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时间旅行者的妻子 > 圣诞夜(三)

圣诞夜(三)(2/2)

目录

“是么?”

“是的,别再发牢骚了。”他惟妙惟肖地学着爸爸的腔调对我说。我真想狠狠地给他一拳,可是那又能怎样?我的身后,音乐轻柔地奏响。

“是巴赫吧?”

“什么?哦,对,那是你脑海中的声音,是爱丽西亚在演奏。”

“真奇怪,哦!”我冲向卫生间,差一点就倒了。

克莱尔:最后一批人领受圣餐时,亨利进来了,脸色有些苍白,可还是走过来了。他走到后排,沿着中间的通道,然后挤进来坐到我身边。“弥撒到此完毕,各位平安地退席吧。”康普顿神父说道。“阿门。”我们同声回应。圣坛上,男孩们像鱼群似的围绕着神父,他们兴高采烈地列队走在通道中央,众人也排队跟从他们走了出去。我听见莎伦问亨利感觉好些了没有,但没听到亨利是怎么回答她的,因为海伦和鲁思突然过来拦住我们,我向她们介绍起亨利。

海伦痴笑着说:“我们早见过了!”

亨利看着我,有点紧张,我向海伦摇摇头,她又得意地一笑,“嗯,可能没有见过吧。”她说:“很高兴认识你——亨利。”鲁思羞怯地握了握亨利的手,令我惊讶的是,亨利却握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你好,鲁思。”我还没来得及介绍鲁思,可我看出她已经记不得他了。爱丽西亚拖着大提琴箱在人群中一路磕磕碰碰地走过来。“明天都到我家来吧,”劳拉邀请大家,“我父母四点就去巴哈马群岛了。”我们热切地答应了。每年,劳拉的父母一拆完所有的礼物,就会马上赶去某个热带胜地度假,等他们的汽车在车道上刚一拐弯,我们就聚集到她家里了。我们从教堂侧门出来,进入停车场,大家同声说了句“圣诞快乐!”爱丽西亚说:“呵呵,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新落的雪厚厚地积在各处,世界被重新塑造成一片洁白。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些树木、汽车,然后是马路对面的湖,教堂就在山顶,在我们视线的尽头,湖水正不停地拍打着湖岸。亨利站在我旁边,等待着。马克说:“上车,克莱尔。”我便上了车。

亨利:我们走到草地云雀屋门口已经凌晨一点半了。一路上,菲力浦都在责怪爱丽西亚,为什么把《平安夜》的前面部分拉“错”了呢,而她静静地坐着,望着车窗外深色的房屋和树木。进门后,大家都上了楼,反复说了五十多遍“圣诞快乐”后,才各自回到房间里去。爱丽西亚和克莱尔一起消失在一楼走廊最深处的房间里。我想我该干什么呢,我一时冲动,便跟了过去。

“——一个大蠢蛋,”我刚把脑袋顶到门上,就听见爱丽西亚说了这几个字。房间里有张巨大的桌球台,笼罩在吊灯耀眼的光亮下。克莱尔把球聚拢到台子中央,爱丽西亚则在角落的阴暗处来回踱步。

“这么说吧,如果你精心策划的目的就是要惹恼他,他也已经被你惹恼了,我不懂你为什么还不高兴呢?”克莱尔问。

“他太自以为是了,”爱丽西亚一边说,一边在空气中挥舞着拳头。我咳嗽了几声,她们都吓了一跳,克莱尔说:“哦,是亨利啊,谢天谢地,我还以为是爸爸呢。”

“想过来一起玩玩吗?”爱丽西亚问我。

“不,我就在旁边看看。”球台旁有张高脚凳,我坐了上去。

克莱尔把一根球杆递给爱丽西亚,爱丽西亚涂了些巧克粉,便是一记有力的开球,两颗大花球应声落入了底袋。爱丽西亚接着又补进了两颗,然后连颗星灌球也差一点进洞了。“噢,惨了,”克莱尔说,“我今晚有麻烦了。”不过克莱尔还是轻松地捅进了底袋边上的2号球。但下一杆她把母球连同3号球一起捅进了洞。爱丽西亚把这两颗球捞了出来,然后瞄准她的目标。“8号球,中袋!”爱丽西亚叫出声来,赢家就是她了。“哦!”克莱尔叹了口气,“你一点也不想试试?”说着便把球杆递了过来。

“亨利,玩玩吧!”爱丽西亚说,“嗨,两位想喝点什么?”

“不了。”克莱尔回答说。

“你这儿有什么?”我问。爱丽西亚“啪”地打开一盏灯,照亮了房间尽头一座华丽而老旧的吧台。爱丽西亚和我挤了进去,哇,只要我想得出来的酒,这里应有尽有。爱丽西亚给自己弄了杯朗姆酒兑可乐。在这个宝库面前,我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给自己倒了杯烈性威士忌。克莱尔也决定还是喝点什么,她敲着小冰格,正忙活着把里面的冰块倒进她那杯卡噜哇 133 时,突然门开了,我们一下子愣住了。

原来是马克。克莱尔问:“莎伦在哪里?”爱丽西亚则命令道:“锁门。”

他把门锁好来到吧台后面,“莎伦睡了,”说着从小冰柜里取出一瓶喜力。他启开瓶盖,慢慢晃到球桌旁,“谁和谁玩?”

“爱丽西亚和亨利。”克莱尔说。

“哦,有人警告过他要小心点吗?”

“马克,闭嘴。”爱丽西亚说。

“她可是贾奇·葛利森 134 假扮的。”马克告诫我说。

我转向爱丽西亚,“我们开始吧。”克莱尔把球重新归拢,第一杆是爱丽西亚的。威士忌刺激着我全身的神经,一切是那么明亮而清晰,球被撞得炸开了花,开成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新式样:13号球慢慢滚到底袋边,晃晃悠悠地掉了进去。“再来还是大花球,”爱丽西亚说着,接连打落了15号、12号和9号球,剩下来的位置都很糟,逼得我只得尝试一个无从下手的两颗星。

克莱尔站在灯光边缘,双臂交叉在胸口,她的脸藏在阴影下,身子却浮现在黑暗之外。我集中注意力,看了一会儿球桌,轻松击落了2号、3号和6号球,然后再巡视桌面,看看还有什么别的球可打。1号球此时停在对面的底袋前,我先让7号球把1号球撞落袋再用颗星让4号球进中袋,又幸运地把5号球也撞进后底袋。纯属偶然,但爱丽西亚忍不住吹了声口哨。7号球也毫无悬念地进了洞。“8号球,底袋。”我用球杆指了指,果然如愿以偿。球台边一片惊讶。

“噢,太漂亮了!”爱丽西亚说,“再来一个。”克莱尔在暗中笑了。

“不是你的正常水平。”马克对爱丽西亚说。

“我累得根本无法集中精力,我也被烦够了。”

“因为爸爸?”

“嗯。”

“如果你先惹他,他是会反击的。”

爱丽西亚撅着嘴,“谁都会犯下无心之错。”

“那听上去像特瑞·莱利 135 。”我对爱丽西亚说。

她笑了,“确实是特瑞·莱利,是《莎乐美为和平而舞》 136 里的一首曲子。”

克莱尔笑出了声,“莎乐美 137 怎么就蹿到《平安夜》里去了呢?”

“你知道吗?施洗约翰 138 ,我想这其中就足够有联系了,如果第一小提琴的部分低八度的话,听上去还是相当不错的,像这样啦,啦,啦,啦……”

“你也不能怪他,”马克说,“我的意思是说,他完全知道你是故意的,否则你不会拉出那种声音。”

我又给自己斟满一杯。

“富兰克怎么说?”克莱尔问。

“哦,他很喜欢。他呀,总想把乐曲按全新的方式演奏,就像《平安夜》遇到了斯特拉文斯基 139 。富兰克都八十七岁了,他随便我怎么拉,只要他开心就行了。阿拉贝拉和艾思礼倒是有点着急。”

“不管怎么说,你这样实在太不专业了。”马克说。

“谁在乎呢?不就是圣巴索教堂么?”爱丽西亚看着我,“你说呢?”

我迟疑了一下,“我倒不是特别在乎,”我最后说,“不过,如果给我爸爸听见,他会非常生气的。”

“真的?为什么?”

“他一直是这样一种观念,要尊重每一首曲子,哪怕是他不喜欢的曲子。比如说,他不喜欢柴可夫斯基,也不喜欢斯特劳斯,可他演奏起来仍然会十分专注和认真。这就是他出色的原因:他仿佛深爱着他演奏的每一首曲子。”

“噢,”爱丽西亚走到吧台后面,又给自己调了一杯酒,回味着我的话。“唉,你有这样了不起的爸爸真幸运,除了钱,还爱着别的东西。”

我站到克莱尔身后,手指在黑暗中顺着她的脊柱往上爬,她伸到背后来的一只手也被我捉住。“如果你真的了解我的家庭,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其实,你爸爸真的很关心你。”

“不,”她摇了摇头,“他只需要我在他的朋友面前完美无缺。他并不在乎别的。”爱丽西亚把球重新聚拢,放到开局的位置。“还有谁要玩?”

“我来,”马克说,“亨利,来一局怎么样?”

“没问题。”马克和我各自在球杆上涂好巧克粉,隔着球台对面而立。

我开了球,4号和15号球首先落袋。“小花!”我喊道,盯住底袋附近的一颗2号球,我把它撞进了洞,可却错失了下一个3号球。我有些累了,协调能力也被威士忌软化了。但马克也是空有决心而已,没什么天分,只打下了10号球和11号球。我们继续,不一会儿,我就把所有的小花都击落了。马克的13号球此时停在底袋的边缘。“8号球。”我看着那颗球说。“你不能撞到马克的球,否则你就输了。”爱丽西亚提醒我。“没问题,”我回答她。我轻轻击出母球,它缓缓滚了过去,美妙地亲了一下8号球,于是8号球平稳而轻松地滚向13号球,它几乎沿着看不见的轨道,绕过了13号球,“扑通”,稳稳地落进洞里。克莱尔笑了起来,可是一会儿,13号球颤悠了一下,也跟着掉了进去。

“哦,算了,”我说,“来得快,去得也快。”

“打得真棒!”马克赞叹道。

“天啊,你是在哪里学了这一手?”爱丽西亚问我。

“这是我大学的几样成果之一。”其他的成果分别是,酗酒、英语和德语诗歌,还有嗑药。我俩把球杆收好,各自拿起酒杯和酒瓶。

“你学的是什么专业?”马克打开房门,我们一起顺着走廊前往厨房。

“英国文学。”

“为什么不选音乐?”爱丽西亚一只手尽力平衡住她和克莱尔的两只杯子,另一只手推开餐厅的门。

我笑起来,“你根本不会相信我压根儿就是个乐盲。连我父母都觉得他们在医院抱错了孩子。”

“就像个累赘了。”马克对爱丽西亚说,“还好,爸爸没有逼你去做律师。”我们来到厨房,克莱尔打开了灯。

“可他也没有逼你呀,”爱丽西亚反驳说,“你自己喜欢的。”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他从没让我们中的任何人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你觉得自己是累赘吗?”爱丽西亚问我,“要是我的话,我都开心死了。”

“是这样的,在我妈妈去世之前,一切都非常好。可是她走了之后,家里就乱成一团。如果我有小提琴天赋的话,也许……我不知道。”我看着克莱尔,耸耸肩,“不管怎么说,我和我爸爸就是不能好好相处。一点都不能。”

“为什么?”

克莱尔说:“睡觉时间到了。”她的意思是,行了,聊得够多了,但爱丽西亚却还在等我的回答。

我把脸转向她,“你见过我母亲的照片吗?”她点了点头。“我长得很像她。”

“所以?”爱丽西亚在龙头下面冲洗大家喝过的杯子,克莱尔再一个一个地擦干。

“所以,他受不了一直看到我。我想,那是很多原因中的一个。”

“可——”

“爱丽西亚——”克莱尔想要阻止,可是爱丽西亚根本停不下来。

“可他是你爸爸啊。”

我微微一笑,“你那些惹你爸爸生气的小事,比起我们父子之间的斗法,简直是小菜一碟。”

“比如说呢?”

“比如说,数不清多少次,他把我关在家门外,也不管外面是什么天气;又比如说,我把他的汽车钥匙扔进河里,就是那些事情。”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不想让他撞车,他喝醉了。”

爱丽西亚、马克和克莱尔看着我直点头,他们完全能理解。

“睡觉吧。”爱丽西亚说,于是我们离开厨房,默默无语地走向各自的房间,除了临别时彼此互道的一声“晚安”。

克莱尔:闹钟上显示,现在是凌晨3:14。我刚把冰冷的床焐热,门突然开了,是亨利。我掀开被子,他便轻手轻脚地钻了进来。我俩在被子里扭了一下,床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嗨。”我在他耳边轻声说。

“嗨。”他也轻声回应了我。

“这主意不好。”

“我的房间实在太冷了。”

“喔!”亨利碰了碰我的脸,他的手指像冰一样,我只好忍住惊叫,用手掌温柔地摩擦它们。亨利往被子深处钻了下去,我紧紧地贴住他,让他重获温暖。“你还穿着袜子?”他温柔地问我。

“是的。”他把手探下去,帮我脱去袜子。又过了一阵长达数分钟的窸窸窣窣,嘘,我们赤身裸体了。

“你走出教堂后去哪了?”

“我自己的公寓。就待了五分钟,那是四天后的事。”

“怎么会这样?”

“累了,紧张,我想。”

“不是问这个,为什么会去那儿?”

“不知道,也许是程序上出了故障。时间旅行的交通管理员认为我待在那儿更好些吧,也许。”亨利把他的手埋在我的头发里。

外面的天光逐渐亮起来,“圣诞快乐!”我在他耳畔轻声说。亨利没有回答,我躺在他的臂弯里,想象着众天使们,我聆听着他那有节奏的呼吸,在心里默默地想。

亨利:很早时,我曾起来上过厕所。我就着小天使夜灯的亮光,迷迷糊糊地站在克莱尔的卫生间里小便,突然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克莱尔?”我都还没有搞清楚声音来自何方,一扇我原以为是壁橱的门就打开了,我正一丝不挂地站在爱丽西亚跟前。“噢,”她轻轻地说。我慌忙抓起毛巾遮掩,已经晚了。“你好,爱丽西亚。”我也轻轻地说道,我俩都冲对方咧嘴一笑。随后,她跑回她自己的房间,一如她出现时那样突兀。

克莱尔:我还在打盹,然后听见整屋子里的人都起来了。尼尔在厨房里边唱歌边把锅盏弄得叮叮当当;有人在大厅里走动,经过我的门口。亨利仍在我身边沉沉地睡着,我突然意识到,必须得把他从我这儿弄出去,还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我好不容易从亨利的怀抱和毯褥中脱出身来,小心地下了床。我从地上捡起睡裙,正往头上套着,突然埃塔喊道:“克莱尔,快起床,今天是圣诞啦!”她把头探了进来,我又听见爱丽西亚叫埃塔过去。我把头从睡裙中伸出来,埃塔已经转身找爱丽西亚去了。我回到自己的床边,亨利却没了踪影。他的睡裤还在地毯上,我赶紧一脚把它踢进床底。埃塔穿着她那件黄色的浴袍走了进来,她的头发编成几股,垂在肩头。我说:“圣诞快乐!”她告诉我一些妈妈的情况,可我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担心亨利会突然在埃塔面前冒出来。“克莱尔?”埃塔关切地看着我。

“嗯?哦,对不起。我可能还没完全醒过来。”

“楼下有咖啡。”埃塔开始铺床叠被,一脸疑惑。

“埃塔,我自己来,你下去吧。”埃塔走到床的另一边,这时妈妈把头从门口伸了进来。她看上去很美,昨晚的风暴终于过去后,现在一片澄澈安详。“亲爱的,圣诞快乐!”

我走过去,轻轻地吻她的脸颊,“圣诞快乐,妈妈。”看着她又恢复成我熟悉的、可爱的妈妈,真是很难再生她的气了。

“埃塔,你陪我下楼好么?”妈妈问。埃塔用手捋了捋我的枕头,上面两个脑袋的凹痕立即消失了。她扬起眉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埃塔?”

“来了……”埃塔匆匆忙忙跟妈妈出去了。她们一走,我赶紧关上门靠在上面,亨利及时地从床底下滚了出来。他爬起来,开始穿睡衣。我反锁上门。

“你去哪儿了?”我悄悄问。

“床底下,”亨利轻声回答,仿佛这个答案太显而易见了。

“一直都在下面?”

“对啊。”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觉得很有趣,终于咯咯地笑出声来。亨利捂住我的嘴,随后我们俩都笑得浑身发抖,闷笑。

亨利:经历过昨天的大风大浪,圣诞节出奇地安宁。大家穿着睡袍和拖鞋,围在圣诞树旁,稍稍有些不自然。礼物一件件打开,大家一次次惊叹。热情洋溢地感激了一圈之后,我们开始吃早饭。时光平静地过去,转眼就是圣诞晚餐了。我们尽情赞美着尼尔的手艺和美味的龙虾,每个人都笑容满面,举止得体,神采奕奕。我们是幸福家庭的典范,也是中产阶级的活广告。记得每年圣诞,我和爸爸,还有金先生和金太坐在幸福旺中餐馆时,大人们只能满脸焦急地看着我用力装出一副快乐的样子,而这里却有我一直渴望的一切。不过,尽管我们晚餐后酒足饭饱、休闲自得、看电视转播的足球赛、翻阅互相赠送的书籍、组装电动玩具,但空气中还是弥漫着一丝紧张,好像在什么地方,在这座大房子某个遥远的房间里,大家刚刚签署过一份停火协议,现在协议各方都在努力恪守,至少要坚持到明天,至少要坚持到新一批军火弹药被运进家之前。我们都在演戏,假装轻松,扮演好模范父亲、母亲、姐妹、兄弟、男友和未婚妻。所以,当克莱尔看了看手表,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嗨,跟我去劳拉家吧”,我真的一阵轻松。

克莱尔:我们到劳拉家时,她的聚会已经热火朝天了。我们脱下自己的外套,亨利神情紧张,脸色苍白,径直走向酒柜。我还没有完全从晚餐的酒精中清醒过来,他问我要喝什么,我摇摇头,于是他给了我一杯可乐。亨利手里捧着杯啤酒,仿佛那是他的全部重心所在。“不要,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丢下我,让我自生自灭。”亨利下完命令,看了看我身后,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头,海伦已经出现在我们眼前了。然后是一段短暂而尴尬的沉默。

“哦,亨利,”海伦说,“我们听说你是图书管理员。但看上去你长得不像是图书管理员。”

“其实,我是ck的内衣男模,图书管理员只是个幌子。”

我从来没见过海伦这么惊讶,真希望我带了照相机。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了,把亨利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笑着说:“好吧,克莱尔,你可以留着这家伙。”

“那我就放心了,”我对她说,“不用退货,反正发票也丢了。”劳拉、鲁思和南茜也凑了过来,一副铁定要拷问我俩的神情:我们怎么认识的?亨利靠什么生活?他在哪里上的大学?没完没了。我从来没有想到,当我和亨利第一次双双出现在熟人面前时,我会如此紧张,同时又如此令人伤脑筋,如此令人感到厌烦。南茜说了句:“真是怪了,你的名字正好叫亨利。”我的神经一下子又绷紧起来。

“哦?”亨利说,“怎么啦?”

南茜告诉他以前在玛丽·克里斯汀娜家的那次集体聚会上,占卜板说我命中要嫁给一个叫亨利的人。亨利非常惊讶,“真有那回事?”他问我。

“嗯,是的,”我突然觉得尿急,“对不起。”顾不上亨利恳切的目光,我边说边离开了这群人。我匆匆上楼,海伦则紧紧跟在后面。我不得不反锁住卫生间的门,免得她进来。

“开门呀,克莱尔,”她说着,还试图转动门把手。我从容不迫地小便,洗手,补口红。“克莱尔,”海伦咕哝着,“我要下楼去,把你的丑事每件每桩地抖给你男朋友听,如果你还不立即开……”我猛地打开门,海伦差点跌了进来。

“好啊,克莱尔·阿布希尔,”海伦威胁地说道。她把门关好,我在浴缸边上坐下,她穿着软底舞鞋,靠在水池上,高高地压迫着我。“快快招来,你和这个叫亨利的家伙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别站在这里编故事,你不是三个月前才见到他,你认识他已经很多年了!你们之间一定有个大秘密。”

我真的不知从何说起,我应该把真相都告诉她吗?不。为什么不?据我所知,海伦只见过亨利一次,那次他看上去和现在也差不多。我爱海伦,她很坚强,她很疯狂,她也很难糊弄。可是,我知道如果我说,时间旅行,她是不会相信的。海伦,你只有亲眼目睹才会相信。

“好吧,”我整理了一下思路,“你说得对,我很早就认识他了。”

“多久?”

“六岁时。”

海伦的眼珠像卡通人物一样弹了出来,我不由笑出了声。

“啊?……怎么可能……好吧,那你倒说说你们约会多久了。”

“我不知道,是这样的,曾有一个阶段,我们的关系很难讲,其实也没有真正开始。情况是这样的,亨利当时态度非常坚决,他不想和小孩混在一起,而我却是那种绝望般疯狂的爱……”

“可是——我们怎么从来就没听你说起过他呢?我看不出来这有什么值得守口如瓶,你可以和我说的。”

“怎么说呢,你也算有所了解啊。”这个说法很勉强,我也知道。

海伦看上去很委屈,“可这和你以前和我说的不是同一件事啊。”

“我知道,对不起。”

“哼,究竟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好吧,他比我大八岁。”

“那又怎么样?”

“我十二岁的时候,他已经二十岁了,这就是个问题。”更不用说在我六岁时,他又已经四十岁了。

“我还是不明白。你们要玩洛丽塔和亨伯特·亨伯特的游戏,不想让你父母知道,这我理解。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们一定支持你的。这么多年,大家一直都觉得你很可怜,替你担心,怀疑你会不会是个小修女——”海伦摇着头,“而你却在,一直在和这个图书馆大情郎乱搞——”

我无法控制住自己,满脸通红。“我没有一直和他乱搞。”

“哦,得了吧。”

“真的!我们一直等到我十八岁。那天是我的生日。”

“就算是这样,克莱尔,”海伦刚说了一半,卫生间的门突然被人重重地敲了一下,一个低沉的男声:“你们这些姑娘究竟好没好啊?”

“以后再问你。”我们俩出来时,海伦悻悻地说。门外,五个男人排着队,冲我们热烈鼓掌。

我在厨房里找到了亨利,他正耐心地听劳拉的某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苏格兰朋友大谈橄榄球。我盯了那人金发塌鼻的女友看了一会,她便把他拖出去继续喝酒了。

亨利说:“克莱尔,看——朋克小宝贝!”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那是劳拉十四岁的妹妹乔迪,还有她的男朋友鲍比·哈德格罗夫。鲍比一头绿色的莫霍克发型 140 ,处处打皱的t恤上别满了别针。乔迪的那身打扮原本是想学黑色女郎丽迪亚·朗奇 141 的,可是却成了只乱毛小浣熊,好像参加的是万圣节舞会,而不是圣诞舞会。他们在人群中显得孤立无援,又充满了防备,不过亨利却兴致勃勃,“哇,他们多大啊,十二岁么?”

“十四了。”

“算算看,十四岁,今年是一九九一年,那就是说,他们……哦,老天啊!他们是一九七七年生的。我觉得自己真老啊。我得再喝一杯。”劳拉经过厨房,手里托着一盘果冻糖块。亨利拿了两块,飞快地吞了下去,然后做了个鬼脸。“呃,真恶心。”我被他逗笑了。“你觉得他们应该在听什么?”

亨利问。

“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过去问问他们?”

亨利紧张了起来,“噢,我可不行。我会吓着他们的。”

“我觉得应该是你被他们吓着吧。”

“好吧,算你对吧。可他们看起来真嫩啊,像是嫩豌豆什么的。”

“你就从来没有穿成那样过?”

亨利鼻孔里哼了一声,“你说呢?我当然没有。这些小家伙模仿的是英国朋克,我可是美国朋克。嗯,我以前更像理查德·黑尔 142 。”

“你为什么不去和他们说说话?他们看上去挺孤单的。”

“你得介绍我们认识啊,而且得拉着我的手。”我们小心地穿过厨房,像列维·斯特劳斯 143 接近一对食人野人似的,而乔迪和鲍比却流露出自然频道里一对野鹿那种非战即逃的神情。

“嗯,嗨,乔迪、鲍比,你们好。”

“嗨,克莱尔,”乔迪应了我。我是看着乔迪长大的,可她却一下子害羞起来。我觉得那一身朋克装一定是鲍比的主意。

“你们两位看起来好像,有些,呃,无聊,所以我把亨利叫过来。他很欣赏你们的,呃,装扮。”

“你们好!”亨利说道,他显得非常害羞,“我只是好奇——我是说,我在想,你们都听什么?”

“什么听什么?”鲍比问。

“嗯——音乐。你们喜欢什么音乐?”

鲍比一下子来了劲,“嗯,性手枪。”他停了一会。

“当然,”亨利点了点头,“冲撞 144 呢?”

“喜欢的。哦,还有涅槃 145 ……”

“涅槃不错。”亨利应和着。

“金发女郎 146 呢?”乔迪问,好像她的答案会是错的一样。

“我喜欢金发女郎,”我说,“亨利喜欢狄波拉·哈利 147 。”

“雷蒙斯 148 怎么样?”亨利问,他们同时点了点头。“那帕蒂·史密斯 149 呢?”

乔迪、鲍比一脸茫然。

“伊基·波普 150 ?”

鲍比摇了摇头。“珍珠酱 151 。”他又说了个乐队。

我插了句,“我们这儿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广播电台,”我对亨利说,“他俩不可能全知道你说的那些。”

“哦,”亨利说,他停了一会儿,“这样,要我写一些给你们去参考吗?”乔迪摇了摇头,鲍比则点了点头,看上去又严肃又激动。我从随身的小包里翻出纸和笔。亨利在厨房的桌子旁坐下,鲍比坐在他对面。“好了,”亨利说,“你们得先温习六十年代,对么?你从纽约的地下丝绒 152 开始,然后去底特律,那里有c5 153 ,伊基·波普与小矮人。最后再回到纽约,这时已经有了纽约妞,还有伤心人——”

“汤姆·佩蒂,对吗?”乔迪说,“我们听说过他。”

“嗯,不,这是个完全不同的乐队,”亨利说,“大部分成员在八十年代都死了。”

“飞机失事?”鲍比问道。

“海洛因,”亨利纠正过来,“其他么,还有电视 154 、理查德·黑尔和巫毒小子 155 ,还有帕蒂·史密斯。”

“还有谈话头。”我补充道。

“呃,我不知道。你认为他们也属于朋克吗?”

“他们也在纽约嘛。”

“好吧,”亨利在他的名单里又记下一笔,“谈话头。然后,就到了英国——”

“我以为朋克起源于伦敦。”鲍比说。

“不,当然不是,”亨利说着把他的椅子往后挪了挪,“有些人,包括我,我们都相信,朋克是对这种,这种精神、这种感觉的一种显现,现实总让人觉得不对劲,非但不对劲,甚至极其错误,我们惟一能做的就是说‘操’,一遍一遍地反复说,大声说,直到有人出来阻止我们为止。”

“是的,”鲍比安静地说,在那翘着的头发下,他的脸发散出近乎宗教狂热般的热切,“是的!”

“你把小孩子都带坏了。”我对亨利说。

“噢,我没有,他迟早也会明白的。不是吗?”

“我一直在努力,但要想通、想得这么透彻并不容易。”

“我能理解。”亨利说。我从他的肩头望下去,只见他继续往那张名单上补充:性手抡,冲撞,4人帮,嗡嗡公鸡,死肯尼迪,x,梅肯斯,雨衣,死男孩,新秩序,史密斯,劳拉·洛吉克,在巴黎,大黑,pil,精灵,异性恋,饲养员,音速青年……

“亨利,他们在这儿肯定找不全。”亨利点点头,在纸的底端写下了经典胶木唱片店的电话和地址。“你有唱机的,是吧?”

“我父母有一台。”鲍比回答道。亨利沮丧了一下。

“你真正最喜欢的是什么?”我问乔迪。在刚才那场仿佛是亨利收鲍比为徒的仪式上,她仿佛成了谈话的局外人。

“王子 156 。”她说。我和亨利都惊叫出来!我放开嗓门唱起那首《一九九九》。亨利一跃而起,然后我们就在厨房的空地上彼此撞来撞去。劳拉听到这儿的响动,便跑去把那张唱片放到唱机上。就跟这首歌一样,这是一场热舞派对。

亨利:从劳拉的聚会出来,我们开车回克莱尔的父母家。克莱尔说:“你怎么一声不响的?”

“我在想那两个小孩,朋克宝贝。”

“哦,他们怎么了?”

“我在想,究竟是什么让那个小男孩——”

“鲍比。”

“——对,鲍比,他怎么会对那些乐队感兴趣呢?他们流行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

“我也真的很喜欢甲壳虫啊,”克莱尔说,“可他们在我出生前一年就解散了。”

“没错,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是说,你就应该热衷于流行尖端 157 或者斯汀 158 什么的才对。鲍比和他女朋友如果想要奇装异服,他们应该去听治疗 159 的,谁想到他们撞到了朋克,这类东西他们根本一窍不通——”

“我觉得他们的父母肯定会生气。劳拉曾对我说,她爸爸坚决不准乔迪穿成这样出门。她就把所有东西放进背包,然后在学校的女厕所里换上。”克莱尔说。

“可那个年纪,人人都这样做。那是彰显个性的一种表现,这我能理解。可是人们在一九七七年,要那么张扬个性干吗呢?他们穿一身格子法兰绒挺好的。”

“你干吗关心起这个来?”克莱尔说。

“我很难过,因为,我曾属于的那段日子不但已经死了,而且被遗忘了。电台里再也听不到那个年代的歌了,我真搞不懂究竟是为什么,就像那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所以我一看到小孩子假装朋克,就会那么兴奋,因为我不想让过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克莱尔说,“你总算还能回去。大多数人都被粘在现在,而你却还能一次又一次地回去。”

我沉思了一会儿,“那也很难过,克莱尔,就算有时我能回去做一些很酷的事情,比如,因为乐队解散了,或者某个成员去世了,我又能回去听一场以前错过的演唱会。可是看着他们,我真的很难过,因为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那和你生命中余下的部分有什么不同?”

“是没什么不一样。”我们正开近那条通向克莱尔家的私家车道。她转了个弯进去了。

“亨利?”

“怎么了?”

“要是从现在起,你能停止……要是你不能再去时间旅行,而且以后的事情也不会发生,你愿意吗?”

“如果我现在停止,但还是可以遇见你?”

“你已经遇见我了。”

“是的,我愿意。”我看了看黑暗的车里克莱尔的剪影。

“那会很有趣,”她说,“我会拥有所有的回忆,而你却永远都不能再拥有了。我就像,就像和一个失忆的人交往。我们来这儿之前,我就一直有这样的感觉。”

我笑了,“这样,以后你可以看着我踉踉跄跄地跌进你的每一段记忆,直到我把它们收集成完整的一套为止。”

克莱尔微笑着说:“我想是的。”她把车继续开进家门口的环行车道上,“家,甜蜜的家。”

后来,我们俩蹑手蹑脚地上了楼,进了各自的房间。我换上睡衣,刷好牙,然后又潜伏进克莱尔的房间,这次我终于记得把门从里面锁好。我们温暖地依偎在她那张小床上,她轻声对我说:“我不想让你错过那些。”

“错过什么?”

“所有发生过的事,我小时候的事,我是说,到目前为止,那些事情只发生了一半,因为你还没有经历过。它们只有在你身上真实地发生后,才会变得真实。”

“我已经在路上了。”我的手爬过她的小腹,继续往下游走到她的腿间。克莱尔尖叫起来。

“嘘。”

“你的手太冰了。”

“对不起。”我们开始做爱,小心地,安静地。高潮时,那种感觉太强烈了,我头疼得厉害,那一刻,我担心自己就要消失了,但幸好没有。我躺在克莱尔的怀里,疼得眼睛都斜了。克莱尔却打着呼噜,那种动物一样的鼾声就像推土机在我头上来回碾磨。我想念我自己的床,我自己的房间。家,甜蜜的家。没有地方比家更好。乡村的小路,请带我回家。家是心所在的地方,可我的心却在这里,所以我一定已经回家了。克莱尔发出一声叹息,转过头来,安安静静的。嗨,宝贝,我已经回家了,我已经回家了。

克莱尔:这是个晴朗而凛冽的早晨。吃完早饭,装好行李。马克和莎伦已经走了,爸爸开车送他们去了克拉马祖机场。亨利在大厅里和爱丽西亚道别,我上楼来到妈妈的房间。

“哦,已经这么晚了啊?”她看见我外套靴子都穿好了,吃惊地问道,“我还以为你们会留下来吃午饭呢。”妈妈坐在书桌边,上面总是铺满多得惊人的手稿,纸上也永远有她潦草的字迹。

“您在写什么?”不管她写的是什么,纸上尽是些被划掉的单词和涂鸦。

妈妈把纸翻过来盖住,她对自己写的东西总是很保密,“没什么,只是一首描写雪后花园的诗。还没写好呢。”妈妈站起来,走到窗边。“很好笑,诗总没有真实的花园美丽。不过,只是我的诗。”

我无法提什么意见,因为她一首也没给我看过,所以我只能说:“也是,花园真的很漂亮。”她挥去了赞美,夸奖对妈妈没有任何作用,她从不相信这些,只有批评才能让她脸红,才能引起她的注意。一旦我说了什么贬抑的话,她会记得一辈子的。接下来是尴尬的沉默。我意识到,她是在等我离开,好让她继续写作。

“再见了,妈妈,”我说罢,吻了吻她冷冰冰的面庞,飞速逃走。

亨利:我们上路已经快一个小时了。开始的几公里,道路两旁都是松树,此刻倒是没有了,让人一览无余,只有路边围着的铁丝网。好一会儿,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沉默已经有点变味了。于是,我总得说几句。

“这次没有想的那么惨。”我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太过愉快、太过响亮。克莱尔没有回答,我转头看她。她在哭,泪水在她的脸颊上往下流,她开着车,假装自己并没有哭。我从来没见过克莱尔流泪,面对她这样无声而强忍着的泪水,我完全慌了神。“克莱尔,克莱尔,或许——或许你可以把车开到路边停一分钟?”她没看我一眼,就开始减速,把车停在公路边的临时泊道上。我们在印第安纳州的某个地方,天空蔚蓝,路边的野地里有很多乳牛。克莱尔把额头靠在驾驶盘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克莱尔,”我对着她的后脑勺说,“克莱尔,对不起。是不是——我还是搞砸了?发生什么事了?我——”

“不是你。”她的头发蒙住了脸。我们就这样坐了几分钟。

“究竟是怎么了?”克莱尔只是摇头,我坐着,看着她。最后,我鼓足勇气碰了碰她的身体。我抚摸她的头发,透过那富有光泽的厚外套,感受她颈椎和脊柱的骨节。她转过身来,我从她的邻座上笨拙地拥抱她,克莱尔浑身发抖,哭得更厉害了。

后来,她平静下来。接着她说:“我恨透了妈妈。”

再后来,我们被堵在丹莱恩高速路段上,听着艾尔马·托马斯 160 的歌。“亨利?你,介意么?”

“介意什么?”我问道,心里想的都是她刚才哭的事情。

但她却说:“我的家人?他们——看上去是不是——?”

“他们都很好啊,克莱尔。我真的很喜欢他们,特别是爱丽西亚。”

“有时,我真想把他们全都推进密歇根湖里去,看着他们一个个沉下去。”

“嗯,我明白你的感受。嗨,我觉得你爸爸和你哥哥以前见过我。我们走的时候,爱丽西亚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有一次,我看见你和爸爸、马克在一起。爱丽西亚也千真万确在地下室里见过你,当时她十二岁。”

“会有麻烦么?”

“没有,因为解释起来太诡异了,没人会相信的。”我们笑了起来,回芝加哥一路上的紧张气氛,至此终于烟消云散了。前面的车速开始逐渐正常,不久,克莱尔在我的公寓楼门口把车停下。我从行李箱里取出包,看着克莱尔调转车头,沿迪尔布恩大街飞快地行驶下去。我的喉咙哽咽了。又过了几个小时,我才明白,那就是孤独。圣诞节正式结束了,又是一年。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