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赖(2/2)
老马也喝掉一杯,说: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儿了?我自己都记不清。最开始偷东西,偷的是军帽、粮票、鸡蛋、豆油,家里姊妹多,我那死掉的老妈隔一年生一个,一口气生了九个,从小没穿过囫囵个儿的裤子,让我们怎么活,不偷可不就要饿死?小子,知道什么是天窗吗?我说:不知道。大爷,电视没节目了,能关了吗?老马指了指自己衣服胸前的那两个兜,说:行话里,这叫“天窗”,裤子两边的兜叫“地漏”,里怀叫作“心里美”,屁兜叫作“请你拿”。偷东西先学身上偷,身上偷先学“请你拿”,因为屁兜最好下手,眼睛冲前,屁兜冲后,可不是请你拿怎么的?“心里美”最后学,最难,可是一般揣在怀里的,是好东西,偷一个是一个,可是万一失手,一下就让人拿住,因为手在人家身子里,哪跑得了?我开始的时候掏“心里美”,就让人拿过,那时手生,不知轻重,一下把那人给捅笑了,随后便把我手给夹住。那时不兴经官,从公交车里拖出来就是一顿痛打,差点把我打死,话说,哪个偷东西的没挨过揍?身上偷之后,就是屋里偷,翻墙入院,溜门撬锁。这练的不单是手上的功夫,腿脚还得利索,下脚要轻,眼神也得好,要不然夜里不一定把什么碰响。小子,你瞧工具箱上那锁,我不用钥匙,拿根铁丝两下就能捅开。父亲又笑,端起一杯酒举到老马脸前说:大哥,捅一个,让我们爷俩看看。我这儿子只会念书,今天让他长长见识,省得变成个呆子。我说:不用了,爸,回家吧,我困了。父亲瞪着我说:没听你大爷说?拿根铁丝就能捅开。老马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出屋子,不一会手拿着一根一头弯曲的铁丝回来了,工厂里这样的东西是到处都有的。他来到工具箱前面,自言自语说:这工具箱不是我的,是喷漆工张师傅的,放在我这儿当电视柜,放了五六年,也不知里面放了什么。说着蹲下把铁丝塞进锁孔。
我站了起来,虽然刚才吵着要回去,可这时已起了好奇心,就见他轻轻地转着铁丝,一手小心地压着锁鼻,就在这时候他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把锁芯碰得直响。他伸手拿起桌上的一杯啤酒喝下,手似乎好了一点。这回他重新集中精神,转动铁丝,随着一声清脆的金属响动,锁鼻弹了起来。他把锁摘下来,顺手打开了工具箱。里面空无一物,连张报纸都没有,却散发出工人身上特有的汗味,一种体味和机油味的混合体。这时父亲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脸枕着一盘凉菜。老马重新锁上工具箱,在嘴上放上一根烟,当他划着火柴,手又开始抖动起来,怎么也放不到烟头上。我接过火柴盒,帮他点上,说:大爷,你这手是什么时候开始抖的?他说:十几年前吧,让酒给拿的,喝上就不抖,你说他妈的怪不怪?说着他举起那根铁丝说:十几年没开过锁了,那咔的一声,十几年没听过了。小子记住,锁里面有个东西叫作锁舌,铁丝就是对付那东西,进去钩住,向外拉,不要太用力,太用力铁丝就直了,锁舌拉松,簧就弹起来了,那动静就是锁簧的动静,真好听啊,跟小妞脱裤子那“刷”的一声一样。说着他又拿起酒来,看着我说:你大爷我这一身本领,嗬,废了。说完喝掉了酒,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扶着父亲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秋日清晨的淡云浮在落地窗外的天边,好像老人的眉毛一样。
后来我问父亲,那天老马说有好事要庆祝一下,到底是什么好事?父亲想了想说,忘了。对了,后来那工具箱他打开了吗?里面有什么东西没有?我说:打开了,里面是空的。只是他的手抖得厉害,爸,我感觉他好像有一天可能要把自己喝死,他为什么要那么喝酒呢?父亲说:我十几年前就觉得他要死了,可是他现在不还是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这么喝酒?偷不了东西,憋的。如果不是小舅子在保卫科,能让他这样有前科的人打更?不对,是前小舅子。他现在不是喝酒会死,是不喝酒会死啦!听你妈的,还是离他远点为好,爸是没办法,你知道吗?我点了点头,心想,我还以为你们真的是朋友呢。或者也许过去真的是吧。
事情并没有像父亲预料的那样发展。冬天来了,下过几场雪之后,老马的身体好像突然垮了下来,虽然还戴着黑礼帽,可是鬓角的白发多了起来,走路也不如原先那么稳当,不用仔细看,就知道是醉得厉害。听父亲说,他好像再也不讲前小姨子的事情了。随后因为他忘了拉闸,好几次半夜里工厂的机器突然鸣叫起来,好像有人在棺材里突然唱起了歌。车间主任向他下了最后通牒,再这么下去,无论他的前小舅子是谁,也要赶他回家了。于是他拎着啤酒瓶到主任办公室大闹了一场,不过酒瓶子不是要打别人的头,是向自己的脑袋招呼,把自己的额上砸开了一条大口子,如果不是被几个副主任拉住,他没轻没重,把自己打死也说不定。于是主任告了饶,发誓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一直让他当更夫,这么大的车间,没有他这样功勋卓著,兢兢业业的老同志看管是万万不行的。于是老马才饶了自己,脑袋冒着血,从主任办公室撤退了。
包上头之后,老马的酒喝得更厉害了,有时候他的屋子里还进了陌生女人,这是过去从没发生过的事情。他的屋子夜里常会发出很大的声响,有时候是大笑,有时候是大吵,不过第二天一早,屋子里总是只剩下他一个人。据我的观察,他的钱就是这么花光的。
本来老马能够留任,对于我家是好事情,因为他是我家手里唯一一张牌,打光就没有了,只要他在,就没有人能把我们撵走。可是没想到,很快他就找到我家的头上,原来我家也成了他唯一一张牌了。有天夜里,他又来敲门,父亲开门出去,我听见他对父亲说:兄弟,借一百块钱花,开工资就还你。父亲说:大哥,我这紧你也知道,一百是真没有,二十行吗?老马说:兄弟,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还不知道我?能不还你?父亲说:不是信不过你,是真没有,这有二十,回头我再想办法。老马说:明白了,你没拿我当朋友,那我也犯不着护着你。保卫科的人问我好几次了,明天我去跟他们说说,到底是怎么个情况。父亲慌了,说:我再找找,明天早上给你送过去,肯定差不了,兄弟之间别说外道话啊!老马说:明天早上我等你,如果大哥有别的办法,不会来找你。对了,那二十块先给我吧。
父亲回屋之后,躺在床上,对母亲说:坏了,可能住不长了,他穷疯了。母亲说:现在找房子也来不及,大冬天的怎么搬家?况且你兜里有钱吗?租房子谁会赊账给你?能对付一天是一天,只有开春再想办法了。说到这里,母亲突然说了一句:如果他欺人太甚,我就跟他同归于尽,这么活着太累了,我什么也不怕了。父亲拍了拍母亲的手说:别说了,全怪我,我是窝囊废,你的命和他的命咋能一样?先睡吧。
第二次价钱涨到了一百五。父亲真的没有,只好先给了一百,那五十欠着,说好一周之内一定给。一周之后,老马没来找,父亲以为他忘了,省下了五十,就没给他送去。那时我刚过完十三岁的生日,我是冬天生的,听母亲说,因为比预想的突然,就把我生在了爷爷家的炕上。爷爷家的炕真热啊,我像个小猫一样躺在热炕头上哭着,哭声之大,大人们都安心地笑了。十三岁的冬天,我已不是婴儿,我迷上了小说,像是饿坏了的人见到了宴席一样,拼命地读着从各种途径搞来的书。我最喜爱的是《基督山伯爵》,邓蒂斯钻进尸袋里越狱的段落我不知读了多少遍,每次读都兴奋得面颊红润,脊梁骨战栗。那天父亲和母亲去参加一个外地远亲的葬礼,说好晚上会赶回来给我做饭,可是迟迟没有回来。但是没什么关系,我点上台灯,趴在母亲的红木箱子上读书,我感觉到自己的魂魄从身上飘荡出去,落在纸面上,和那书里面的人物一起冒险,而我自己只剩下了一具空壳。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我如梦初醒一样说:马大爷?外面说:开门,保卫科的。顿时我的身上凉了,脑袋一片空白,我说:我爸妈没在家,我不能给陌生人开门。外面说:这是你的家?这是公有财产,快开门,非得让我们给你撬开?我梦游一样拉开门锁,看见外面黑暗的走廊里,站着三四个人,我一个也不认识,老马不在其中。一个人踱步进来,四处看看,说:不简单,这么点地方能挤三个人?也不怕冻死?我恍惚地说:冷的话就进被里。他伸手去我的床上摸了摸,回头说:嗯,是电褥子。一个人用手指了指,补充道:还有台灯。进屋的那人蹲下,对我说:小朋友,你知道这厂里的电是谁的?我说:是你们的,是你们的电。他摇摇头说: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国家的,你们家现在在从国家的兜里偷东西,知道吗?我的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是“心里美”还是“请你拿”呢?但是那时我已经冷静下来,没有说出口。他继续说:本来我应该现在就把你撵出去,把这些东西都没收了,但是现在外面下雪了,你爸妈也没在,万一把你冻死,我也不忍心。我的孩子和你一般大,那样的事我做不出来。这样,电褥子给你留着,要小心用,不要着火,台灯我拿走,没收了。还有,等你爸妈回来,告诉他们,有什么意见来找保卫科,否则让你们三天之内搬出去。说完他拿起我的台灯,因为插头还连着,他拿起的时候台灯还亮着,随后他使劲一扯,台灯灭了。我扑过去一把抓住台灯说:还我!他说:让你爸妈到保卫科来取。我说:不行,还给我。我一手抓着台灯,一手抓着他的袖子,他被我抓得烦了,把袖子向后一抽,我没有防备,向前冲去,嘴唇撞在铁门框上,鲜血马上冒出来,流了一身,脸也摔破了。后面的人说:科长,就是摔破了点皮,我们走吧,这小子好像有点不正常。科长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我说:我可没要打你,是你自己摔的,让你爸妈来保卫科找我。说完他们就走了。
我坐在地上,哭了一阵,把血擦干,明白这一切是因为少了那五十块钱,一定是老马告了密。就差那五十块钱。台灯值五十块钱。我忽然看到了母亲的那只红木箱子,台灯拿走了,红木箱子露了出来。我走下楼,在地上捡到一根铁丝,回来楼上,把铁丝的一头掰弯,伸进箱子那个金色的锁头孔里。锁舌,重要是钩住那个锁舌,然后轻轻地拉,不要太用力,否则铁丝就会变直。我试了几次,都没有钩到,夜里的冷气包围过来,把我裹在中间,冻得我浑身发抖,手也不听使唤。我把手拢在嘴前吹了吹,再一次把铁丝伸进去,这次钩到了,“咔”的一声,锁鼻弹了起来。我扔掉铁丝,掀开箱子盖。里面是满满一箱子土,干土,我伸手插进土里,在里面摸索,什么也没有,只有土夹着我的手,好像我的手是从土里长出来的。我抓起一把土放在鼻子前闻了闻,不是工地的沙土,是直接从地里挖出来的,里面还有蚂蚁的尸体,已经干瘪了,相信当时的土是湿的,这么多年活活阴干成了这个样子。母亲带着四处搬家的红木箱子竟然装的都是土,没有一分钱。我坐在地上想着,盯着敞开的箱子,这一切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但是没有关系,我要把我的台灯拿回来。
我再次下楼,从一个敞开的工具箱里抽出一把长扳子,推开了老马的房门。他的屋子比我家的还冷,雪片被风吹着,呼呼地拍打在玻璃上,玻璃的缝隙全都结了冰。大铁桌子上摆着无数瓶啤酒,好像森林一样,可是没有菜,只有一袋盐。老马没戴礼帽,露出花白的头发,不像过去那么油光光了,而是蓬乱着,染过的部分已经生出了白茬。他手里捏着一根钉子,蘸着盐往嘴巴里送,另一只手拿着啤酒杯。看见我进来,他抬起眼睛说:小子,嘴怎么破了?我说:你去把台灯给我要回来。老马说:台灯?关我什么事?我说:保卫科拿走的,你去给我要回来。老马看了看我手里的扳子,说:要拿这玩意打我?我说:站起来,把台灯给我要回来。老马没动,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上面还有啤酒瓶留下的伤疤,像一条翻白的小鱼,说:往这儿打,我要是躲一躲,就不算你大爷。我想了想,把左手放在铁桌子上,抡起扳子砸下去,他伸手一挡,扳子飞了,扫倒了桌上大部分的啤酒瓶。他腾地站了起来,叫道:你这手,比不上一个台灯?你这手?我的眼泪流出来,本来我是不想在他面前哭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的,眼泪就是直直地窜出来。我说:台灯是我自己的东西。你去给我要回来。他说:什么叫你自己的东西?什么话这是?你傻了?我说:就是我的东西,我的!我的!说到这里,我简直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他站着看着我,看了好一阵子,说:小子,我那小舅子调走了,现在保卫科也不认我了,我去也没用。我不理他,兀自哭着。他用手搭在我的肩膀,说:小子,你给我记住,你这手啊……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好像忘记了自己想要说什么,拿起礼帽,从地上捡起一只完整的空酒瓶,掂量了掂量,手攥着瓶嘴倒拿着,说:走吧。
我跟在他后面,走在工厂中央的大道上,黑漆漆一片。雪下得真大,北风呼啸着,把雪吹得到处都是,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大道两旁的杨树变成了树影,看不清楚,好像隐在暗处的偷窥者。老马手扶着礼帽,在前面弓着腰走,我挪着步跟在他后面,雪落进我脖子里,可我一点也没觉得冷,脸上的血凝成了血块,好像也不疼了。走到保卫科的办公室门前,透过窗户我看见里面亮着灯,我的台灯就放在科长的桌子上,连着插座,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科长手里端着茶水,和别人说笑着。老马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把花衬衫的领子抹平,对我说:在外面等着,是那个台灯?我点点头。他笑了笑,走进去之前冲我翘了翘礼帽。我看见科长站了起来,他说了什么,指了指台灯,科长摇头,他又说了什么,声音大了起来,三四个人围了过去,用手指着他。这时我看见他嘴角边有浮起那种深醉时的微笑,就像他讲起抓住那个女警察裤腰带一样,然后他摘下礼帽,抡起啤酒瓶砸向了自己的脑袋,啤酒瓶在他的额头上炸开了,烟花一样飞溅出去,那条翻白的鱼突然活了起来,变得更大了,在他额头上游动,他后仰着摔倒在地,一只手拿着礼帽,一只手攥着仅剩的瓶嘴,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好像有谁拉动了总开关,我听见工厂里所有的机器突然一起轰鸣起来,铁碰着铁,钢碰着钢,好像巨人被什么事情所激动,疯狂地跳起了舞。工厂的大道都跟着战栗起来,面条一样抖动着,土、石子、树木,都跟着抖动起来。所有的路灯同时亮了,把一个个厂房照得清清楚楚,那沉重的铁门,那高高的烟囱,那堆在路边的半成品,都清楚地裸露出来。我看见他们也站起来,在大雪里跳着舞,身上的轴承、螺丝、折叶,向四处飞溅,落在黑暗里不知所终。有人喊叫着,从房间里面冲了出来,把我撞倒在地。我倒在雪里,台灯在桌子上还散发着温暖的光,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把我包围。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