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一(1/1)
查验伤口不过是残忍的尸检程序的开始。由于狄奥尼西奥·伊瓜兰医生不在,卡门·阿马尔多神父只好代替他动手。“就好像在他死后,我们还要再杀他一次。”在卡拉菲尔隐居的老神父告诉我,“可那是镇长的命令,那个野蛮人下的命令,无论多么愚蠢也不得不执行。”这样的安排很不妥当。那个荒诞的礼拜一,阿庞特上校在一片混乱之中给省长发了紧急电报,省长授权他在预审法官到达之前安排初步的司法程序。镇长以前是部队指挥官,对司法毫无经验,但是向内行的人请教该从何下手,他又觉得有失颜面。头一件让他伤神的事就是验尸。克里斯托·贝多亚是医学院的学生,但他因为和圣地亚哥·纳萨尔交情深厚推辞了这桩差事。镇长想将尸体冷藏保存,等到狄奥尼西奥·伊瓜兰医生回来,但是找不到盛得下人的冰柜,肉市上唯一一台尺寸合适的又出了故障。尸体停放在厅堂中间一张狭窄的铁床上,暴露于众人的目光下,与此同时一口供有钱人用的棺材正在赶制中。卧室的电扇全搬了出来,还从邻居家借来几台。但是太多人急着跑来观看尸体,于是不得不移开家具,摘掉鸟笼,卸下栽种欧洲蕨的花盆,即便这样,厅堂里仍旧热得不堪忍受。另外,狗嗅到了死人的气味也纷纷躁动起来,搅得气氛更加惶惶不安。自从我走进屋里,狗便狂吠不止,那时候圣地亚哥·纳萨尔还伏在厨房地板上,没有咽气。我看见迪维娜·弗洛尔大声哭喊,挥着木棍想把狗赶跑。
“帮帮我,”她朝我嚷道,“这些狗要吃他的肠子。”
我们把狗锁进牲口棚里。普拉西达·利内罗后来吩咐人把它们弄到更远的地方,等遗体下葬再放回来。但到了晌午,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狗竟从那地方钻出来,疯狂地窜进屋里。只有这一次,普拉西达·利内罗发起火来。
“该死的狗!”她嚷道,“把它们全宰了!”
人们照她的吩咐立刻动手,房子里安静下来。直到那时,尸体还没有出现令人担心的状况,面容完好无损,仍旧保持着唱歌时的表情。克里斯托·贝多亚将内脏塞回原处,用亚麻布条将尸体包扎好。然而到了午后,伤口开始渗出糖浆色的液体,招来不少苍蝇。嘴边出现一块紫斑,像水中的云影一样缓缓扩散,一直蔓延到发根。那张向来温和的面孔透出一副险恶的表情,死者的母亲将一块手绢罩在他脸上。阿庞特上校明白不能再等了,他吩咐阿马尔多神父动手解剖。“总比过一个礼拜再把他刨出来要强。”他说。神父在西班牙萨拉曼卡大学学过医学,念过外科,但是没有结业就转入了神学院,连镇长都知道,神父的尸检报告缺乏法律效力。即便如此,他依然要求神父照他说的做。
尸检简直是一场屠戮,在镇上的公立学校里进行,一位药剂师帮忙做笔录,还有一个放假在这儿的医学院一年级学生从旁协助。他们手头仅有几件做小手术的器械,其余全是手工工匠的家伙。不过,尽管尸体被破坏得非常严重,阿马尔多神父的验尸报告似乎仍是准确的,法官把它作为有效材料纳入了预审报告。
圣地亚哥·纳萨尔身上的众多刀痕里,有七处致命伤。从正面深深砍入的两刀几乎将肝脏削碎。胃部发现四处伤口,其中一处非常深,将胃完全刺穿,还扎破了胰脏。结肠被刺了六个小孔,小肠上也有多处创伤。背部只挨了一刀,落在第三节腰椎骨上,穿透了右肾。腹腔内有大量淤血。在烂泥般的胃内容物里,发现了一枚卡门教派的金质圣母纪念章,那是圣地亚哥·纳萨尔四岁时吞进肚里的。胸腔有两处被刺穿:一处在右侧第二根肋骨下,伤及肺部;另一处贴着左侧腋窝。此外,胳膊和手上还有六道轻伤,右侧大腿和腹部肌肉被横砍了两刀,右手掌上有一道很深的刺痕。报告上写着:“像是受难耶稣的伤痕。”他的大脑比正常的英国人重六十克,因此阿马尔多神父在报告中写道,圣地亚哥·纳萨尔聪慧过人,本该前途无量。但是他在文末的注释中补充说,死者肝脏肿大,是肝炎治疗不善所致。“换句话说,”神父告诉我,“无论如何他也活不了几年了。”狄奥尼西奥·伊瓜兰医生确实在圣地亚哥·纳萨尔十二岁那年为他治疗过肝炎,回想起那份验尸报告,医生很是愤慨。“只有神父才这么愚蠢,”他对我说,“永远也无法让阿马尔多明白,我们热带地区的人比西班牙加利西亚人的肝脏要大。”验尸报告总结说,死亡的原因是大出血,七处致命伤中的任何一处都足以造成这种结果。
尸体交还回来时完全变了模样。脑颅被环锯术锯碎了一半。死后依然令人心动的面容,眼下已经难以辨认。更糟糕的是,神父将破碎的肠子全部掏了出来,后来竟然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好对着它们气恼地祷告了一番,然后全部扔进了垃圾桶。最后几个在学校玻璃窗边围观的人也没了兴致,助手则昏厥过去。至于拉萨罗·阿庞特上校,他曾经目睹并制造过多场镇压性的大屠杀,但在经历了这件事之后,不仅研究起招魂术,还成了素食主义者。那具空皮囊里填满了碎布和生石灰,被细麻绳和缝包针粗粗地缝合,当我们将它装进铺有丝缎的新棺材时,尸身险些没散开。“我以为这样能保存得更久一些。”阿马尔多神父告诉我。结果事与愿违,我们不得不在黎明时将他草草埋葬,因为尸体的状况越来越糟糕,屋里已经存不住了。
阴沉的礼拜二就这样开始了。令人窒息的一天一夜过后,我不敢独自睡去。于是我试着推了推玛利亚·亚历杭德里娜·塞万提斯的门,所幸她没有插门闩。挂在树枝上的中国灯笼还没熄灭,设作舞场的庭院里燃起几丛篝火,上面架着烟气蒸腾的大锅,混血姑娘们正将寻欢作乐的衣裙染成丧服。我看见玛利亚·亚历杭德里娜·塞万提斯像往常一样,天亮时还没睡下,也像往常一样,只要家里没有陌生人她就一丝不挂。她用土耳其女人的姿势盘腿坐在女王床榻上,面前摆着巴比伦风格的大浅盘,里面盛着各种吃食:嫩牛排、清炖鸡、猪肉里脊、香蕉蔬菜拼盘,足够五个人享用。无节制的饕餮是她表达哀伤的唯一方式,我从没有见过她如此悲痛。我和衣躺倒在她身旁,几乎没有说话,也用我自己的方式哀悼着。我想起圣地亚哥·纳萨尔的悲惨命运:他不仅死了,而且身躯已经支离破碎直到最后毁灭,命运就这样收缴了他二十年的幸福生活。我梦到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小女孩走进房间,女孩一刻不停地咀嚼着,嚼得半碎的玉米粒纷纷掉在女人的胸罩上。那女人对我说:“她这样嘎吱嘎吱地嚼,像只疯狂的五子雀,有点像窃笑,有点像切割。”我突然感觉到一只手正焦急地解着我的衬衫纽扣,闻到躺在身后的那只充满爱·欲的母兽散发出危险的气味,我觉得自己正陷入她那流沙般的温存所带来的快乐中。但她突然停住了,退到旁边咳嗽了一声,远远离开了我。
“不行,”她说,“你身上有他的气味。”
不仅是我,那天的一切都散发着圣地亚哥·纳萨尔的气味。维卡里奥兄弟也闻到了,他们被关在牢房里,镇长正琢磨该怎样发落他们。“无论怎么用肥皂和丝瓜瓤搓洗身体,都没法去掉那股气味。”佩德罗·维卡里奥对我说。他们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可还是无法入睡,因为刚一睡着,那场凶杀案就会在梦中重演。巴勃罗·维卡里奥快要老去时,曾想向我解释那一天对他而言如何漫长。他脱口而出道:“就像比平时清醒两倍。”这句话让我明白,头脑清醒是他们关在牢房里最难以忍受的事情。
那是间三米见方的牢房,高处的天窗上装着铁栏杆。房间里有一个简易马桶,一个放着脸盆和水罐的洗漱架,两张铺着草席的简易床。这座牢房是阿庞特上校下令修建的,他曾说哪家旅馆也比不上这里有人情味。我弟弟路易斯·恩里克同意这个说法,因为有天晚上他和乐手们打架被关进牢里,镇长仁慈地允许他挑一位混血姑娘一同过夜。那天早晨八点,维卡里奥兄弟逃脱了阿拉伯人的追杀之后,或许也是这么想的。当时他们因完成了光荣的使命而感到欣慰,唯一令人焦虑的是那股挥之不去的气味。他们要了几大桶水、几块肥皂和丝瓜瓤,洗掉手臂和脸上的血污,又把衬衫洗干净,但还是睡不着。佩德罗·维卡里奥要来清洗剂、利尿剂,还有一卷消毒纱布,好为自己包扎,那天早晨他小便了两次。然而,接下来的时间越来越难熬,气味已经成了次要的事。午后两点钟,令人昏沉的热浪快把他们融化了,疲惫至极的佩德罗·维卡里奥却无法躺在床上,也累得站不起身。腹股沟的疼痛一直升到脖颈,他尿不出尿来,心怀恐惧地断定自己这辈子再也睡不着觉了。“我十一个月没有合眼。”他对我说。我非常了解他,知道那是实话。那天他咽不下午饭,而巴勃罗·维卡里奥从送来的食物里每样吃了几口,一刻钟过后就像得了瘟疫似的腹泻起来。傍晚六点,正在解剖圣地亚哥·纳萨尔尸体的时候,镇长被紧急叫走,因为佩德罗·维卡里奥坚持说有人给他哥哥下了毒。“我快成一摊水了,”巴勃罗·维卡里奥对我说,“我们总觉得是土耳其人耍了什么花招。”到那个时候,简易厕所已经溢了两回,看守带着巴勃罗往镇政府的厕所跑了六趟。阿庞特上校在镇政府瞧见巴勃罗·维卡里奥时,他正被守卫团团围住,蹲在没装门板的厕所里。见他腹泻得如此厉害,镇长觉得下毒一说也并不荒唐。不过,这个说法很快不攻自破,因为已经确知,水和午餐都是普拉·维卡里奥送来的。然而,镇长还是放心不下,他下令让特殊警卫将囚犯押解到他家里。预审法官赶到后,才将他们转移到里奥阿查的监狱去。
不仅孪生兄弟感到恐慌,街上的人们也在议论纷纷。阿拉伯人要报仇的传言并没有消除,但是除了维卡里奥兄弟,没有人想到他们会下毒。大家更愿意相信阿拉伯人会等到夜晚,从天窗里泼进汽油,把两个囚犯烧死在牢里。但这个说法没有一点根据。阿拉伯移民从世纪之初在加勒比海沿岸的各个村镇——包括那些偏远闭塞的村庄落脚,一向安守本分。他们靠卖碎花布和集市上的便宜玩意儿来谋生,勤劳而虔诚,相互之间和睦融洽。他们只在族内通婚,进口小麦当口粮,在院子里养羊,种植牛至和茄子。唯一能激发他们激情的便是玩纸牌。老一辈阿拉伯人仍旧操着故乡的土语;第二代在家中也还乡音未改;传到第三代,就变成听父母用阿拉伯语问话,而自己用西班牙语回答,只有圣地亚哥·纳萨尔例外。因此很难想象,他们会突然改变温良的秉性去杀人抵命,况且发生这桩凶杀案每个人都难卸责任。同样地,没有人认为普拉西达·利内罗一家会复仇杀人。虽然这个中道衰落的家族曾经强势而好斗,依仗家族姓氏的庇佑,还出过两个在酒馆里肆意胡为的凶悍角色。
阿庞特上校听了流言惴惴不安,挨门挨户地拜访阿拉伯人,至少那一次他得出了正确的结论。他发现他们迷惘、悲伤,家中的圣坛上摆放着表示哀悼的物品,甚至有人坐在地上恸哭,但没有一个人怀有报仇的念头。圣地亚哥被杀的那天清晨,阿拉伯人的反应不过是出于一时的激愤;连带头追赶凶手的人都承认,即便抓住了他们也不外是痛打一顿。不仅如此,百岁的阿拉伯族母苏萨娜·阿卜杜拉,还让人用西番莲花和苦艾煎了一种神奇制剂,治好了巴勃罗·维卡里奥的腹泻,也让他的孪生兄弟尿路通畅。从那时起,佩德罗·维卡里奥开始陷入失眠者的困倦,而他刚刚康复的哥哥也无怨无悔地沉入第一场梦中。礼拜二凌晨三点,普拉·维卡里奥被镇长带去与两个儿子告别时,他们就是这副模样。
维卡里奥一家搬走了,包括两个结了婚的大女儿和她们的丈夫,这是阿庞特上校的提议。他们离开时没有人注意,因为镇上的居民已经累得精疲力竭,我们几个尚未睡去的人正在那个无可挽回的日子里给圣地亚哥·纳萨尔送葬。根据镇长的意见,事态平息之前,他们要先在外面暂住些日子,但是维卡里奥一家再也没有回来。普拉·维卡里奥给被退婚的女儿头上裹了一条围巾,以免被人瞧见她的伤痕;还让她穿了一身火红色的衣裳,省得人们怀疑她在哀悼自己的秘密情人。这位母亲临行前恳请阿马尔多神父给关在牢里的两个儿子做忏悔,可是佩德罗·维卡里奥拒绝了,并且说服他哥哥相信他们没有什么可忏悔的。他们两个被孤零零地留下来。转移到里奥阿查的那一天,兄弟俩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们坚信自己做得有理,不愿意像家人那样在夜里被带走,而是要在白天光明正大地离开。他们的父亲庞西奥·维卡里奥不久便去世了。“良心上的痛苦压垮了他。”安赫拉·维卡里奥告诉我。两个兄弟被释放后就留在了里奥阿查,距离家人居住的马纳乌雷只有一天的路程。普鲁登西亚·科特斯去那里嫁给了巴勃罗·维卡里奥,巴勃罗在父亲留下的作坊里学会了打制金银首饰的手艺,成了一名出色的首饰匠。佩德罗·维卡里奥没有恋爱,也谋不到差事,三年之后又重新入伍,得了准尉的头衔。一个明媚的早晨,他带着巡逻队哼着低俗的小曲,走进了游击队控制的区域,从此再无消息。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场凶杀案只有一个受害者,那就是巴亚尔多·圣罗曼。人们认定,悲剧的其他几个主人公都已经带着尊严,甚至是悲壮地承担了命运指派的角色。圣地亚哥·纳萨尔为他造成的凌辱赎了罪,维卡里奥兄弟证明了身为男子汉的尊严,而遭人诱骗的妹妹也恢复了名誉。唯有一个人失去了一切,那就是巴亚尔多·圣罗曼。“可怜的巴亚尔多。”之后许多年,他就这样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然而,凶杀案过后,直到下一个礼拜六出现月食之前,没有一个人想起他来。那天鳏夫希乌斯告诉镇长,他看见一只磷光闪闪的鸟扑扇着翅膀盘旋在他那栋旧宅的房顶上。他认为那是亡妻的灵魂来索回属于她的东西。镇长猛拍一下自己的脑门,不过这一反应跟鳏夫的幻觉没有任何关系。
“该死!”他叫道,“我怎么把那个可怜的家伙给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