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红酒(2/2)
那天晚上,爱莎坐在外婆的公寓门外最顶上的一级楼梯,直到天花板上的灯自动熄灭。她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摸着信封上外婆的字迹,但没有拆开。她把信放进背包,在冰冷的地面上伸长腿,微微闭上眼睛,试着再一次前往密阿玛斯。她在那里躺了几个小时都没有成功。她听见楼房底层的正门开了又关,又继续躺在地板上微闭着眼睛,直到夜色笼罩大楼的玻璃窗,听见醉鬼在几级台阶下跌跌撞撞地走着,似乎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爱莎的妈妈不喜欢她叫醉鬼“醉鬼”。“那我该叫她什么?”爱莎曾经这么问。然而妈妈自己也很不确定,绞尽脑汁才给出一条听着像奉承的建议:“嗯……我看,可以说是一个……很累的人。”外婆这时插嘴了:“累?他妈的当然累啊,你整夜喝酒你也会累!”然后妈妈会大喊“妈妈”!外婆一摊手:“哦,天啊,我又说错话了,是吗?”这种时刻爱莎就必须戴上耳机。
“把水关掉,我说!晚上不准洗澡!!!”醉鬼在楼下结结巴巴地喊,拿鞋拔子砸着楼梯扶手,她的叫喊没有特定的对象。
醉鬼总是这样。咆哮、尖叫、用鞋拔子敲打某件东西,然后唱她那首老歌。当然从没有人出来叫她安静下来,即使是布里特-玛丽,因为在这栋楼里,醉鬼和怪物一样——人们认为,如果无视他们,他们就不复存在了。
爱莎蹲下身,透过楼梯间的缝隙向下张望。她只能在醉鬼踉跄之间瞥见一眼她的袜子,挥动的鞋拔子扫过高处的玻璃。爱莎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踮起脚尖,偷溜下楼梯。纯粹出于好奇,也许。又或许是她很无聊,因为去不了密阿玛斯而沮丧。
醉鬼公寓的门敞开着。一盏翻倒的落地灯放出微弱的光芒。满墙都是照片。爱莎从没见过那么多照片——她本以为外婆的天花板上已经够多了,但这里有几千张,每一张都装在小小的白色木头相框里。所有照片拍的都是两个青春期男孩和一个可能是他们父亲的男人。在其中一张照片里,男人和男孩们站在海滩上,身后是闪光的绿色大海。两个男孩全身古铜色皮肤,穿着潜水服。他们微笑着,看上去很快乐。
相框下是一张廉价的贺卡,那种你因为忘记准备贺卡,于是顺路在加油站买的便宜货。“给妈妈,你的儿子们。”正面这么写着。
贺卡旁边挂着一面镜子。四分五裂。
突然楼道间响起愤怒的喊声,爱莎吓了一跳,失去平衡,一屁股滑倒,摔了四五级台阶,撞到墙上。
“你、在、这、里、干、什、么?”
爱莎透过楼梯扶手的缝隙看着这个冲她挥舞鞋拔子的疯狂女人,跟对方一样既愤怒又害怕。那女人的眼睛里闪着泪花。身上的黑裙现在皱巴巴的。她身上一股酒味儿,浓烈得一直传到了跌坐在地上的爱莎的鼻子里。她的头发像一蓬稻草,有两只小鸟被缠在里头打了一架。她的眼睛下面挂着发紫的眼袋。
穿黑裙的女人摇晃了一下。她似乎本想要大喊,但吐出口的却是喘息:“晚上不许洗澡,水……关掉水。所有人会淹死……”
她的耳朵里还塞着她总对着里头说话的白色耳机,但另一头荡在她的胯部,并没有连着手机。爱莎意识到,也许她从未跟任何人通话。一个快八岁的孩子能明白这一点颇为不易。外婆讲过很多童话故事,谈论过很多事,但从未说过这种故事:黑裙女人假装在上楼时讲电话,为了不让她的邻居觉得她买的所有酒都是给自己喝的。
那女人看起来很迷茫,似乎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然后,她走开了,而下一秒,爱莎就感觉到妈妈在楼梯上温柔地拽了拽她,感觉到脖子后她温暖的气息,耳边“嘘——”的轻语,就好像她们正站在一头狍子跟前,站得有点儿太近了。
爱莎张了张嘴,但妈妈用手指在嘴上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嘘。”妈妈又轻声说,然后紧紧地抱着爱莎。
爱莎在黑暗中蜷成一团,她们看着那黑裙女人来来回回地游荡,就像一面旗子在风中撕扯着自己。塑料袋散落在她公寓房内的地上,其中一个酒盒翻了,最后的几滴红酒滴在木地板上。妈妈轻轻捏了一下爱莎的手。她们安静地起身,走上楼梯。
那晚,爱莎的妈妈告诉了爱莎,在她出生那天,除了她父母之外,那件人人都在谈论的事情。一万公里之外,一波巨浪侵袭了某个海滩,摧毁了阻挡在它面前的一切。有两个男孩跟在他们父亲之后游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爱莎听见醉鬼开始唱她那首歌。因为不是所有怪物外表看上去就是怪物。有些怪物隐藏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