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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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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出去,背上了两个板凳。我十一岁的时候,有人从新民来找父亲下棋。那人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到父亲常去的大树底下找他。“黑毛大哥,在新民听过你棋好,来找你学学。”那人戴着个眼镜,看上去不到三十岁,还像个学生。穿着白色的衬衫,汗把衬衫的领子浸黄了,用一块手帕不停地擦着汗。眼镜不是第一个,在我的记忆里,从各个地方来找父亲下棋的人很多,高矮胖瘦,头发白的黑的,西装革履,背着蟑螂药上面写着“蟑螂不死,我死”的,什么样子的都有。有的找到棋摊,有的径直找到家里。找到家里的,父亲推开一条门缝,说:辛苦辛苦,咱外面说。然后换身衣服出来。一般都是下三盘棋,全都是两胜一负,最后一盘输了。有的人下完之后站起来说:知道了,还差三十年。然后握了握父亲的手走了。有的说:如果那一盘那一步走对了,输的是你,我们再来。父亲摆摆手说:说好了三盘,辛苦辛苦,不能再下了。不行,对方说,我们来挂点东西。挂,就是赌。所谓棋手,无论是入流的还是不入流的,都有人愿意挂,小到烟酒和身上带的现金,大到房子、金子和存折里的存款,一句话就订了约的有,找个证人签字画押立字为凭的也有。父亲说:朋友,远道而来别的话不多说了,我从来不在棋上挂东西,你这么说,以后我们也不能再下了,刚才那三盘棋算你赢,你就去说,赢了黑毛。说完父亲就站起来走。还有的人,下完棋,不走,要拜父亲当师傅,有的第二天还拎着鱼来,父亲不收,说自己的棋,下可以,教不了人,瞧得起我就以后当个朋友,师徒的事儿就说远了。

那天眼镜等到父亲,拿手帕擦着汗,说要下棋,旁边的人渐渐围过,里面说:又是找黑毛下棋的?都说:是,新民来的,找黑毛下棋。父亲坐在板凳上,树上的叶子哗啦哗啦地响,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老了,酒又伤脑子,不下了。那年父亲四十岁,身上穿着我的校服,胡须长了满脸,比以前更瘦,同时期下岗的人,有的人已经做生意发达了,他却变成一个每天喝两顿散白酒,在地上捡烟蒂抽的人,话也比过去少多了,只是终日在棋摊泡着,确实如他所说,半年来只是坐在板凳上看,不怎么出声,更不下场下棋。眼镜松开一个纽扣说:不下了?听说半年前还下。父亲说:是,最近不下的。眼镜说:我扔下学生,坐了两个小时汽车,又走了不少路,打听了不少人,可是你不下了。父亲说:是,脑袋坏了,下也没什么用。眼镜继续用手帕擦着汗,看着围着的人,笑了笑,说:如果新民有人能和我下,我不会来的。父亲想了想,指着我说:朋友,如果你觉得白来了的话,你可以和他下。眼镜看了看我,看了看我眉毛上的痦子,说:你儿子?父亲说:是。眼镜在眼镜后面眨了眨眼,说:你什么意思?父亲说:他的棋是我教的,你可以看看路子,没别的意思,现在回去也行,我不下了。说着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脑子坏了,谁都能赢我。眼镜又看了看我,用手摸了摸我的脑袋说:你几岁了?我说:十一。他说:你的棋是你爸教的?我说:教过一次,教过“仕”的用法。大伙儿笑了。眼镜也笑了,说:行嘞,我让你一匹马吧。我说:别了,平下吧,才算有输赢。大伙儿又笑了,他们是真觉得有意思啊。眼镜蹲下,我把板凳拉过去,把黑子摆上,说了半天,确实年纪小,就执黑先走。到了残局,我一车领双兵,他马炮单兵缺仕象,被我三车闹仕赢了。眼镜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支钢笔放在我手上,说:收着吧,自己买点钢笔水,可以记点东西。父亲说:钢笔你拿回去,他有笔。我们下棋是下棋。眼镜看了看父亲,把钢笔重新放进兜里,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在后座上想着那支钢笔,问:爸,你真不下了?父亲说:不下了,说过的话当然是真的。接着又说,你这棋啊,走得太软,应该速胜,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在学校不要下棋,能分得开吗?我说:能,是个玩嘛。父亲没说话,继续骑车了。

现在说到那时的事了。

那时我十五岁,鸡巴周围的毛厚了,在学校也有了喜欢的女生,一个男孩子样的女生,头发短短的,屁股有点翘,笑起来嘴里好像咬着一线阳光。偶尔打架,揍别人也被别人揍,但是无论如何最后一次一定是我揍别人,在我心里,可能这是个原则问题。父亲已经有三年没参加家长会了,上了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家长会是初中老师代表我爸去的。她比初中时候老了一点,可又似乎没什么变化,好像她永远都会是那个人,我知道那恩情可能同样永远地还不了了,虽然我也知道,她从没有等着那个东西。父亲有两次在冬天的马路边睡着了,我找遍了半个城市,才把他找到,手脚都已经无法弯曲,胡子上都是冰碴。自那以后,我在父亲的脖子上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家的地址,因为没法不让他出门到棋摊坐着,只好寄希望于一旦走丢,好心人能把他送回来。他还穿着我的校服,洗得发白,深蓝色的条纹已经变成了天蓝色,他还是固执地穿着,好像第一次穿上那样,对着镜子笨拙地整理着领子。

包括我初中老师在内,没有人知道我下棋。十五岁的我,已经没人把我当孩子了,那时城市里的棋手提到“黑毛”,指的是我。傻掉的父亲很少有人再提了。

一个星期六中午,同学们都去了老师家补课,上午数学,下午英语,我背着板凳准备出门。问父亲去不去,父亲说,不去了。他说出的话已经含糊不清,很难听懂,之所以不去,是因为他还没起来,在被子里醉着。那是北方的七月,夜里下了一场暴雨,早上晴了,烈日晒干了雨水,空气还有点湿,路上都是看上去清爽的人,穿着短袖的衣服顶着太阳走着。楼下的小卖部前面围了一群人,小卖部的老板是个棋迷,门口老摆着一副硕大的胶皮子象棋,随便下,他在旁边擦着自己的自行车,有空就看上一眼,支上几招。这人后来死了,从一座高桥上跳进了城市最深的河里,据说是查出了肺癌,也有人说是有别的原因,那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老板与我很熟,没人的时候,我偶尔陪他玩上一会,让他一马一炮,他总是玩得很高兴,没事就给我装一袋白酒让我带给父亲。那天我本来想去城市另一侧的棋摊,那里棋好,要动些脑筋。看见楼下的棋摊前面围了这么多的人,我就停下伸头去看。一边坐着老板,抽着烟皱着眉头,棋盘旁边摆着一条白沙烟和一瓶“老龙口”的瓶装白酒,我知道是挂上东西了。另一边坐着一个没有腿的和尚,秃头,穿着黄色的粗布僧衣,斜挎着黑色的布袋,因为没有脚,没有穿僧鞋,两支拐杖和一个铜钵放在地上,钵里面盛着一碗水。说是没有腿,不是完全没有,而是从膝盖底下没了,僧裤在膝盖的地方系了一个疙瘩,好像怕腿掉出来一样。

老板把烟头扔在地上,吐了一口痰说:嗯,把东西拿去吧。和尚把手里的子递到棋盘上,东西放在布袋里,说:还下吗?老板说:不下了,店不能荒着,丢东西。说着他站起来,扭头看见了我,一把把我拉住,说:黑毛,你干什么去?我吓了一跳,胳膊被他捏得生疼。你来和这师傅下,东西我出,说着把我按在椅子上。我看了看棋盘上剩下的局势,心里很痒,说:叔,下棋行,不能挂东西。和尚看着我,端起钵喝了口水,眼睛都没眨一下,还在看着我。老板说:不挂你的东西,挂我的,不算坏你的规矩,算是帮叔一把。转身进屋又拿了条白沙,一瓶“老龙口”放在棋盘旁边。和尚把水放下,说:再下可以,和谁下我也不挑,东西得换。老板说:换什么?和尚说:烟要软包大会堂,酒换西凤。老板说:成。进屋换过,重新摆上。人已经围满,连看自行车库的大妈,也把车库锁上,站在人群中看。我说:叔,东西要是输了,我可赔不起你。老板说:说这个干啥?今天这店里的东西都是你的,只管下。和尚说:小朋友,动了子可就不能反悔了,咱俩也就没大没小,你想好。我胸口一热,说:行,和您学一盘吧。

从中午一直下到太阳落山,那落日在楼群中夹着,把一切都照得和平时不同。我连输了三盘棋,都是在残局的时候算错了一步,应该补的棋没补,想抢着把对方杀死,结果输在了毫厘之间。和尚赢去的烟酒布袋里已经装不下了,就放在应该是脚的地方。最后一盘棋下过,我突然哭了起来,哭声很大,在人群中传了开去,飘荡在街道上。我听见街道上所有的声响,越哭越厉害,感觉到世界上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世界也不认识我,把我随手丢在这里了,被一群妖怪围住。

和尚看我哭着,看了有一会,说:你爸当过仓库管理员吧?我止住哭,说:当过。和尚说:眉毛上也有一根黑毛吧。我说:有。和尚说:把你爸叫来吧,十年前,他欠我一盘棋。我忽然想到,对啊,把我爸叫来,把我的父亲叫来,把那个曾经会下棋的人叫来。我马上站起来,拨开人群,忽然看见父亲站在人群后面,穿着我的校服,脖子挂着我写的家庭住址,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睛里像污浑的泥塘。我又哭了,说:爸!父亲走过来,走得很稳当,坐下,对和尚说:当年在监狱门前是我多嘴,我不对,今天你欺负孩子,你不对。我说错了没,瘸子?和尚说:不是专程来的,遇上了,况且我没逼他下。父亲说:一盘就够了,三盘是不是多了?和尚说:不多,不就是点东西。说着,把身子下面的东西推出来,布袋里的东西也掏出来,对老板说:老板,东西你拿回去,刚才的不算了。老板说:这么多街坊看着,赢行,骂我我就不能让你走。和尚说:我没有脚,早已经走不了,只能爬。说完,用拐杖把自己支起来,支得不高,裤腿上的疙瘩在地上蹭着,东西一件一件给老板搬回屋里。然后坐下对父亲说:刚才是逗孩子玩呢,现在咱们玩点别的吧。父亲用手指了指自己:我这十年,呵,不说了,好久没下棋了,脑袋转不过来。和尚笑说:我这十年,好到哪里去了呢?也有好处,倒是不瘸了。父亲在椅子上坐正了,说:好像棋也长了。和尚说:长了点吧。玩吗?我刚才说了,玩点别的。父亲说:玩什么?和尚说:挂点东西。父亲说:一辈子下棋,没挂过东西。和尚说:可能是东西不对。说完从僧衣的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个金色的十字架。十字架上刻着一个人,双臂抻开,被钉子钉住,头上戴着荆棘,腰上围着块布。东西虽小,可那人,那手,那布,都像在动一样。和尚说:这是我从河南得来的东西,今天挂上。人群突然变得极其安静,全都定睛看着和尚手里的东西,好像给那东西吸住,看了一眼,还想再看一眼。父亲在和尚手里看了看说:赢的?和尚说:从庙里偷的。父亲说:庙里有这东西?和尚说:所以是古物,几百年前外面带进来的,我查了,是外国宫里面的东西。你赢了,你拿走,算我是为你偷的。父亲说:我输了呢?和尚抬头看了看我说:你儿子的棋是你教的吧?父亲说:是。和尚说:我一辈子下棋,赌棋,没有个家,你输了,让你儿子管我叫一声爸吧,以后见我也得叫。人群动了一下,不过还是没有什么声音。父亲也抬头,看着我,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那个肩膀我已经很久没有依靠过了,我说:爸,下吧。父亲说:如果你妈在这儿,你说你妈会怎么说?我说:妈会让你下。父亲笑了,回头看着和尚说:来吧,我再下一盘棋。

向老板借了硬币,两人掷过,父亲执黑,和尚执红,因为是红方先走,所以如果是和棋,算黑方赢。和尚走的还是驾马炮,父亲走平衡马。太阳终于落下去了,路灯亮了起来,没有人离去,很多路过的人停下来,踮着脚站在外面看,自行车停了半个马路。两人都走得不慢,略微想一下,就拿起来走,好像在一起下了几十年的棋。看到中盘,我知道我远远算不上个会下棋的人,关于棋,关于好多东西我都懂得太少了。到了残局,我看不懂了,两个人都好像瘦了一圈,汗从衣服里渗出来,和尚的秃头上都是汗珠,父亲一手扶着脖子上的牌子,一手挪着子,手上的静脉如同青色的棋盘。终于到了棋局的最末,两人都剩下一只单兵在对方的半岸,兵只能走一格,不能回头,于是两只颜色不同的兵便你一步我一步地向对方的心脏走去。象仕都已经没有,只有孤零零的老帅坐在九宫格的正中,看着敌人向自己走来。这时我懂了,是个和棋。

父亲要赢了。

在父亲的黑兵走到红帅上方的时候,和尚笑了,不过没有认输,可是继续向前拱了一手兵,然后父亲突然把兵向右侧走了一步,和尚一愣,拿起帅把父亲的黑兵吃掉。父亲上将,和尚拱兵,父亲下将,和尚再拱,父亲此时已经欠行,无子可走,输了。

父亲站起来,晃了一下,对我说:我输了。我看着父亲,他的眼睛从来没有这么亮过。父亲说:叫一声吧。我看了看和尚,和尚看了看我,我说:爸。和尚说:好儿子。然后伸手拿起十字架,说:这个给你,是个见面礼。眼泪已经滚过了他大半个脸,把他的污脸冲出几条黑色的道子。我说:东西你收着,我不能要。和尚的手停在半空,扭头看着父亲,父亲说:我听他的,东西你留着,是个好东西,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能拿出来看看,上面多少还有个人啊。和尚把十字架揣进怀里,用拐杖把自己支起来说:我明白了,棋里棋外,你的东西都比我多。如果还有十年,我再来找你,咱们下棋,就下下棋。然后又看了看我,用手擦了一把眼泪,身子悬在半空,走了。

十年之后,我参加了工作,是个历史老师,上课之余偶尔下下棋,工作忙了,棋越下越少了,棋也越下越一般,成了一个平庸的棋手。父亲去世已有两年,我把他葬在城市的南面,离河不远,小时候那个雪夜他教我下棋的那副象棋,我放在他的骨灰盒边,和他埋在了一起。

那个无腿的和尚再没来过,不过我想总有一天,他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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