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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惩戒笼(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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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切成块。”勒内说。多博雷将叉子果断地扎进了弗里格左边大腿,但叉子没有插进隆起的肉里。“等一下!”路易斯叫道,“等一下。”弗里格要么是因为痛,要么是因为吃惊,叫了起来。一个在金马刺战役中遭到第一次还有点儿轻率的长矛袭击的法国骑士。

但是,冬迭南不想将战斗留给其他武士,他作为使徒更有资格攻击……

但是,冬迭南想做得更出色,来弥补第一下刺杀的软弱……

但是,勒内无条件地相信临终涂油礼,想用面包刀至少试一试……

但是,比特贝尔,他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但是,路易斯打了一下勒内的手腕,刀哐啷一声掉到了地板上。就着这同一下跃起的动作,路易斯一把抓住了他三个月来再没有靠得这么近过的弗里格的衣领,往他肚窝里揍了一拳,然后放开了衣领。这有着惊人清秀面容的男孩往后倒在了发亮的厨房桌子上,两腿像修女弗罗斯特那样大张开,他躺在那儿不动了。

“然后呢?”助理神父问,“在你们威胁你们的朋友,说要像食人族一样吃掉他以后呢?”

“然后。”路易斯在这个散发霉味的小杂间说。尽管助理神父威逼他,但他没有泄露同伙的名字。

“真相。”这个年轻的声音说。而路易斯没有像那个洗手的彼拉多 [214] 一样回应说:“什么是真相?”

“然后我们就没有管他了,尊敬的父。”

“因为你们恢复理智了?”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的,尊敬的父。”

助理神父对这些可怜的霍屯督过错报以哼哼的鼻音,要么是反感,要么是厌烦,要么是恼怒。他难道没发觉他面前的这个罪人做了假忏悔?他难道对这个叛教徒心甘情愿地迈开使徒的脚,走到木栏杆这里做忏悔的圣事无动于衷吗?他相信用针对小孩儿犯禁的惩罚措施和例行法则就可以让这件事儿化为乌有吗?

路易斯在那天早上听到消息,他父亲正要赶过来接他出寄宿学校,因为战争阴云眼看着越来越黑暗了,马上会将我们这个小但却宝贵的国家的和平浮沉吹个干净了。所以他估计——为此他很恼火——坐在油腻腻、灰扑扑的网格另一边的主事者,心思更多是在欧洲版图上,而不是人的灵魂里另一场黏稠的心灵内战,这场战争也是黑暗势力在取胜。所以,他急忙地说:“不,尊敬的父,我们没有放过他。我和我的同伙还犯了更深的罪。胖子靠着他可怕的体重把叉子戳进了他的心脏,矮墩儿用一个勺子戳受害者的眼窝,结果受害者就晕过去了。矮墩儿就像舀煮过了的土豆一样舀下去,然后把那个器官扔在了身后。”

助理神父站起了身,木头的嘎吱声听上去就像是一只远方的啄木鸟在啄。

“那个因为看到母亲死去而堕落到了骨髓里的小家伙,欢呼着剥下了受害者上身的衣服,用面包刀画十字,就像他死去的母亲原先在切长面包之前都会做的那样,然后,他又在赤裸的、颤抖的胸脯上斜着切下了一条槽儿。”

“一条槽儿?”

“一小长条,尊敬的父。在西弗兰德我们管它叫槽儿,抱现。”

“抱现?”

“是抱歉,尊敬的父。小家伙从皮肤和肉上切下了一小长条,然后说要把这一条吃掉,但天性里对邻人的怜悯阻止了他,然后他就跪下来,伤心地哭起来。”路易斯喘气。他说太快了,气也没换就说完了。

“那你呢?你,我的儿,你对这样的罪行又表现出什么态度?”对方声音听起来有力又专注,但也模仿了我讲述时的嘲讽语调。

“我夺下了小家伙的面包刀,刺穿了受害者的邪恶心脏。”

“但是小伙儿,那里已经插了一把叉子,胖子插进去的那把。”

“就在旁边!就在旁边!一个心脏是有足够地方插上刀和叉的。”血的味道穿透了忏悔椅散发出来,是一大桶热气蒸腾的猪血的味儿,用这猪血配上洋葱或葡萄干就能做出血肠来。

助理神父发出了三下轻微的哧溜声,就像是在吸塞进了他牙齿缝里的一根肉丝。

“塞涅夫!”这个名字在整个教堂中厅里回荡。允许这样做吗?告解神父可以这么放肆地暴露告解人吗?我应该大声喊:“是,助理神父约翰纳斯·玛埃斯吗?”

“塞涅夫,”这教士用稍微温和的语气重复道,“你还真是让我看不透啊!你都想糊弄我们些什么呀?你觉得我没有其他事儿可做了,光是来听你这些胡言乱语吗?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儿,你这个鼻涕虫?你这样我可以就地把你开除出学校。”

“我父亲明天或后天反正要接走我了。”

“祝你好运,”这个声音说,“你尽可以继续幻想下去。要是你以后给报纸写文章了,我不会惊讶的。或者写书。但是你到时候可要收敛一点,不能用这么夸张的风格了。你可以学学菲利普·德·皮雷塞恩 [215] 。宏伟又简练。我会给你一本《皮特·法尔德:一个方济各教徒的小说》,精选系列之一。”

“这本我已经读过了。”

这句话似乎惹恼了教士。他换了个坐姿。路易斯听到他的胃咕噜叫,叫声这么近,就好像是他自己的胃发出来似的。教士嘟哝了些让人听不清的话。“我真不想说,一个悔改的罪人要比九十九个……给天堂带去更多喜悦……我不会说:走吧,不用害怕……塞涅夫,为了天堂,你离开吧。”

路易斯走到了圣贝尔纳德岩洞。他筋疲力尽。一棵橡树的树冠血一样的红。寒冷的空气静悄悄,一只鸟儿都没有。

“等一下。”路易斯叫道。勒内的刀掉了下来,冬迭南将捅火钩放在了发抖的弗里格身边,多博雷正压制住了他。路易斯从孩子湿津津的手中夺下了面包刀,抵住了弗里格的下颚。

“别这样做,路易斯,你会直接掉进地狱的。”猛兽一般的小嘴巴带着对死亡的恐惧说。

“说,你很抱歉。”路易斯屏气说。

“我很抱歉。”

“说你就该受罚。”

“我,我说就该受罚。”

“没有‘说’字。”

“没有‘说’字。我就该受罚。”

勒内拽弗里格的睡衣。“对。”多博雷说。正当路易斯将刀背压在弗里格咽喉上的时候,多博雷和冬迭南带着欢呼的窃笑拽下了弗里格的裤子,一直扯落到鞋子上。弄脏了的内裤,勒内也给他脱了下来。路易斯把他伸向下体的手打到一边。

“你们看看,他是怎么躺这儿的。”他说。

“活脱脱一头猪崽子。”勒内兴高采烈地叫道。

“我们应该打他的光屁股。”比特贝尔说。他现在才从洗衣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湿淋淋的抹布。

在弗兰德的死刑执行官路易斯洞察一切的眼睛底下,弗里格被迫不及待的几双手翻了个身,带有内裤橡胶带压出的红道道的苍白屁股瓣毫无防备,比弗里格的脸蛋在任何时候都更无辜。这不就是圣洁贞女要求我们做到的卑微,要求我们做到的贫苦?“等一下。”路易斯说。弗里格立刻就用一个手肘把自己撑了起来,这个殉道者绝没有什么忍耐力,他又开始酝酿诡计了。就连勒内都看出来了。这毫不留情的鼻涕虫,他把弗里格推了回去,弗里格的脸便又朝着用旧了的发光木头。

路易斯原谅不了直到现在为止都待在洗衣间的比特贝尔,他和所有人都离得远远的,甚至也许还在期待守护天使或修女干预,而现在却龇牙笑着挥舞抹布。路易斯便说:“我们不打他。”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只被苹果填得半满的手提篮上,他想到了中世纪的惩戒笼,违法者都会被塞进去。他把这篮子连着莱茵特苹果拖到了桌子上。轻声哀求着“别这样,停手”的弗里格被转过来,头和交叉的胳膊朝前。

他的屁股和慌得乱摆的大腿从篮子里漏了出来,路易斯不由得想到一幅画的某个片段,画上每个形体都是一句谚语或成语;他看过一本《维索尔伦现代词典》 [216] 的插图,不,是教父的一本书,那里面的词条是:“篮中公鸡”或“满月也有瑕”,不,“篮子盛月光”。或者类似的什么。

“好嘛,他从篮子里掉出来了。” [217] 路易斯说。这恰好是一句古老的谚语,但其他人都没听出来,多半也不知道这句话,只是不知所措地站着。比特贝尔拧干了抹布。勒内问,弗里格是不是整晚上都必须这样待着。

“那我们就得把他拴紧了。”冬迭南说。

“还得堵住嘴。”

没脑子、不中用的狗腿子。还有最根本的、不可回避的、规则中确定好了的人事儿要做啊。荷辛斯在夜里透过窗子看进来,然后站到门口,嘴张得大大的。

“呀,这是……”

“这是一个霍屯督人展览。”路易斯说。没有人笑出来。路易斯从裤兜里抽出温暖的铅质跖骨,比克尔,这是他从修女圣盖洛尔夫的床头柜里偷出来的,然后把它往弗里格两瓣屁股之间干燥的开口里塞,直到这个并不高贵的金属再也看不到为止。弗里格抽泣,他那分成两半的白色肉体在抽动,水果篮吱呀直响。

“封上封印了。”路易斯说。同伙们尊敬地看着他。弗里格请求宽恕,但他说的话跌跌绊绊地搅到了一起。

路易斯结结巴巴重复着那些话,在岩洞前。他不敢去看圣洁贞女那受尽风吹雨淋的石头脸;但他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去看,看到她满脸悲伤。他说了两遍、三遍认罪的话,但是有首歌就像是冰冷、黑暗的厨房里的一首数数歌谣那样一次次地闪过他的脑袋:“一个篮子满又满,羞耻事儿说不完,一个篮子满又满,羞耻事儿说不完。”

路易斯在篱笆墙边上和贝克朗聊天,这位园艺工在篱笆外套上了铁丝网,上面挂着生锈的饭锅、瓶子和金属条,这样如果有德国人在黑暗的掩护下悄悄走近,他们的头盔、机枪和战地炊具就会撞在上面,发出震天巨响。这时候修女弗罗斯特和修女恩格尔急切地朝他挥手。

路易斯走到她们面前,走到了妈妈身边,她在惨淡的日光下把一个行李箱搁在旋转木马的底座旁。她戴着一顶可笑的丝柔帽,上面还有一根雉鸡羽毛。修女弗罗斯特和修女恩格尔盯着他们,看妈妈如何向自己的儿子伸出手。

“我来接你了。”

“我看出来了。”

“我是坐公共汽车来的。”

“是吗?”

“你不想和你的朋友道个别吗?”

“我已经道过别了。”

“我来了,你不高兴吗?”

“高兴,高兴,妈妈。”(你在女人中是有福的。)

修女们和她聊到了教会人士遭受的迫害。在慕尼黑,一个身体脆弱的老神父被关了起来,因为他在布道的时候批评了政府。在德国学校里不许再教宗教课了。德国女人们在她们分娩的医院里必须签署声明,说她们的孩子不受洗。整个教堂里都只准点一支蜡烛。在教皇请求拜访关在监狱中的教士时,他遭到了羞辱。“您就别想进去了,神父,这是红十字会负责的事儿。”他们对他说。虽然他以前在德国做过十年的教皇使节,在那儿一直都挺受欢迎。

弗里格向妈妈伸出手。“您好,塞涅夫夫人。”路易斯拽着他的胳膊肘,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我来向你说再会 的,路易斯。”

“你真是……好心。”

“你伤害过我,路易斯。”弗里格将手伸进裤兜。有那么备受折磨的一瞬间,路易斯还以为他要拿出那个可恶的跖骨粒来了。但出现在他手上的,是一支象牙质的钢笔杆。平滑的笔身上有一个小洞,里面可以看到巴黎的圣心堂(是大会堂,还是主教教堂来着?),细节清晰,是粉画的颜色。

“这个我送你。好让你知道我原谅了你。”

“多谢。”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也不明白。”

“但我不生你的气。我不相信你有坏心。”

路易斯为那些像米泽尔一样在他皮肤底下急速窜出来,让他发痒的混乱又残忍的念头感到羞愧。弗里格是从嘴里拿出了那颗铅跖骨吗?有可能吗?如果别人遭到了你的羞辱,他们之后难道还会立刻要求,像那一刻的弗里格那样,在惩戒笼里再待久一点吗?

“我会一直想着你的。”他说,在眼泪流下来之前。他走到了自己母亲身边,从旋转木马下提起了行李箱。

“保重啦!”弗里格在他身后喊道。

他们走过了修女伊梅尔达仔细修剪过的松树,走过了铜质风信鸡,走过了城堡窗台上的花盆。透过荆棘篱笆墙的一个洞,他看到弗里格站在梨树下挥着手,挥着手。

1947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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