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生活(1/2)
一九九四年三月(克莱尔二十二岁,亨利三十岁)
克莱尔:我们就这样结婚了。一开始,我们住的是雷文斯伍德线附近一幢双层公寓楼的两居室。天空很晴朗,面前一片奶油色的实木地板,一间满是老式橱柜和陈旧设备的厨房。我们四处采购,星期天一整个下午都泡在箱桶之家 209 里,互相给对方买结婚礼物。订购的沙发塞不进房门,只得又退回去。这间房子成了我们进行各项生活实验、研究彼此性格的场所。我们发现,亨利很讨厌我一边吃早餐看报纸,一边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敲牙齿。我们协定:我可以随意听琼尼·米切尔 210 ,亨利可以尽情享受毛茸茸乐队 211 ,但前提必须是对方不在家。我们分工:亨利承包所有的厨房活儿,我全权掌管洗衣大权,可我们谁也不愿吸尘,结果只能请钟点工。
我们开始循规蹈矩。亨利在纽贝雷从周二一直工作到周六。他七点半起床,煮咖啡,匆匆套上运动服,出门跑步;回来后冲凉,穿上衣服,再轮到我摇摇晃晃地下床,趁他吃早饭的那会儿工夫和他聊聊天。等我们都吃完早饭,他便去刷牙,奔出门去赶地铁,而我则回到床上,继续再睡个把小时。
我再次醒来时,房子里就很安静了。我洗个澡,梳理头发,穿上工作服,再给自己来杯咖啡,走进后卧室,也是我的工作室。然后关上门。
刚结婚的那些日子,我在小小的卧房工作室里,真是举步维艰。在这个所谓的我自己的地盘里,没有一丝亨利的踪迹,它如此狭小,也局限着我的灵感。我像是只困在纸茧中的蛹:四周布满了一幅幅雕塑素描,那些细小的笔触就像张开翅翼的蛾子,拍打着窗玻璃,企图从这狭小的空间里逃逸出去。然后我做出模型,也就是那些按比例缩小的雕塑。我的才思日益迟缓,它们仿佛知道我要让它们挨饿,阻碍它们成长。到了夜里,我会梦见各种色彩,梦见自己的手臂伸进一大桶纸浆,我梦见我成了个女巨人,那微缩的花园已不容我立足。
艺术创作——或者任何创作——最具说服力的,便是把缥缈虚无的构想,变为现实,放在那里,变成一个由世界的物质组成的物质。喀耳刻 212 、宁薇 213 、阿尔忒弥斯 214 、雅典娜 215 ,一切古代的女巫,无论是把男人变为令人惊讶的动物、偷盗魔法的秘密,还是掌握千军万马,她们一定都能体会出这样的感受:看呀,那是一件全新的事物。称它为猪猡、战争或是桂树。称它为艺术。相比之下,我手中的魔法,只是一些滞后的雕虫小技。每天我都貌似在工作,其实一事无成。我觉得自己就像珀涅罗珀 216 ,织了又拆,拆了又织。
那么亨利呢?我的奥德赛 217 么?亨利是另一种艺术家,是个遁术家。在这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子里,我们的生活,不断地被他小小的失踪所干扰。有时他不声不响地消失,我可能正从厨房走到客厅,发现地板上只剩下一堆衣物;也可能早上刚起床,发现淋浴水龙头仍开着,浴室里却空空荡荡。有时一切又极其可怕,一天下午,我在工作室里干活,突然门外传来几下呻吟,我打开房门,眼前的亨利掌膝着地,赤身裸体,满头是血,他睁开眼睛看看我,随后又消失了。有时我在夜里醒来,亨利已经不在了,到了早晨,他会告诉我他去了哪儿,就像别人家的丈夫给妻子讲述昨夜的梦:“我晚上去塞尔泽图书馆了,那是一九八九年。”或是:“一只德国牧羊犬追我,我穿过别人家的后院,最后不得不爬到树上去。”或者:“我站在雨里,在我们家附近,听我母亲唱歌。”我等着亨利和我说那些回到我童年时的情形,可迄今为止,那还没有发生。我小时候一直盼望着能见他,他的每次到来都是一件大事。而如今,他的每次离去都成了一件不快、一场剥夺、一次历险,当他回来,在我脚下现身时,有时流着鲜血或吹着口哨,有时又面带微笑或打着哆嗦。现在,我真的害怕他离开。
亨利:当你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时,你每天都能学到不少东西:你还没想到通渠剂,长发早已堵住了浴室的下水管;在妻子还没有读报之前,并不提倡动手剪报,哪怕是一周前的旧报纸也不行;在这两口之家里,我是惟一可以连续三个晚上吃同样的饭菜而不抱怨的人;发明耳机就是为了让双方在音乐上的爱好互不侵犯。(克莱尔怎么会喜欢听低级把戏 218 ?为什么痴迷老鹰乐队?我从来都不知道,每次我问她,她就立刻摆出一副防御的架势。为什么我爱的这个女人不喜欢听《加罗和费拉耶之声》 219 呢?)最难的一课,就是克莱尔的孤独:有时我回到家,她就露出一种厌烦的神情,我打断了她的思路,破坏了她一整天梦幻般的宁谧意境;有时克莱尔就像一堵紧闭的门,虽然她坐着编织或者干其他事情,实际上却已经走进思想的密室。我发现克莱尔喜欢独处,可我每次时间旅行回来后,她却又总是如释重负的样子。
如果你朝夕相处的女人是个艺术家,每天便都是意外。克莱尔把另一间卧室变成了一个魔术柜:无数只小塑像、图画钉满了墙面每寸角落,一捆捆金属丝和一卷卷纸塞满了架子和抽屉。那些塑像让我联想起风筝,或是飞机模型,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在做饭之前,我西装革履地站在她的工作室门口,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她,她朝我扔来其中的一只,它飞得出奇的平稳,于是,我俩分别站在客厅两头,相互对扔那些小雕塑,试验一下它们的飞行状况。第二天我回到家,发现克莱尔用纸和金属丝扎了一群鸟,吊在客厅的天花板上。一周之后,她在卧室的窗玻璃上涂满了透明的蓝色抽象色块,阳光从中透射进来,照在墙壁上,形成一片飞翔的天空,克莱尔在墙上画满了小鸟,美不胜收。
第二天晚上,我站在克莱尔工作室的门口,她在其中一只红色小鸟的周围画了一团错综复杂的黑色线条。突然,我看到克莱尔,在她小小的房间里,被所有这些东西包围着,我意识到她想对我表达什么,我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一九九四年四月十三日,星期三(克莱尔二十二岁,亨利三十岁)
克莱尔:听见亨利的钥匙在门锁里响动,我走出工作室,他已经进来了。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抱回了一台电视机。我们家没有电视机,因为亨利不能看电视,我也不想一个人看。这是台旧机器,黑白的、小小的,落满了灰,天线也断了。
“嗨,宝贝,我回来了。”亨利边说,边把电视机放在餐厅的桌上。
“哎呀,这么脏,”我说,“你从废品堆里捡来的?”
亨利有点生气了,“我刚在‘独一无二’里买的,十美元呢。”
“为什么?”
“今晚有档节目,我想我们不能错过。”
“可是——”难以想象,是什么节目能让亨利宁愿冒时间旅行的风险?
“没关系,我不会坐着盯着看,我是给你看的。”
“哦?是什么?”我根本不知道现在的电视台在放些什么。
“是个惊喜,八点钟开始。”
吃饭时电视机就放在餐厅的地板上。亨利拒绝回答任何有关的问题,不仅如此,他还逗我,问如果我有了间超大的工作室会怎么样。
“又能怎么样?我已经有这个窝了。也许我会继续弄那些日本纸艺。”
“快点,认真点。”
“我不知道,”我把意大利宽面条往叉子上绕圈,“我会把每个模型放大一百倍,我要在三米长宽的棉絮纸上画画,我要穿着溜冰鞋,从工作室的一头滑到另一头,我要放一个大水坛,一套日本烘干设备,还要一个四五公斤的雷纳牌打浆机……”我被自己假想出来的工作室深深打动,不过一想到现实中的那个,便无奈地耸了耸肩。“哦,也许会有那么一天的。”靠亨利的薪水和我信托基金的利息,生活还过得去,可要想有一间真正的工作室,我就得去找工作了,然后我也就没有时间在新的工作室里工作了,真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啊。我所有搞艺术的朋友,或者没钱或者没时间,或者两者都没有。查丽丝白天编程,只能在晚上搞创作,她和高梅兹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我们到时候送什么结婚礼物?”
“啊?哦,我不知道。总不能把我们那些咖啡机拿去送人吧?”
“我们已经把所有的咖啡机换成微波炉和面包机了。”
“噢,对。喂,就快八点了。端上你的咖啡,我们去客厅看电视吧。”亨利把椅子推了回去,抱起电视机,我端着我们的咖啡杯走进客厅,他把电视机放到咖啡桌上,折腾了一阵接线板,小心翼翼地转动起上面几个旋钮。然后我们一起坐到沙发上,9频道里是一段水床的广告,突然一片雪花飞舞。“该死的,”亨利盯着屏幕咕哝道,“刚才在商店里还好好的。”这时,“伊利诺伊州大乐透彩票”的标识语闪现在屏幕上,亨利掏了掏裤子口袋,递给我一张白色的小纸片。“拿着。”这是张彩票。
“我的天啊!你不会是——”
“嘘,看电视。”一阵鼓乐喧嚣后,身穿西服、一脸严肃的彩票官,根据“撞撞球”随机摇出来的数字,现场依次宣读道:43,2,26,51,10,11。当然这些数字和我手上的逐一吻合。彩票官们向我们祝贺,我们就一下子赢了八百万美金。
亨利关上电视,微笑着说:“干得漂亮吧,嗯?”
“我都不知该说什么了。”但我并没有欢呼雀跃。
“说:‘谢谢你,亲爱的,谢谢你为我们买新房子凑够了钱。’换作我,就会这么说。”
“可是——亨利——这不是真的。”
“当然是啦,这可是张真彩票。你现在拿去凯兹德接受明尼小姐热情的拥抱吧,伊利诺伊州政府立即会给你一张真正的支票。”
“可你事先知道的。”
“当然啦,我只是看了一下明天的《芝加哥论坛报》。”
“我们不可以……这是诈骗。”
亨利夸张地在额头上拍了一下,“我好糊涂啊。我忘记了,人们买彩票的时候是完全不知道中奖号码的。好吧,来解决一下。”他立即消失了,接着从厨房拿来一盒火柴。他点燃一根,火苗凑近了彩票。
“不要!”
亨利吹灭了火柴,“克莱尔,其实没关系的。只要喜欢,明年我们每星期都可以中大奖。即使它有什么问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彩票的一角已有些焦痕。亨利走到沙发前,坐在我身边,“听我说,你干脆把它收起来,只要你愿意兑现,我们就去兑现;你也可以把它送给你路上遇见的第一个乞丐——”
“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
“你不能让我一个人承担那么大的责任。”
“不管你做哪种决定,我都很开心。要是你觉得我们骗的钱是伊利诺伊州政府从劳工身上诓来的话,放心,没这回事。我们总能想出其他的好办法,给你买一间大工作室的。”
哦,一间大工作室,我突然明白过来,自己真蠢,亨利随时都可以中大奖的,他一直没有去,就是因为他觉得这不正常;而他毅然违背自己想做个正常人的狂热心愿,就是想让我有间大一些的工作室,让我能穿着溜冰鞋从一头滑到另一头。我啊,一个不知道感恩的女人。
“克莱尔?你这是……”
“谢谢你。”我突兀地说了一句。
亨利的眉毛一扬,“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拿这张彩票去兑现了?”
“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谢谢你’。”
“别客气。”一阵令人不适的沉默,“嘿,不知道电视里现在放什么哦?”
“雪花。”
亨利笑了,他站直了,把我从沙发上拽起来,“走,去花花那些不义之财吧。”
“我们去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亨利打开门厅的壁橱,把夹克递给我,“这样吧,我们给高梅兹和查丽丝买辆车做结婚礼物吧。”
“可他们只送了我们一套酒杯。”我们昂首阔步地走下楼梯。美好的春天的夜晚,我们站在公寓楼前的人行道上,亨利搀着我的手。我望着他,然后举起我们拉在一起的手,亨利领着我转起圈来,不一会儿,我们便在贝拉普兰大街上翩翩起舞。没有音乐,只有汽车从身边呼啸而过,还有我们的欢笑。我们在人行道边的樱桃树下跳啊跳啊,花香像落雪般阵阵飘来。
一九九四年五月十八日,星期三(克莱尔二十二岁,亨利三十岁)
克莱尔:我们打算买房子了,找房子可是令人诧异的经历。那些永远不可能请你做客的人们,只为一个理由便可以开门迎客,任你窥探他们的内室,听你对墙纸的评头论足,还会耐心回答关于水槽的刻薄问题。
我和亨利找房子的方式完全不一样,我慢悠悠地一路逛进去,仔细考察木工手艺、器具设备,问问壁炉的情况,检查地下室是否渗水;而亨利则直接走到屋子后面,从后窗向外眺望,然后对我摇摇头。我们的地产经纪人卡罗儿觉得他神经错乱,我只能解释他是个狂热的园艺爱好者。一整天看下来,最后我们从卡罗儿的办公室出发,开车回家。路上,我决定问问亨利,他的疯狂背后究竟考虑的是什么。
“你究竟,”我很有礼貌地问,“是在干吗?”
亨利看上去怯生生的,“嗯,我那时还不确定你是不是想要知道,其实我已经去过我们未来的家了。我不记得具体时间,不过,是一个美丽的秋天,我曾是——我将是——傍晚去那里的。我站在后窗前,旁边是你外婆留给你的大理石桌子,院子深处有一座砖结构的房子,透过那房子的窗户,我觉得好像就是你的工作室。你背对着我正在摆弄一些纸,蓝色的纸。你用一条黄头巾包住头发,绿毛衣外面套着你常穿的塑料布围裙,院子里有棵葡萄藤,我站了足足两分钟。我只是在尽力复制那个场景,如果我做到了,那就是我们的新房子了。”
“天啊,你当时怎么不提醒我?我真傻。”
“噢,不,别那么想。我觉得你也许更喜欢按部就班地找房子。我是说,你那么仔细地,看了所有购房小窍门的书。我以为你很喜欢那种过程,就像逛街一样,不一定非买下什么。”
“总得有人问问白蚁啦,石棉 220 啦,腐化啦,污水泵啦,这些具体问题吧。”
“完全正确。那我们就继续找吧,一定能殊途同归的。”
最后果然殊途同归了。不过在此之前也有过几次紧张的局面,我一度被东罗杰斯公园那儿的一座大房子迷得神魂颠倒的,那地方位于市北,治安状况不好。房子是座巨大的维多利亚式豪宅,连同佣人,四世同堂都没问题。毫无疑问那不会是我们的新家,还没踏进前门亨利就已经恐惧万分了——后院是一家大药房的停车场。可是房子里却拥有豪宅的全部元素:高挑的楼层、大理石框的壁炉、绚丽多姿的木工……“求你了,”我哄着他,“这里美得令人难以想象!”
“是呀,确实是难以想象。不过每个星期我们都会遭一次上门抢劫。此外,还需要彻底的翻修,电线、管道、壁炉,可能连屋顶都要换掉……这根本不是我们的新家。”他的语调无比坚定,那是一种亲历过未来,却不愿搅乱未来的语调。此后一连几天我都闷闷不乐的,亨利便带我去吃日本寿司。
“喂,华而不实的女人、喜欢背债的女人、我最亲爱的女人,你倒是和我说说话啊。”
“我没有不和你说话。”
“我知道,可你在生闷气。我可不希望有人生我闷气,尤其是为了那些常识上的……。”
女服务员走上前来,我们赶紧打开菜单商量吃些什么。我不想在这里吵架,这是我最喜欢的必胜寿司店 221 ,我们常来这里,亨利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再加上吃寿司过程中特有的愉快,他已经准备好来这里平息我的怨气了。我们点了芝麻酱菠菜色拉、羊栖菜 222 、太卷 223 、青瓜卷,还有在小块小块的米饭上摆上各种海鲜的东西,展示在盘子里,叫人赞叹不已。服务员拿着我的点单走开了。
“我没有生你的气。”这句话只是部分正确。
亨利抬起一根眉毛,“嗯,那你说说究竟哪儿出了问题?”
“你真的确定你那次去过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万一你搞错了呢?仅仅就因为后院的景色不对,就要让我们错失这个绝好的机会?”
“那里都是我们的东西,不可能是别人的房子。我承认,它可能不是我们买的第一套——当时隔得太远,我看不出你究竟几岁。反正我觉得你那时还很年轻,但也可能是你保养得好,可我向你发誓,那真的是座好房子。你难道不喜欢后院有个那样的独立的工作室?”
我叹了口气,“是,我想的。天啊,真希望你能把那些经历都拍成录像,我真想亲眼看看。你在那儿的时候,怎么就没有看一眼门牌号呢?”
“真遗憾,我只停留了片刻。”
有时候,只要能打开亨利的脑袋,像看电影一般观察他的记忆,我就愿意付出一切。我第一次学着用电脑,当时我十四岁,马克想要教我如何在他的苹果机上画图,过了十分钟左右,我就想把手伸进显示器里,看看那里面究竟是什么玩意。我喜欢直截了当,喜欢触摸质地,喜欢观察色彩。和亨利一起找房子,我都快疯了,就像遥控一台劣质的玩具车,我总让它们撞墙。我就是故意的。
“亨利,你反对我花点时间一个人去找房子吗?”
“不反对,我想应该不会。”他看上去有点被这话伤到了,“要是你真的想去的话。”
“其实,我们最后总能住到你说的那个房子里去的,对吗?我是说,一切都不会改变的。”
“是啊,好吧,别管我了,不过也别掉到那些金钱的陷阱里,好吗?”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