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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还是在半路上失去了目标。周围什么都没有,脚下是一片荒草,偶尔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行走十分艰难。已经没办法了吧——正当她准备放弃的时候,那个东西进入了视线。那是一座不到一个人高的小建筑物,不,或许说是大箱子更贴切一些。走近一看,才发现外面包裹着一层塑料布,显然是个流浪汉的住所。
博美发现了一个像是入口的地方,那里挂着一片布帘。布帘稍稍拉开了一些,漏出一丝亮光。她伸出脖子窥望里面,不由得瞬间瞪大了眼睛。在蜡烛的亮光下,忠雄正蹲在里面。
她情不自禁地叫喊道:“爸爸,你干什么呢?!”
忠雄吃惊地回过头。他的双手正抱着一个红色的油桶,盖子已经打开,周围全是煤油的臭味。“博美!你为什么要跟来&8943;&8943;”
“那还用问吗?因为爸爸刚才的样子太奇怪了!”
忠雄的脸扭曲着,他摇了摇头。“你赶快回去。被别人看到就完了。”
“你让我怎么回去?你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眉头紧锁的忠雄咬起了嘴唇。他伸出手臂,一把抓住博美的右手。“你站在那里太显眼了,快进来。”
博美几乎是被拽进了那座小屋。里面出乎意料的宽敞,完全可以坐下两个人。地上摆放着装有简单餐具和杂物的纸箱,还有一个煤油炉。煤油炉上放着一口早已用旧了的锅,炉子并没点着。
“爸爸,你为什么在这里?租的房子呢?”
听到博美追问,忠雄露出痛苦的表情,低下了头。“那个押谷小姐&8943;&8943;她去过你那里吧?”
这个令人意外的名字让博美困惑。押谷道子来见她是三天前的事情。“是来过,你怎么知道?”
“&8943;&8943;我碰见她了。”
博美的心几乎要跳出来。“碰见?她?什么时候?”她的声调都变了。
“前天傍晚,明治座的第一天公演结束之后。我走出剧场,在往人形町站走的途中被她叫住了。她好像也去看了演出。”
“可是她跟我说当天就回滋贺啊&8943;&8943;”
“她说一开始是那么打算的,可跟你道别后,觉得机会难得,所以决定还是去看演出。她原本打算看完演出再去见你一面,试着说服你。结果走出剧场之后,她注意到了我。”
“都已经过去几十年了&8943;&8943;”
“她以前常来店里,所以我的长相还记得很清楚。尤其是这颗痣,她说印象很深,绝对不会有错。”忠雄的手指触摸着左耳下方的一颗痣,“她从后面叫我‘浅居先生’,一开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因为我好久没有被那样叫过了。但是第二次被叫到的时候,我反而吓了一跳。我停住脚步转身一看,结果发现她正笑着跑过来,嘴上说着什么‘果然没错啊,你是浅居博美的父亲吧’、‘那颗痣我记得很清楚’之类的话。她好像并不知道我死了。”
“我、我明明都跟她说‘我爸死了’&8943;&8943;”
“她可能是看到我后发觉被你骗了。‘竟然为了让我早点回去而说出那样的谎’,她是这样说的。我看她那么确定,觉得就算跟她说认错了人,她也不会相信我。最要命的是我被认出来的场所,那可是你正举行公演的明治座。我要是装傻逃跑,搞不好反而惹来麻烦。”
博美眼前浮现出如连珠炮般滔滔不绝的押谷道子的样子,恐怕她连插嘴辩解说认错了人的机会都没有给忠雄。“那,然后呢?”
“她说,‘见得正是时候,我有事情一定要跟你商量’。于是我就告诉她到家里聊,把她带回了住处。”
“小菅那里的?”
忠雄点了点头。“她一路上讲了大致的情况,但是厚子的事情我才不管呢,那个人也是自作自受。比那个更重要的是她怎么办,我不能让她就那样回去。”
博美在脑海里想象出一幅不祥的画面,觉得口中很苦。“&8943;&8943;然后呢?”她注视着淡淡烛光下父亲的那张脸。
“我让她进屋,给她准备了茶水。她一点也没有怀疑。然后我就找机会,用电线从她身后&8943;&8943;”忠雄仰起脸注视着虚空,继续说道,“把脖子&8943;&8943;勒住了。”
博美觉得身体里的血液逐渐失去了温度,脸上却热了起来,汗水滑过了太阳穴。“你骗我&8943;&8943;的吧?”虽然她知道父亲不可能说谎。
忠雄叹了口气。“是真的。我杀了她。”
博美闭上眼睛,脸朝着上方。她反复地深呼吸,压抑着那想要绝望叫喊的冲动,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睁开眼,看着父亲。“尸体呢?怎么处理了?”
“没有处理。就放在那里,在那个房间里。为了隐瞒她的真实身份,我已经做了手脚,不过如果尸体被发现了,迟早会查出来吧。”
“那得赶紧想办法把尸体处理掉啊。”
但是忠雄却摇了摇头。“算了。”
“什么算了,你这是说什么呢?”
“博美,有件事情我一直瞒着你,是苗村老师的事。你还记得吧。”
“记得是记得。”
“博美,你好像跟那个人交往过吧。”忠雄继续低着头问道。
“都这时候了,你干吗还讲&8943;&8943;”
“那个老师&8943;&8943;也是我杀的。”
博美轻轻惊呼一声。一瞬间,她觉得简直不能呼吸。
“是跟你在酒店见面那段时间的事。有天我结完账后,被那个人叫住了。当时我也很意外。从前虽然见过几面,但我早已不认识那张脸了。他倒是还记得我,于是问我是怎么回事。”
是那个时候,博美想了起来,是苗村最后一次打来电话的第二天早晨。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酒店呢?理由只可能有一个:他跟踪了博美。他看见她进了酒店,一定误以为她是去跟其他男人秘密约会,所以就一直等到了早晨,打算弄清楚她在与谁约会。他当时应该是在前台附近,试图确认来退房的男人长什么样子。
“那,你是怎么&8943;&8943;”博美的心跳快得几乎无法承受。
“我对他说会跟他解释清楚,把他带到了地下停车场。我一边走一边解下领带,从后面勒住了他。他虽然有所反抗,但并没有什么力气。也幸亏当时是早上,没什么人。”忠雄呼了口气,“把人勒死,押谷道子已经是第二个了。”
“老师的尸体,你怎么处理的呢?”博美虽能大致想象出来,但还是决定问一下。
“藏在了停在那里的货车车厢里。但我还是想尽可能扔远些,所以才要你租车&8943;&8943;”
原来是这么回事。博美一直有种感觉,认为苗村的失踪跟忠雄有关,但她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多想。
“对不起,博美。那个人,你是喜欢的吧?但是我只能让他去死。原谅我吧。”
“不要管那些了。那么,那时你把尸体扔在哪里了?”
“奥多摩那里。大概一个星期后,我还在报纸上看到那边发现了不明身份尸体的报道呢。”
“但是,爸爸却没有被抓。也就是说,你成功地处理掉了尸体啊。这次你也用同样的办法&8943;&8943;”
忠雄像个哭闹的孩子般挥舞着双手。“已经够了。那种事做不做都无所谓了,你就由着我去吧。”
“由着你&8943;&8943;那爸爸你打算怎么办呢?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忠雄抬起头,环视这个狭窄的小屋。“这附近,我以前就经常过来看。我一直觉得迟早要过上这样的生活,就这样死去也挺好。”
“死?那种事情&8943;&8943;”
“我死的时候,必须要想办法不让别人知道我是谁。最好的方法就是火烧,但是如果把租来的房子烧了又会给别人添麻烦。不过这里就没问题了,烧起来应该也很快。跟你说实话吧,这小屋是我昨天让别人卖给我的。我说把身上的钱都给他,他就欢天喜地让给我了。”
父亲那平淡的口吻和话语让博美愕然无语。她明白了打开盖子的煤油桶的真正用意。“不可以!不行!”她盯着父亲。
“你声音太大了。被别人听见怎么办?”
博美摇着头,抓住忠雄的肩膀。“我才不管那些呢。爸爸死了我怎么办?”
“押谷的尸体迟早会被发现,警察到时候应该会追查越川睦夫这个人。我已经这把年纪了,逃不了的。”忠雄浅浅地笑着,孱弱地说,“不可能的。”
“才没有那回事呢。想想办法&8943;&8943;”
“博美,”忠雄面对着她,“放过我吧。”
“说什么放过你&8943;&8943;”
“我已经累了。这几十年我都在逃亡,隐姓埋名地生活着。这种躲躲藏藏的生活我已经厌倦了,我想要解脱。你让我解脱吧。仅此而已。”忠雄双膝跪地,低下了头。
“爸爸&8943;&8943;”
忠雄抬起脸。他的眼角湿润了,闪烁着光芒。看到他这样,博美也终于忍耐不住,眼泪涌了出来。
“你别误会。虽然很辛苦,但至今为止的人生我从不后悔。我有很多快乐的回忆,一切全都是因为博美你。博美,谢谢。”
“爸爸、爸爸&8943;&8943;你别说什么死,我会想办法的。”
“不行。万一我被抓住,一切就都完了。如果我的脸被别人看见,让别人知道我是浅居忠雄,至今为止所有的辛苦就都白费了。而且,我刚才已经说了,我想死。你让我死吧。”
忠雄说完后,将博美一把推到小屋外,推得很用力。
“爸爸,你干什么?!”
忠雄没有回答,在小屋里将油桶扛到肩头。煤油哗哗地涌了出来,立刻打湿了他的身体。
“爸爸!住手!”博美发出了惨叫。
忠雄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次性打火机。“走!你给我赶紧走!就算你不走,我也要点火。”
博美绝望地看着父亲。他的眼睛里闪着执着的光,却没有丝毫疯狂。那是看透一切下定决心的人才有的目光。
必须要制止他——这种心情忽然间淡了下来。恐怕他再也不会改变想法,博美甚至开始觉得,或许这样对父亲才是最好的选择。
博美朝忠雄走去。
“别过来。我要点火了。你想被烧伤吗?”
博美没有回答,而是缓缓向前伸出双臂。她的双手触碰到忠雄的脖颈,而他则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博美,你&8943;&8943;”他眨着眼睛,“你要让我解脱吗?”
“嗯。”她点头,“爸爸,我们从家里逃出来时,你不是说过吗?延历寺里和尚的事。就算要死,也要选其他方式。烧死,光想想就受不了。”
“啊&8943;&8943;”忠雄的嘴张开了,“是啊。”
“那样痛苦的事,我不能让你去做。所以我&8943;&8943;”
“是吗。”忠雄眯眼笑着,就那样闭上了双眼,“谢谢,博美。谢谢。”
博美闭上眼,指尖开始用力。她感觉到两个拇指深深地陷入了父亲的脖子。不经意间,《新编曾根崎殉情》的最后一幕浮现在她的脑海。她觉得父亲就是阿初,而自己就是德兵卫。
这样的姿势持续了多久,博美自己也不知道。忽然间,忠雄的身体失去了气力。博美睁开眼。勒住他脖子的双手此时却支撑着他的身体,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爸爸。”她试着唤道,但是已没有任何回应。
博美让忠雄静静地躺在塑料布上,那里早已沾满了煤油。就这样点火,恐怕一下子就能烧起来,但那样博美就没有逃跑的时间了。看到火光,一定会有人立刻赶过来。
博美的手伸向放着蜡烛的盘子。她将盘子稳稳地放在忠雄身边,又将忠雄外套的衣角搭在蜡烛根部,外套上刚才已淋满了煤油,一段时间过后,蜡烛就会变短引燃衣物。
做好这些事后,博美抱着自己的包和忠雄给她的纸袋离开了现场。想到在自己回到马路之前小屋或许就会烧着,她小跑起来。
不一会儿,博美便回到马路上,却不能立刻打车离开。她觉得稍微拉开一段距离再打车比较好,便沿着主干道走起来。过桥的时候,她不住地朝河岸的方向回首,小屋仍然没有被点燃。该不会失败了吧?这个想法闪过她的脑海。如果小屋没有烧着,那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那具被杀的尸体会被查明是忠雄吗?
博美摇了摇头。再去想那些事情已无济于事。自己是杀人凶手,还杀了两个人,接受惩罚是理所当然的。
她意识到自己的外套上正散发出煤油的气味,便脱下拿在了手上。风冰凉,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