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能力课(2/2)
我煞有介事地看了看手上并不存在的表。“好呀。”我重新坐下。“你饿吗?”我们到这里已经几个小时了,食品储备直逼零点,仅存一点吃剩下的“妙脆角”屑末。
“嗯哼。”克莱尔挑了两个“兵”放到身后,我敲敲她右肘,她让我看了一眼右手里握的白“兵”。我以常规步数开局,把“后”前面的“兵”放到q4,她也用常规法——把“后”前面的“兵”放到q4——来应对。我们接下来的十步棋相当迅速,少有血刃厮杀,然后克莱尔坐了一会儿,看着棋局。她又想尝试突袭,“你现在喜欢谁呢?”她问的时候眼睛依旧朝下。
“你是说在二十岁,还是三十六岁?”
“都告诉我。”
我努力回忆自己的二十岁,模模糊糊的一片女人,乳房、大腿、皮肤、头发轮流从眼前晃过,所有关于她们的故事都混淆在一起,她们的脸再也对不上名字了。二十岁的我忙碌而可怜,“二十岁时没有特别的印象,现在我谁都记不得了。”
“那么三十六岁呢?”
我仔细看着克莱尔,十二岁太小了吧?十二岁真的太小了,幻想潇洒英俊、安全可靠、可望不可即的保罗·麦卡尼,总比爱上穿梭时光的老亨利要好得多。但她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亨利?”
“嗯?”
“你结婚了吗?”
“结了”我勉强承认了。
“和谁呢?”
“一个非常美丽、坚忍不拔又才华横溢的聪明女人。”
她脸色一沉,“噢!”拿起两步前刚吃掉我的白“象”,放在地上像陀螺一样捻着转。“挺不错的嘛。”这个消息似乎让她怯场了。
“怎么啦?”
“没什么。”克莱尔把她的“后”从q2移至kn5。“将!”
我跳“马”来护驾。
“那时我结婚了吗?”克莱尔问道。
我直面她的眼睛,“你今天得寸进尺了啊。”
“为什么我不能问,反正你从来都不和我说任何事情的。快点,亨利,告诉我,我今后是不是个老处女?”
“你是个修女。”我有意逗她。
克莱尔吓得直哆嗦,“天呐,我真不想那样。”她用“车”吃了我的“兵”,“你是怎么认识你妻子的?”
“对不起,头等机密。”我用“后”斩了她的“车”。
克莱尔做了个鬼脸。“哦。是时间旅行的时候吗?到底什么时候见到她的?”
“别管闲事。”
克莱尔叹了口气,用她另一个“车”吃了我的另一个“兵”。至此局面,我的“兵”已经不多了,我把“后”跟前的“象”移到kb4。
“你知道我的全部,却一点也不告诉我你的事情,这不公平!”
“是哦,真不公平。”我装出很遗憾、很恳切的样子。
“我是说,鲁思、海伦、梅根、劳拉,她们什么事情都告诉我,我也把什么都告诉她们的。”
“每件事情吗?”
“是呀,嗯,除了还没把你告诉她们。”
“哦?那是为什么?”
克莱尔看上去有些防备,“你是个秘密,而且不管怎么说,她们也不会相信我。”她用“象”设下圈套诱捕了我的“马”,朝我狡黠地一笑。我研究着棋盘,或者吃掉她的“马”,或者保住我的“象”,白棋形势不妙了。“亨利,你真的是人吗?”
我一愣,“是呀,否则我还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精灵?”
“我是个大活人,克莱尔。”
“证明一下。”
“怎么证明?”
“我不知道。”
“那你能不能证明你也是个人呢,克莱尔?”
“我当然能。”
“怎么证明?”
“我完全像个人。”
“这么说,我也完全像个人。”真有意思,克莱尔竟然会提出这样的理论。那还是一九九九年,肯德里克医生和我就同样的问题展开过激烈的哲学辩论,肯德里克坚信我的出现预示了一个人类的新品种,我和其他普通人的区别,犹如尼安德塔人 40 和他们的邻居克罗马农人 41 的差别。我争辩说我只是体内的一串基因紊乱了而已,我们无法生育,这就说明我们并不是“失落的环节” 42 。我们频繁引用祁克果 43 、海德格尔的学说来驳斥对方,争得面红耳赤。而此刻,克莱尔打量我的眼光中充满了怀疑。
“人不会像你那样出现又消失的。你就像是柴郡飞猫 44 。”
“你是在暗示说我是个虚构的角色?”我终于琢磨出对策了:我“王”侧的“象”进入qr3,她可以趁势吃掉我的“象”,走着走着,她就会丢掉“后”。克莱尔的确花了好一会儿才看出我这步妙招,不由朝我直吐舌头。刚吃完那些“妙脆角”,她的舌头呈现出令人担忧的橘黄色。
“你让我开始怀疑童话了,我觉得,如果你是真实的,那些童话凭什么不是真实的呢?”克莱尔站起来,仍思考着棋局,她跳来跳去的,仿佛裤子着了火似的。“我觉得地越来越硬,屁股都麻了。”
“或许那些是真的,或许里面一些小情节是真的,然后人们再添加其他内容,你觉得呢?”
“也许白雪公主当时只是昏迷了一阵。”
“还有睡美人。”
“还有通天豆苗杰克,他只是个特别差劲的花匠。”
“还有方舟诺亚,他其实就是个住在房船里、养了很多猫的怪老头。”
克莱尔瞪着我,“诺亚是《圣经》里的人,不是童话里的。”
“哦,对,不好意思。”我已经很饿了。尼尔随时可能摇响吃饭的铃铛,那时,克莱尔就得进屋了。她又在棋盘对面坐下,把她所有吃过去的棋子垒成小宝塔,我看出来她已经没兴趣下棋了。
“你还是没能证明你是个真实的人。”克莱尔说。
“你也没有。”
“难道你怀疑我不是真实的吗?”克莱尔惊讶地问我。
“也许你是我梦里的人,也许我是你梦里的人;也许我们只活在对方的梦里,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再把彼此忘掉。”
克莱尔皱起了眉头,挥挥手像是要赶走这古怪的念头。她要求道,“你捏我一下吧。”我弯过身去,轻轻捏了捏她的胳膊。“用力啊!”我照办了,我捏得很重,她皮肤上留下红红的印子,几秒钟后才消退。“如果我是在睡觉的话,你觉得这样被你一捏,我还醒不了吗?再说,我也不觉得我刚才睡着了。”
“我也不觉得自己是个精灵,或是什么虚构的角色。”
“你怎么知道?如果你是我编出来的,而我又不希望你发现你是我编出来的,那我根本就不会告诉你,对吧?”
我朝她挑了挑眉毛,“或许我们都是上帝虚构出来的,他也没有告诉我们。”
“你不应该说这些话,”克莱尔大叫,“况且,你连上帝都不信。你信吗?”
我耸了耸肩,引开这个话题,“我比保罗·麦卡尼可真实多了。”
克莱尔似乎很忧虑,她把所有的棋子放回盒子里,仔细分开黑白两色。“很多人都知道保罗·麦卡尼的——而你,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可你真实地遇到了我,而你从来没有遇到过他。”
“我妈妈去看过甲壳虫的演唱会。”她盖上国际象棋的盒盖子,躺在地上放松地伸展开来,盯着那丛长满新绿的树冠。“那是一九六五年八月八日,芝加哥的科敏斯基公园球场。”我挠挠她的肚子,她痒得像刺猬一样蜷缩成了团,咯咯地笑个不停。我们这样挠痒嬉闹了一会儿,便面孔朝天地双双躺在草地上,我们的手相握着,摆在我们身体之间。克莱尔又发问了,“你的妻子也是时间旅行者吗?”
“不。谢天谢地。”
“为什么要‘谢天谢地’?我觉得那很好玩,你们俩可以一起去很多地方。”
“家里有一个时间旅行者就够折腾了。这种旅行很危险,克莱尔。”
“她替你担心吗?”
“是的,”我柔声回答,“她很担心。”我不由得想,克莱尔此刻(一九九九年)会在干吗呢?也许还在睡觉,也许根本不知道我又离开了她。
“你爱她吗?”
“很爱。”我小声说。我们安静地并排躺着,看那些摇曳的树枝、鸟儿和天空。我听见压抑的抽泣声,转身惊讶地发现克莱尔的眼泪已经流成了小溪,一直淌到她的耳朵里。我坐起来,身体歪向她,“怎么了,克莱尔?”她咬紧嘴唇,一个劲地来回摇头。我抚摸她的头发,把她拉起来,双手环抱住她。她是个孩子,但在那一刻,她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怎么了?”
她的回答那么轻,我不得不让她再说一遍:“我还以为你以后会娶我。”
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七日,星期三(克莱尔十三岁)
克莱尔:我站在草坪上。今天是六月底的一个傍晚,再过几分钟就该去洗手吃晚饭了。温度降得很快,十分钟前,天空还是蓝紫色的,草坪上热气腾腾,一切都感觉被扭曲了,仿佛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穹隆下。近处所有的声音都被热浪吞没,铺天盖地的,都是昆虫乐队的嗡鸣。我一直坐在小桥上,边看着水虫在静止的小池塘上滑行,边想着亨利。今天亨利不会来,下一次还要再过二十二天。天气凉爽多了,亨利真是让我伤透了脑筋。从出生到现在,我已经很自然地接受了他,也就是说,即便他是一个秘密,他也因此而变得很有魅力。亨利就像某种奇迹,最近,我才突然明白,其他女孩子都没有她们的亨利,即使她们有,她们也没提起过。一阵风吹来,高高的草儿荡漾起伏,我闭上眼睛,那听上去就像大海(我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海)。当我睁开眼睛,天空先是黄色的,随后又变成了绿色。亨利说他来自未来,我小时候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一点也意识不到里面可能隐含的深意。现在我会想,那是否意味着未来是一个地方,或类似一个地方,我可以通过并非变老的方式而抵达那里呢?亨利能否带我去未来呢?树林一片深黑色,枝杈在风中弯曲,弹起,再低垂下去。昆虫的鸣叫悄然停息,风拂平了一切,草无力地倒在地上,树木吱吱作响,仿佛是在呜咽。我害怕未来,那似乎是个等着装我进去的大盒子。亨利说过他认识未来的我。浓黑的云从树丛后面一拥而上,它们出现得那么快,仿佛是一群木偶现身,我都笑出了声。伴随着一声长长的闷雷,周围的一切向我袭来,我突然意识到小小的自己正孤单地伫立在草坪上,万物越来越扁,压向我。于是我也躺下,希望滚滚翻腾而来的暴风雨不要注意到我的存在。我躺着望向天空,水开始从上面倾倒下来,转瞬间,我的衣服湿透了,我突然感到亨利就在这里,我极度需要他在这里,需要他用手触摸我的身体。尽管此刻,他只是落在我身上的雨。而我一个人,渴望着他。
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三日,星期日(亨利三十五岁,克莱尔十三岁)
亨利:我在那片空地,也就是草坪上,清晨,黎明就要来临的时分,正值暮夏,野地里的花草齐胸高了,天凉飕飕的。我一个人,穿过那些高高的植物,发现了我的衣物箱,我打开取出蓝色牛仔裤、白色牛津纺衬衫和夹趾拖鞋。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几件衣服,所以一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克莱尔还为我准备了些点心:花生酱果冻三明治都被小心地包在锡纸里,还有苹果和杰氏薯片,也许这是一顿克莱尔的学校午餐。我推测此刻大概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坐在那块岩石上,吃下东西后,感觉好多了。太阳升起来,整个草坪先是蓝色的,然后是橘红色,再是粉红,万物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新的一天开始了。到处都不见克莱尔的踪影,我又钻进茂密的植物堆,虽然地上沾着湿湿的露水,我还是蜷缩着睡着了。
醒来后太阳已经当头照了,克莱尔正坐在我对面看书。她微笑着说:“池塘太阳照,小鸟喳喳叫,青蛙呱呱笑,你该起床了!”
我咕哝了一声,揉揉眼睛,“嗨,克莱尔,今天是几号?”
“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三日星期天。”
克莱尔十三岁了,一个奇怪又难熬的年纪,但再怎么难熬也远远不如我将要面临的复杂局面。我打着哈欠坐起来,“克莱尔,如果我很有礼貌地恳请你,你愿意为我到房间里,偷一杯咖啡出来给我喝么?”
“咖啡?”克莱尔的口气好像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玩意,她成年以后和我一样对咖啡上了瘾。现在她看上去正在谋划着。
“求求你啦!”
“那好吧,我试试看。”她慢慢起身。这一年,克莱尔一下子蹿得很高,足足长了十三厘米。她至今还没有完全适应自己的新身材:胸脯、大腿和臀部,都是新生的。她婀娜地走过小路回家时,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她的这些部位。我瞥了一眼她刚读的那本书,是多萝西·赛尔丝 45 的,这本我还没看过。她回来时,我已经读到三十三页了。她拿来一个保温瓶,几只杯子,一条毯子和一些面包圈。一整个夏天的烈日把她的鼻子晒出了斑点,她铺毯子时,淡淡的发丝散落在手臂上,我只好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手,不去穿过她那头秀发。
“上帝祝福你。”我接过保温瓶,犹如领受着圣餐。我们在毯子上就座,我踢飞了夹趾拖鞋,倒出一杯咖啡,尝了一小口,难以置信的浓和苦。“呵!这是火箭燃料啊,克莱尔。”
“太浓了吗?”她看上去有些失落,我赶忙鼓励她。
“咖啡总不会嫌浓,不过这确实相当相当浓。不管怎样,我还是挺喜欢的。你自己亲手煮的么?”
“啊哈!我以前从来没有煮过咖啡,刚才正好马克又进来,烦了我一阵,也许我是煮坏了。”
“不,很好的。”我吹了几下咖啡,一饮而尽,立刻感觉好多了。于是我又倒了第二杯。
克莱尔从我手中接过保温瓶,也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两厘米左右高,她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呃,”她说,“真难喝。难道应该是这个味道吗?”
“这个嘛,通常没有这么可怕,你喜欢放很多糖和奶精。”
克莱尔把剩下的咖啡全倒在草坪上,取出一块面包圈,然后说:“你是要把我培养成怪人。”
我一时语塞,这样的想法我真是头一遭听说。“哦,我没有。”
“你就是有。”
“不,我没有,”我停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我要把你培养成怪人?我根本没想把你培养成任何人。”
“你心知肚明,我根本还没有尝过,你就说什么咖啡加奶加糖后我会喜欢喝。我怎么知道那是我自己真正喜欢的,还是听了你的话之后才喜欢的呢?”
“可是克莱尔,那只是个人的口味。不管我说还是没说,你总能知道你究竟爱喝什么样的咖啡。另外,你忘啦,是你一直喜欢缠着问我关于你未来的事情的。”
“提前了解未来不等于要你提前告诉我喜欢什么。”克莱尔说。
“为什么?这些都是自由意志啊。”
克莱尔脱下鞋袜,把袜子塞到鞋子里,然后再把鞋子整齐地放在毯子边上。接着,她又收拢我踢掉的拖鞋,把它们排在她的鞋子旁边,好像这毯子是块日本榻榻米。“我觉得自由意志是和原罪有关的。”
我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不,”我说,“为什么自由意志要局限在是非对错之间呢?我想说的是,脱不脱你的鞋,完全是由你自己决定的,你穿还是不穿,没有人会介意,你没有罪孽深重,但也不代表你品行高洁,更不会影响到未来,可你确实行使了自由意志。”
克莱尔耸耸肩,“可有时,你告诉我一些事情,让我觉得未来已经注定了,你知道么?就像我的未来已经在过去发生了,我根本就无能为力。”
“这叫决定论 46 ,”我告诉她,“我做梦时它也常常困扰我。”
克莱尔非常好奇,“为什么?”
“连你都觉得未来是只把你困住的盒子,是不可改变的,那么想想我的感受,我总是在亲历那些事实——哪怕我身处其中,亲眼目睹,我却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可是亨利,你确实是能改变命运的!想想,你曾写过一张纸条,是关于一个患唐氏综合征的男孩,你让我在一九九一年交给你。还有那张时间表,如果我没有它的话,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来和你见面。你一直都在改变着事情。”
我笑了,“我只能促进那些早已发生的事情。我不能,举例来说,改变你脱掉鞋子的事实。”
克莱尔大笑起来,“你为什么要关心我脱不脱鞋呢?”
“我确实不关心。不过,如果我关心的话,现在它也已经成为宇宙历史的一部分了,我没有任何能力改变它。”我拿起一块面包圈啃了起来,那是“卑斯麦”,我最喜欢的牌子。奶油在阳光下微微有些融化,粘住了我的手指。
克莱尔吃完了她的面包圈,卷起牛仔裤,盘腿坐着。她挠挠脖子,烦躁地看着我,“你现在让我很不自然,我觉得每抽一下鼻子都是一个历史事件。”
“对,是的。”
她眼珠一转,“和决定论相反的是什么呢?”
“混沌论。”
“哦,我想我不会喜欢的。你喜欢吗?”
我啃了一大口“卑斯麦”,思考着混沌理论。“嗯,我喜欢,我也不喜欢。混沌论更自由,绝对的自由,可那是无意义的。我希望自己行动自由,但我也希望我的每个行动都有意义。”
“可是,亨利,你忘记了上帝——为什么不能由上帝赋予我们每个行动的意义呢?”克莱尔真诚地皱着眉,她转过脸去,望着前方的草坪。
我把最后一点“卑斯麦”全塞进嘴里,细嚼慢咽地拖延时间。克莱尔一提到上帝,我手心就冒汗,甚至有种想要逃跑或消失的冲动。
“我不知道,克莱尔。如果真有一个上帝的话,对我而言,万事万物就太随意,太没有意义了。”
克莱尔两手抱住膝盖,“可你自己明明说过,万事万物看上去都好像是被注定了一样。”
“嗯,”我伸手握住克莱尔的脚踝,把她的两只脚拉到我的腿上,就这么握着。克莱尔笑起来,双肘往后撑住地面。她的脚在我的手中凉凉的,非常粉嫩,非常洁白。“好吧,”我说,“我们来探讨一下,我们有几个选项,第一,有一个封闭的宇宙,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同时共存在其中,每件事情都已经发生过了。至于混沌论,因为我们无法知道所有的变数,所以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而且不可被预测。而在基督教的宇宙里,一切都是上帝创造的,万物的存在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但我们人类仍拥有自由意志。对吗?”
克莱尔朝我晃动着她的脚指头,“我想是的。”
“那你会给哪种说法投赞成票呢?”
克莱尔沉默了。十三岁的她,对耶稣和圣母玛利亚既怀有实用主义 47 的态度,也抱着浪漫的情怀。一年之前,她很可能会脱口而出地选择上帝;十年后,她会支持决定论;再过十年,她会相信宇宙的任意性,就算上帝存在,他也一定没有听见我们的祷告,她会相信因果是无法逃脱的、残忍的、无意义的;再以后呢?我就不知道了。此时的克莱尔正在青春期的入口,一只手握着信仰,另一只手里却是不断生长的怀疑,她所能做到的,只是两手轮流地玩耍;或者试图把它们捏在一起,直到合二为一。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希望上帝存在。可以吗?”
我觉得自己像个蠢货,“当然可以了。那是你所相信的事情啊。”
“但是我不要只是相信而已,我希望他真的存在。”
我用拇指磨蹭克莱尔的足弓,她闭上眼睛。“你和圣·托马斯·阿奎纳 48 的观点是一样的。”我说。
“我听说过他,”克莱尔的口气好像是在谈某个失散多年的至亲的叔叔,或是她小时候常看的电视节目的主持人。
“他想要秩序和理性,他也想要上帝。他生活在十三世纪,在巴黎大学教书。阿奎纳既相信亚里士多德,也相信天使。”
“我也喜欢天使,”克莱尔说,“他们真漂亮。我希望自己也能有翅膀,到处飞来飞去,还可以坐在云上。”
“每个天使都是可怕的 49 。”
克莱尔叹了口气,那种微微的叹息仿佛在说,你忘了我不懂德语么?“哦?”
“‘每个天使都是可怕的。’这句话选自《杜伊诺哀歌》,是一位名叫里尔克的诗人写的。他是我们最喜欢的一位诗人。”
克莱尔笑了,“又来了。”
“什么?”
“说我以后会喜欢什么。”克莱尔的脚在我的大腿上来回磨蹭。没有多想,我便把她的双脚抬到我的肩头,突然感到有点色情,于是迅速把她的脚重新放回手心。当她躺下时,我一只手捉住它们,悬在空中。她无邪得像个天使,头发散在毯子上,仿佛围绕着她的光环。我挠她的脚心,克莱尔咯咯乱笑,像条活鱼一样在我手里扭来扭去的,她跳起来在空地上翻了个跟头,朝我咧嘴一笑,仿佛要引诱我过去抓她。我也朝她咧嘴一笑,她便回到毯子上,在我身边坐好。
“亨利?”
“嗯?”
“你让我变得不一样了。”
“我知道。”
我转身看着克莱尔,就在那一刻,我忘记她还是个孩子,忘记现在还是很久以前;我看到克莱尔,我的妻子,影像重叠在这张年轻女孩的脸上。对眼前这个既年轻又年长、与所有女孩全然不同的克莱尔、知道了与众不同其实意味着艰辛的克莱尔,我无言以对。可她此时并没有指望一个答案,她只是靠在我的胳膊上,让我的手环住她的肩膀。
“克莱尔!”穿过寂静的草坪,她爸爸大声喊着她。她抓过鞋袜,一跃而起。
“该去教堂了。”她一下子紧张起来。
“好吧,”我说,“嗯,再见!”我朝她挥手,她微笑地咕哝着再见,然后跑下小道,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在太阳下继续躺着,思考上帝,读了一会儿多萝西·赛尔丝的书。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我也消失了。只剩下一条毯子,一本书,两只咖啡杯和一些衣物,表明我们曾经真的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