“我?”她说,“我想,还没有吧。”

“哦,对不起,”我说,“那就是你明年的事情。”对话就是这个样子,断断续续的,为了保护克莱尔和小爱尔芭,我们绕开了彼此都知道的那件事。过了一会儿,大爱尔芭用头枕着手臂,趴在桌上。“累了?”克莱尔问她,她点点头。“我们还是走吧。”我对克莱尔说。结了账,我把大爱尔芭抱起来,她软软的,在我的臂弯中几乎睡着了。克莱尔也抱起小爱尔芭,吸收了不少糖分后小家伙反而更加兴奋。我们的车沿着林肯大道行进,大爱尔芭就这么消失了。“她回去了,”我对克莱尔说。她从后视镜里盯住我的眼睛,好一会儿,“回哪儿去啦,爸爸?”小爱尔芭问,“回哪儿去啦?”

后来:

克莱尔:我终于把爱尔芭哄睡了,亨利坐在我们的大床上,喝着苏格兰威士忌,望着窗外,一些小松鼠绕着葡萄藤架追逐奔蹿。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说:“嗨。”亨利看看我,伸手过来搂我,他把我拉到他的怀里,“嗨,”他说。

“可以告诉我究竟都发生了什么吗?”我问他。

亨利放下酒杯,腾出手来解我的衣服扣子,“如果不告诉你,你能放过我么?”

“没门。”我松开他的皮带和牛仔裤的扣子。

“这么肯定?”亨利亲吻起我的脖子。

“是的。”我拉下他的拉链,手爬进他衬衫里,停在他的肚子上。

“因为你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亨利对着我的耳朵吹气,舌头围着我的耳郭打转。我一阵战栗。他脱下我的衬衣,解开胸罩的搭扣,我的乳房自由地垂落下来。我躺下,看着亨利褪去他的牛仔裤,接着是内裤和衬衫。他爬到床上,我说:“袜子。”

“哦,对。”亨利脱掉袜子。我们看着对方。

“你只是想让我分心。”我说。

亨利爱抚起我的腹部来,“我想让自己分心,如果同时也能让你分心,那就赚了。”

“你一定要告诉我。”

“不,我就不。”他的手掌罩住我的双乳,大拇指逗弄起我的乳头。

“我会往坏的方向想的。”

“随你去想好了。”我抬起臀部,亨利剥去我的牛仔裤和内裤,骑上我,俯下身,亲吻我。哦,老天,会是什么呢?最坏的会是什么呢?我闭上眼睛。一个记忆:草坪上,我童年中某个寒冷的一天,在枯草上奔跑,有人声,他喊了我的名字——

“克莱尔?”亨利咬着我的嘴唇,轻轻地,“你在哪儿呢?”

“一九八四年。”

亨利暂停了,说:“为什么?”

“我觉得那里就是发生的地点。”

“那里发生了什么?”

“你害怕告诉我的事情。”

亨利翻下我的身体,我们并排躺着。“和我说说那件事吧!”他说。

“那天很早,是秋天。爸爸和马克都出去猎鹿了。我醒来,好像听到你在叫我,于是我就冲到草坪上,你果然在那儿,你和爸爸还有马克都在,在看一个什么东西,可爸爸让我回屋去,所以我再也没看到你在看什么东西。”

“哦?”

“我白天又去了那里,草地上有块地方浸透了血。”

亨利什么都没说,紧紧闭着嘴唇。我双臂围上他,紧紧抱住他。我说:“最坏的——”

“嘘,克莱尔。”

“可是——”

“嘘。”外面仍是金色的下午。在里面我们却觉得冷,只能彼此贴近取暖。爱尔芭在她自己的床上,睡着,做着冰激凌的梦,做着三岁孩子的美梦,这是我们一家人中最甜美的梦。另一个爱尔芭,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也在做梦,梦见抱着她的爸爸,醒来后却发现……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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