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莫琳与公关代表(2/2)
他问:“你知道我失去她后最后悔的是什么吗?”她摇摇头。
“我最后悔没有搏一搏。”“伊丽莎白得的是脑癌,雷克斯。你可以怎么搏?”“医生说她会死的时候,我只是握着她的手,选择了放弃。我们都放弃了。我知道这也许不会改变什么,但真希望当时我让她看见我有多么想留住她。莫琳,我应该大怒一场的。”
他端着茶杯,弓着身-子,仿佛在祈祷。没有抬头,只是专注地、低声地重复几个字,碟子上的茶杯轻轻颤-抖。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他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我应该大怒一场的。”
这段对话一直跟随着莫琳。她的情绪又低落下来,连续好几个小时盯着窗外,回忆过去,几乎什么也不做。她细细回想过去的自己,那个认为自己可以给哈罗德一切的女-人,再打量现在的自己,连一个妻子都算不上。她又把哈罗德床头柜的两张照片拿出来,一张是婚后不久拍的她的笑脸,一张是戴维穿上第一双鞋子的照片。
突然第二张照片的一个细节吓了她一跳,她多看了一眼。那只手,那只扶着戴维摇摇晃晃单脚站起来的手。一阵冷意顺着她的脊背传下去,那只手不是她的,是哈罗德的。
照片是她拍的。当然是她拍的,现在她记起来了。哈罗德正拉着戴维的手,她转身去拿相机。怎么会把这一幕从脑海中丢掉呢?她怪了哈罗德那么多年,说他从来没有抱过他们的孩子,从来没给过他一个孩子需要的父爱。
莫琳走进那间最好的房间,拿出已经没有人看的相册。书背铺满了厚厚的尘埃,她直接用裙子擦掉,忍着泪仔细翻看每一页。大部分是她和戴维的照片,但还有其他。婴儿时的戴维躺在哈罗德腿上,哈罗德低头看着他,双手举在空中,好像强忍着抱他的冲动。还有一张,戴维骑在哈罗德的肩膀上,哈罗德使劲伸着脖子保持平衡。少年时期的戴维和哈罗德并肩而坐,年轻人一身黑衣,留着长发,父亲则穿着夹克打着领带,两人都盯着金鱼池。她笑了。他们都曾经试过走近对方,虽然并不明显,并不频繁。但哈罗德是尝试过的,连戴维也偶尔努力过。她把摊开的相册放在大腿上,怔怔地望着半空,看到的不是窗帘,而是过去。
她又看到了班特姆,戴维卷入海浪那天,看到哈罗德解开鞋带。她花了好多年责怪他这件事。然后她又从一个新的角度看到这幅画面,仿佛照相机转了一百八十度,镜头对着她。她的胃在跳动。海边有一个女-人,挥着双手尖叫,但是她也没有跑进海里。一个半恐惧半疯狂的母亲,却什么都没做。如果戴维真的在班特姆淹死了,她也要承担同样的责任。
接下来的日子更难过了。满地都是打开的相册,因为她实在无法将它们放回去。她清早洗了一洗衣机衣服,却任由它们在洗衣筒里闷得发臭。她试着用饼干芝士果腹,因为她无法鼓起力量烧水做饭。她能做的只有回忆。
哈罗德打电话回来,除了听,她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偶尔呢喃一句“天啊”,或者“谁能想到呢”。他跟她讲他休息的地方,木材仓库、工具棚、木屋子、公车站、谷仓。他口中的词语带满活力一个接一个蹦出来,她觉得自己已经老得快风化了。
“我尽量不弄乱人家的地方,也从来没砸过锁。”他说。他知道每一种灌木植物的名字,还有它们的用途,当时就列了好几种,但她跟不上。他告诉她现在正在学自然定向,向她形容见到的陌生人,他们提供什么食物,还帮他修鞋,连吸毒、酗酒的边缘人也来帮他。“只要你停下来听一听,莫琳,你就会发现其实没什么人是可怕的。”他好像和每个陌生人都有时间聊天。他在她眼中太难理解了,这个孤身上路,与陌生人攀谈的男人,所以她只用高一个调的声音说了些烦人的小事,像姆囊炎,坏天气。她没有说“哈罗德,我冤枉了你”。也没有说她其实很享受在伊斯特本的时光,告诉他自己后悔当初没有同意戴维养狗。她没有问“真的太迟了吗”?但整个电话过程中,她都在心里想这些话。
孤零零地,她坐在清冷的月光中,哭了仿佛有几个小时那么久,仿佛只有那轮孤寂的月亮明白她的内心。连对戴维倾诉的勇气都没有。
莫琳看着金斯布里奇街上穿过黑暗映入房内的路灯。这个安全的、熟睡的世界里没有她的位置。她无法不去想雷克斯,还有他现在还未消散的、对伊丽莎白留下的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