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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四、 一滴水,一滴泪(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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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几句话,可以说是两个场景的汇合点。前此,这两个场景同时并行发展,各有其特殊舞台:上面我们看到的是在老鼠洞的情况,下面要看到的是在耻辱柱梯子上发生的事情。前一场的目击者只有读者们刚刚结识的这三个女人;后一场的观众就是我们已经看见聚集在河滩广场耻辱柱和绞刑架周围的公众。

早晨九点钟就有四名什长分立在耻辱柱四角。因此,群众指望就要正正规规地行刑了:大概不会是绞刑,但起码也得是鞭刑,或者割耳朵,反正总得有点什么。于是,顷刻之间,人愈集愈多,那四名什长被挤得太厉害,只好不止一次——用当时的话来说——向两侧“压压”他们,就是说,使用皮索鞭和马屁股。

群众等待观看公开用刑倒是训练有素的,并没有显得特别不耐烦。待着无聊,他们就仔细观察耻辱柱来消遣。这玩艺其实很简单,只是一个立方石头台子,约摸十尺高,里面是空的。有一道粗石垒成的陡峭台阶,当时一般称作“梯子”,通至上面的平台,平台上有一个平放着的转盘,是光板橡木制作的。犯人双臂反剪,跪着,绑在这个转盘上面。有一个木杆轴,由平台里面藏着的绞盘起动,使得转盘旋转,总是保持水平,这样,犯人的脸就能转动给广场上任何一点上的观众看见。这就叫做“转”犯人。

可以看出,河滩的耻辱柱,要说给人娱乐,远远不如菜市场的耻辱柱那么好玩。建筑艺术谈不上;巍峨建筑更谈不上。没有带铁十字架的屋顶,没有八角灯,没有细长圆柱直耸屋顶边缘,顶端展开,形成莨菪叶饰和花饰斗拱,也没有奇兽怪物造型的承溜,没有精雕细刻的木架,没有深深刻入石头的精工雕塑。

要看,也只有那四面粗糙石墙,外加两堵砂石照壁,旁边还有一个瘦精精、光秃秃的一副可怜相的石头绞刑台。

峨特艺术的爱好者是根本不可能一饱眼福的。好在,对于建筑之类最冷漠也莫过于中世纪专看热闹的闲汉,他们才不管耻辱柱美不美哩。

犯人终于绑在车屁股后面给运来了。当他被抬上平台,广场各个角落都能看见绳绑索缠的他被扔在转盘上的时候,嘘声震天价响,笑声和喝彩声轰然而起。大家都认出来了:原来是卡席莫多。

果真是他。他这次归来可也奇特:今天他绑在耻辱柱上,而昨天就在这个广场上,众人一致欢呼致敬,拥戴他为众丑之王,随从他的有埃及公爵、屠纳王和伽利略皇帝!但是,肯定无疑,人群中任何人,甚至凯旋而去、缧绁而归的卡席莫多自己,脑子里都没有清楚地想到作此今昔对比。眼前这个场面只欠格兰古瓦和他的哲学。

不一会儿,吾王的宣过誓的号手米歇·努瓦瑞,根据府尹大人尊旨,喝令市民禁声,高声宣读判决词。然后,率领他那些身穿号衣的手下,退至车子后面。

卡席莫多漠然不为所动,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任何反抗都是不可能的,因为——按照当时刑事判决的用语——“束缚坚固而牢靠”,这就是说,皮索和铁链大概都嵌进肉里面去了。不过,这是一种至今还没有丢弃的监狱和苦刑船传统,而且通过手铐把它在我们这样的文明、优雅、人道的民族中间保留至今(且不说苦役场和断头台)。

卡席莫多任凭别人拖他,推他,扛他,抬他,把他绑上加绑。从他的面容上只能隐约看出有点野人、白痴的惊愕。人们知道他是个聋子,现在干脆就是眼睛也瞎了。

他们把他拖到转盘上去跪下,他就跪下。他们把他里外上衣都扒掉,他就让他们扒掉。他们又用皮索、环扣按照一种新捆法来捆他,他就让他们如此这般捆绑。只是,他不时大声喘气,就像一头小牛犊把脑袋搭拉着在屠夫的大车旁摇头晃脑。

“这傻子!”约翰·弗罗洛·磨坊对他的朋友罗班·普斯潘说(这两个学生理所当然似的,一直跟着犯人来了),“他什么也不明白,就跟关在盒子里的金龟子似的!”

卡席莫多前鸡胸、后驼背,以及硬皮多毛的两肩,统统裸露出来,群众见了,哈哈大笑。大伙快活的当儿,一条汉子身穿城防号衣,五短三粗,登上平台,走到犯人跟前。他的姓名顿时在观众中间传开:此人是彼埃腊·托特律——小堡的宣过誓的行刑吏。

他一上去就把一个黑色的沙漏时计放在耻辱柱的一个角落里。这个沙漏上面的瓶子里装满红色沙子,向下面的容器漏下去。接着,他脱去两色对半的披风。于是,群众看见他右手上吊着一根细皮鞭,白色的长皮索闪亮,编绞成束,尽是疙瘩,尖端是一个个金属爪。他伸出左手,漫不经心地挽起右臂衬衫袖子,一直挽至腋下。

这当儿,约翰·弗罗洛把金色鬈发的脑袋高高探出在人群之上(为此,他撑着罗班·普斯潘的肩膀),喊道:“先生们,女士们,来看呀!要强制鞭笞我哥哥若萨副主教先生的打钟人卡席莫多先生啦!瞧这东方式的古怪建筑,背上背着个圆屋顶,两腿长成弯弯曲曲的柱子!”

群众又哈哈大笑,儿童和姑娘们笑得最起劲。

终于,行刑吏一跺脚,转盘开始旋转。卡席莫多在束缚之下摇晃起来。他那畸形的脸上突然现出惊呆的神情,周围的群众笑得更厉害了。

旋转着的转盘把卡席莫多的驼背送到彼埃腊先生的眼下,他猛然抬起右臂,细长的皮索像一团毒蛇在空中嘶嘶地叫,狠命地抽在不幸人的肩上。

卡席莫多这才猛醒,就地往上一窜。他开始明白了。他在捆绑中扭曲着身子,又惊讶又痛苦,脸猛烈抽搐着,脸上的肌肉也紊乱了。但是,一声叹息也没有。他只是把脑袋使劲向后仰,又左右躲闪,晃动着,就像一头公牛给牛虻猛螫腰侧。

皮鞭一下又一下抽下来,抽个不停。转盘不住地旋转,鞭笞雨点般刷刷落下。顿时,血喷了出来,在驼子的黑皮肩膀上淌出一道道细流,细长的皮索在空中嘶鸣,飞旋着,把血滴溅得到处都是,飞溅到观众中间。

卡席莫多至少表面上又恢复了原来的漠然。起初,外表上看不出来,他却悄悄地使劲,企图挣断绳索链条。只见他两眼冒火,肌肉僵硬,四肢蜷缩,皮索和链条绷得紧紧的了。这场挣扎极为有力,令人惊赞,却也是绝望的挣扎。然而,府尹衙门久经考验的缧绁颇有韧性,轧轧一阵响,如此而已。卡席莫多精疲力竭,颓然作罢。脸上的惊愕换成了痛苦而又深沉的沮丧表情。他那只独眼闭了起来,脑袋搭拉在胸前,半死不活的样子。

随后他再也不动了。一切都对他不起作用了:血尽管继续不断往下淌,鞭笞尽管越来越凶猛,行刑吏挥鞭执法,兴奋不已、无比陶醉,也就越来越愤怒,而可怕的皮鞭更为刻毒,刷刷直响,赛似巨灵挥动魔掌,尽管这样,卡席莫多还是一动也不动。

鞭刑一开始,就有一个小堡执达吏骑着黑马,守候在“梯子”旁边。这时,他伸出手上的乌木棒,指指沙漏。行刑吏遵命住手。转盘也不再转动。卡席莫多才缓缓睁开那只独眼。

鞭笞完毕。行刑吏的两名下手过来,洗净犯人肩背上的血迹,用一种无名油膏涂抹他的身子,身上的伤立即愈合了。然后,他们把一件无袖法衣式的黄色披衫给他披在身上。与此同时,彼埃腊甩着那鲜血浸透染红的皮鞭,血一滴滴又落在地面上。

卡席莫多罪并没有全部受完。他还得在耻辱柱台子上跪一个小时,这是弗洛里昂·巴勃迪安老爷在罗伯·戴屠维耳老爷所作判决之外十分英明地增加的。这恰好极为荣耀地证实了若望·德·库曼纳那句既合心理学、又合生理学的古老俏皮话:surd absurd.(42)

于是,把沙漏翻转过来,让驼子继续绑在木台上,跪满严明法纪所需的时间。

民众,尤是中世纪的民众,在社会里,就像小孩在家庭里。只要民众继续处于这种混沌未开的状态,道德上智力上未成年状态,我们说孩子的话也可以用来说他们:

在这种年龄(43),是没有怜悯心的。

(42)拉丁文,聋子总是可笑的。俏皮在于surd加上一个前缀ab,就变成了一个形容词。

(43)法语里,“年龄”又作“时代”解。

读者从上述已经得知:卡席莫多为众人所憎恨,——确实,理由不止一个,而且都很充足。人群中间简直找不出一个人,没有(或者自认为没有)理由来嫌恶圣母院驼子这坏蛋。先前看见他出现在耻辱柱台子上的时候,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而后他受尽酷刑,刑余幸存的可怜状态,远远没有使得观众大发慈悲,只是使人们的憎恨中有了一份欢乐的成分,从而憎恨更带残忍。

因此,一旦(借用法学界今日仍在使用的行话来说)“公罚”完毕,就该千千万万个私人来报仇雪恨了。在这里也像大厅里一样,尤其是妇女闹得最凶。她们一个个都对他心怀怨恨,有的是因为他坏,有的是因为他丑。后一类女人尤其凶狠。

一个喊道:“呸!反基督的丑八怪!”

另一个喊道:“骑扫帚的魔鬼!”

另一个吼叫:“多妙的悲剧丑脸呀!今天要是昨天,就凭这个,你还会当上丑人王!”

一个老太婆接口说:“好哇!瞧这耻辱柱上的丑脸!什么时候你变成绞刑架上的鬼脸呢?”

“你什么时候顶着你的大钟给埋在地下一百尺呀,该死的打钟的?”

“可就是这个鬼给咱们敲奉告祈祷钟呀!”

“啊!聋子!独眼!驼子!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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