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二(1/2)
她没有再往下说,因为这时她注意到克里斯托·贝多亚有点手足无措。“愿上帝饶恕我,”普拉西达·利内罗对我说,“看他那么慌乱,我突然想到他是不是来偷东西的。”她问他哪里不舒服。克里斯托·贝多亚意识到自己受了怀疑,但还是没有勇气告诉她实情。
“昨晚我一分钟也没合眼。”他对她说。
他没有再解释什么,就告辞离开了。“反正,”他告诉我,“她总是觉得别人要偷她的东西。”在广场上他遇到阿马尔多神父,弥撒没有做成,神父正拿着法衣走回教堂去。但是克里斯托觉得神父除了拯救圣地亚哥·纳萨尔的灵魂,其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又往码头跑,这时听到克洛蒂尔德·阿门塔的店铺门口有人叫他。佩德罗·维卡里奥站在门外,面色苍白,头发蓬乱,衬衣敞开着,袖子一直挽到胳膊肘,手里握着他自己用钢锯改造的粗陋的屠刀。他的态度极为张狂,显得很不自然;不过在最后时刻,为了让人阻止他杀人,他曾不止一次摆出这副姿态,有时甚至更加嚣张。
“克里斯托,”他喊道,“去告诉圣地亚哥·纳萨尔,我们在这儿等着要宰了他。”
克里斯托·贝多亚本来可以帮忙阻止他们。“假如我知道怎么开枪,圣地亚哥·纳萨尔肯定能活到今天。”他对我说。然而,他曾经太多次听人们说起钢弹头的破坏力,现在脑海中只蹦出了这个念头。
“我警告你,他可带着马格南手枪,一枪就能打穿火车头。”他吼道。
佩德罗·维卡里奥知道他在瞎扯。“他只有穿猎装的时候才佩枪。”他告诉我。虽然这么说,但他决心雪洗妹妹的耻辱时,也曾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死人不会开枪。”他喊道。
这时候巴勃罗·维卡里奥出现在门口。他跟他弟弟一样面无血色,还穿着参加婚礼时的外套,手里攥着用报纸裹着的刀。“如果不是这件事,”克里斯托·贝多亚告诉我,“我永远不会认出他们俩谁是谁。”克洛蒂尔德·阿门塔出现在巴勃罗·维卡里奥身后,她朝克里斯托·贝多亚喊,让他赶快做些什么,因为在这个怯懦的小镇上只有像他这样的男子汉才能阻止这场悲剧。
后来的一切,都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码头返回的人们听到呼喊警觉起来,纷纷占据广场上的有利位置,准备观看凶杀案上演。克里斯托·贝多亚向好几位熟人问起圣地亚哥·纳萨尔,但是没有人见过他。在俱乐部门口,克里斯托撞见了拉萨罗·阿庞特上校,跟他汇报了刚刚在克洛蒂尔德·阿门塔店门口发生的事情。
“不可能,”阿庞特上校说,“我已经命令他们俩回去睡觉了。”
“我刚才亲眼看见他们拿着屠刀。”克里斯托·贝多亚说。
“那不可能,我让他们回家睡觉之前,把刀没收了,”镇长说,“你肯定是在那以前见的他们。”
“两分钟前我刚看到的,他们每人攥着一把屠刀!”克里斯托·贝多亚说。
“啊,该死,”镇长说,“那他们肯定是另外取了两把刀又回来啦。”
镇长答应即刻处理这件事,可是他转身进了俱乐部,约定了当晚一场多米诺骨牌的牌局,等他再出来时凶杀案已经发生。克里斯托·贝多亚当时犯下了唯一致命的错误:他想到圣地亚哥·纳萨尔可能会在最后一刻决定不换衣服,先到我们家来吃早餐,于是便来我们家找他。他沿着河边匆忙地走着,询问碰见的每一个人有没有看见圣地亚哥,但是人人都说没有。他并没有惊慌,因为去我们家还有别的路。这时候,内地女人普罗斯佩拉·阿朗戈请求他帮忙,她父亲正躺在自家门口的石阶上奄奄一息,主教短暂的祝祷似乎无济于事。“我路过时看见那个老人了,”我妹妹玛戈特告诉我,“他的脸色看上去像个死人。”克里斯托·贝多亚耽搁了四分钟给病人做检查,他答应说处理完一桩急事马上回来,不过还是帮着普罗斯佩拉·阿朗戈把病人抬到卧室里,又耗费了三分钟。他出门时听到远处传来几声叫喊,像是广场那边燃响了爆竹。他想跑快些,可是腰带上的手枪没有放好,跑不起来。转过最后一个街角时,他认出了我母亲的背影,她几乎是在拖着小儿子往前走。
“路易萨·圣地亚加,”他喊住她,“您的教子在哪儿呢?”
我母亲勉强转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孩子是你啊,”她答道,“都说他已经被杀了。”
果真如此。克里斯托·贝多亚四处找圣地亚哥·纳萨尔的时候,他进了未婚妻弗洛拉·米格尔的家。那栋房子就在克里斯托最后一眼瞧见他的街角。“我没想到他在那儿,”克里斯托·贝多亚告诉我,“因为那家人不到中午从不起床。”人们都说他们全家遵照阿拉伯人中的智者纳伊尔·米格尔的吩咐,睡到十二点才起来。“所以弗洛拉·米格尔岁数不小了,还保养得像朵玫瑰花。”梅塞德斯曾经这样评论。事实上,就像许多人家一样,他们只是很晚才开大门,起床却挺早,干活也勤快。圣地亚哥·纳萨尔和弗洛拉·米格尔的父母早就商量好结为亲家。圣地亚哥还在少年时就同意了这桩婚事,并准备履行婚约,或许是因为他跟父亲一样,对婚姻怀有一种功利的态度。弗洛拉·米格尔颇具风情,但是既没有才华又缺少见识,几乎给所有同龄人都做过伴娘,因此这桩婚事对她而言不啻为意外的美满归宿。订婚之后两人相处得平平淡淡,没有过正式的登门拜访,也没有过令人心旌荡漾的瞬间。婚期几度推延,最终定在下个圣诞节。
那个礼拜一,主教乘坐的轮船鸣响了头几声汽笛,吵醒了弗洛拉·米格尔,没过多久她就得知维卡里奥兄弟正等着要杀圣地亚哥·纳萨尔。那场不幸过后,她只和我的修女妹妹说过话,她说已经不记得是谁报的信了。“只知道早晨六点,这件事就已人尽皆知。”然而,她不相信维卡里奥兄弟真的会下手杀人,反倒以为他们会强迫圣地亚哥娶了安赫拉·维卡里奥,以挽回那姑娘的名誉。她顿时觉得受到了羞辱。半个镇子的人都去等候主教驾临时,她却生气地躲在自己房间里抽泣,整理着圣地亚哥从在学校时起寄给她的一匣子信。
圣地亚哥·纳萨尔无论何时经过弗洛拉·米格尔家,都会用钥匙划一下纱窗,即便家里没有人。那个礼拜一,弗洛拉把装满信件的小匣子抱在膝头,等着他经过。圣地亚哥·纳萨尔从街面上看不见她,她却没等他用钥匙划蹭纱窗,就透过窗户瞧见了他。
“你进来。”她轻喊一声。
清晨六点四十五分,从来没有人,即便是出急诊的医生也没有踏进过这栋房子。圣地亚哥·纳萨尔刚刚在贾米尔·沙尤姆的店门口跟克里斯托·贝多亚道别,广场上又有那么多人惦记他的行踪,却没有人瞧见他进了未婚妻的家,这一点实在令人费解。预审法官想找出哪怕一个见过他的人,他像我一样固执地找了许久,但最终也没能找到。在预审报告第三百八十二页上,他又用红墨水写了一句旁注:“宿命让我们隐遁无踪。”其实,圣地亚哥·纳萨尔是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进了弗洛拉家的大门,并没有刻意避人耳目。弗洛拉·米格尔在客厅等他,脸色像是得了霍乱似的发青,身上穿着重大场合才穿的礼服,褶饰带着不祥的意味。她将木匣一把撂在他的手里。
“拿去,”她说,“但愿他们杀了你。”
圣地亚哥·纳萨尔一时愣住了,没接住木匣,于是一封封没有爱意的情书散落在地上。他想拦住跑回卧室的弗洛拉·米格尔,可她关上了房门,并从里面闩上了插销。他敲了几下门,喊起她的名字,这喊声在清晨时分显得太过急切,全家人惊慌地围了过来。有血亲,有姻亲,有大人,有孩子,加起来不下十四位。最后出来的是父亲纳伊尔·米格尔,他留着红色的胡须,穿着贝都因人带帽子的外套,这衣服是他从故乡带来的,通常只在家里穿。我见过他很多次,他身材高大,举止沉稳,但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那威严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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