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2)
天花板上一个赤裸灯泡发出明晃晃又闪烁不定的光,照射在斗室里。我被绑在铁床上,脚踝与手腕被拴在一起,以带锁钩环固定在水泥墙的环眼螺栓上。
门上的三道锁往后撤,但我被注射了太多镇静剂,丝毫未受惊吓。
门晃了开来。
莱顿穿着半正式的礼服。戴着细边眼镜。
当他靠近,我嗅到一阵古龙水味,接着闻到他气息中的酒精味道。香槟吗?不知道他刚刚从哪来的?派对?慈善晚会?他外套的缎面前襟上还别着一条粉红丝带。
莱顿慢慢地坐到薄如纸的床垫边上。
一脸严肃,也带着不可置信的悲伤。
“我敢肯定你有话想说,贾森,但希望你让我先说。发生这样的事,我受到不少责怪。你回来了,我们却没想到你……情况会这么糟,不管是之前或现在。我们让你失望了,很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只是……痛恨发生的这一切。你回来,本该好好庆祝的。”
尽管在受到强力镇静剂的压制,我仍全身发抖,因为悲痛。因为愤怒。
“到丹妮拉公寓来的那个男人……是你派他来抓我的吗?”我问道。
“是你让我别无选择。你甚至有可能告诉她这个地方……”
“你叫他杀了她?”
“贾森……”
“有没有?”
他没有回答,但这也算是回答了。
我直瞪着莱顿,一心只想把他的脸撕个稀巴烂。
“你这个王八……”
我崩溃了。
啜泣起来。
我挥不去脑海中鲜血从丹妮拉的脚流下的画面。
“真的很抱歉,兄弟。”莱顿伸出手搭在我的手臂上,我奋力想挣脱,肩膀差点脱臼。
“别碰我!”
“你在这个小房间待了将近二十四个小时了。把你绑起来注射镇静剂,对我来说毫无乐趣可言,但只要你对自己或其他人造成危险,这个情况就不可能改变。你得吃点东西,你愿意吗?”
我凝神注视着墙上一道裂缝。
并想象着用莱顿的头砸出另一道裂缝。
拽着他的头一而再、再而三地砸向水泥墙,直到他的头变成一团模糊的血肉。
“贾森,要不你让他们喂你吃东西,要不我就替你插胃管。”
我想告诉他我要杀了他,还有这个实验室的每个人。话几乎都到嘴边,但较明智的判断战胜了冲动——我毕竟还是完全受此人掌控。
“我知道你在公寓里看到的情景很可怕,我也很抱歉。真希望那件事根本没发生过,但有时候情况已完全失控……真的,请你相信我非常、非常抱歉,不得不让你看到那一幕。”
莱顿起身走到门边,拉开门。
他站在门边回头看我,脸上半明半暗。
他说:“也许你现在听不进去,但如果没有你,就不会有这个地方存在。如果没有你的研究、你的聪明才智,我们谁都不会在这里。我不会让任何人忘记这一点,尤其是你。”
我冷静下来了。
我假装冷静下来了。
因为继续被锁在这个小房间,什么事也办不成。
我从床上往上看着装在门上方的监视器,要求见莱顿。
五分钟后,他一面替我松绑一面说:“能让你摆脱这些玩意儿,我恐怕跟你一样开心。”
他拉了我一把。
我的手腕被皮带磨破了皮。
嘴巴很干。口渴得头都昏了。
他问道:“你觉得好些了吗?”
我忽然想到,当初在这个地方醒来时的第一个意念是正确的:假装成他们以为的那个人。要想瞒天过海的唯一方法就是假装自己丧失记忆,忘了自己的身份。让他们来填空。因为假如我不是那个人,对他们便没有用了。
那样我将永远无法活着离开这个实验室。
我告诉他:“我害怕,所以才会逃跑。”
“我完全明白。”
“很抱歉让你这么大费周章,但你要理解,我在这里只感到迷失,过去十年就像一个敞开的大洞。”
“我们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恢复记忆,让你好起来。我们已经启动核磁共振扫描仪,要替你检査有没有创伤后应激障碍。我们的精神科医师阿曼达·卢卡斯会简短地和你谈一谈。我向你保证,我们一定竭尽全力解决这个问题,直到你完完整整回到我们身边。”
“谢谢。”
“换作是我,你也会这么做的。你听着,我不知道你过去这十四个月经历了些什么,但是和我相识十一年的这个人,和我一同建立这个地方的同事兼好友,现在正被锁在你大脑深处的某个地方,我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
一个骇人的念头闪过: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我应该知道自己是谁。
但还是有些许疑惑……会不会我记得的那些身为丈夫、父亲、教授的真实生活,并不是真的?
会不会是我在这个实验室工作时,脑部受创的后遗症?
会不会我其实就是这个世界里每个人所认为的那个人?
不会。
我知道自己是谁。
莱顿一直坐在床垫边上。
这时他跷起脚来,往后躺靠着床尾板。
“我不得不问一声,”他说,“你在那女人的公寓做什么?”
撒谎。
“我也不是很确定。”
“你怎么认识她的?”
我极力忍住泪水与怒火。
“我很久以前跟她交往过。”
“我们从头说起。三天前的晚上,你从厕所窗户逃跑以后,是怎么回到洛根广场的家?”
“搭出租车。”
“你有没有告诉司机你刚刚从哪里出来?”
“当然没有。”
“好,你从你家成功摆脱我们以后,又去了哪里?”
撒谎。
“我游荡了一整夜。我又慌又怕。第二天我看见丹妮拉艺术展的海报,才会找到她。”
“除了丹妮拉,你还跟谁说过话吗?”
瑞安。
“没有。”
“你确定?”
“确定。我跟她回到她家,一直都只有我们两个人,直到……”
“你要明白,我们为这个地方、为你的研究,付出了一切。我们把所有赌注都押在这地方了,任何一个人都会牺牲性命来保护它。也包括你在内。”
枪声。
她眉心的黑洞。
“看你这副模样,实在是让我心碎啊,贾森。”
他的口气带着真诚的苦涩与懊悔。
从他眼中看得出来。
“我们以前是朋友?”我问道。
他点点头,下巴紧绷着,仿佛强忍着一波激动情绪。
我说:“我只是难以理解,你和这里的其他任何人怎能接受以杀人的方式来保护这个地方。”
“关于丹妮拉·瓦尔加斯的遭遇,我认识的贾森·德森绝不会多做考虑。我不是说他会高兴,我们谁都不会,我甚至觉得恶心。但他会接受。”
我摇摇头。
他说:“你忘了我们一起建造了什么。”
“那让我看看。”
他们帮我打理干净,给我换上新衣,又喂我吃东西。
午餐过后,我和莱顿搭乘货梯来到地下四楼。
上次走这条走廊时,两旁都挂着塑料布,我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没有人威胁我。
没有人明确地告诉我不能离开。
但我已经注意到我和莱顿有鲜少独处的机会,有两个一举一动很像警察的男人老在周遭打转。我记得第一晚来到这里就见过这些警卫。
“这里基本上有四层楼。”莱顿说,“第一层有健身房、娱乐室、食堂和几间宿舍。第二层有实验室、无尘室、会议室。地下三楼是制造专用,四楼则有医务室和任务管制中心。”
我们朝类似金库门的两道防护门走去,看起来固若金汤到足以保护国家机密。
门旁墙上装了一个触屏,莱顿停在屏幕前,从口袋掏出门卡,放在扫描器底下。
一个电脑语音的女性声音说:“请说出姓名。”
他靠上前去:“莱顿·万斯。”
“密码。”
“一一八七。”
“声音辨识确认完毕。欢迎,万斯医师。”
我被蜂鸣器的声音吓了一跳,那回音逐渐消失在我们身后的走廊上。
门缓缓开启。
我踏入一座机棚。
强光从上方高处的屋梁往下射,照亮一个古铜色的立方体,每边大约三米半。
我的脉搏瞬间加快。
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莱顿想必感觉到我内心的惊叹,因此才说:“很美吧?”
美丽绝伦。
起初,我以为机棚里的嗡鸣声来自灯光,但是不可能。那声音太深沉,甚至从骨子里都能感受到,犹如一部庞大机器的超低频振动。
我仿佛被催眠似的,不知不觉往那个箱体走去。
我怎么也想不到能看到它以这样的规模真实呈现。
近看,它表面并不光滑,而是不规则的,光线一经反射,让它看起来像个多面体,几乎呈半透明。
莱顿指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完美无瑕的水泥地:“我们就是在那里发现了昏迷的你。”
我们慢慢沿着箱体的周边走。
我伸出手,手指轻抚过它的表面。
触手生凉。
莱顿说:“十一年前,你获得帕维亚奖之后,我们来找你,说我们有五十亿美元。本来可以打造一架航天飞机,却全给了你,想看看你用无限的资源能做出什么成果。”
我问道:“我的研究在这里吗?我那些笔记?”
“当然了。”
我们到达箱体的另一头。
他带我绕过下一个转角。
这一面的箱体上开了一扇门。
“里面是什么?”我问道。
“你自己去看。”
门框底部离棚厂地面约有三十厘米高。
我压下门把,推开门,正要往里跨。
莱顿一手按住我的肩膀。
“别再进去,”他说,“为了你自己的安全起见。”
“危险吗?”
“你是第三个进去的人,在你之后又进去了两个人。到目前为止,只有你一个人回来。”
“其他人怎么了?”
“不知道。记录仪器在里面无法使用。目前我们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有人能安全回来提出报告。就像你这样。”
箱体内空空的、暗暗的,简单无赘物。
壁面、地板和天花板的材质都和外部一样。
莱顿说:“里面能隔绝声音、隔绝放射线,密不透气,另外你应该也猜到了,它会产生强大磁场。”
我关上门时,听到另一边有门锁咔嗒一声锁定的声音。
看着这个箱体就像看到一个未能实现的梦想起死回生。
我将近三十岁时研究的东西,也有一个跟这个十分类似的箱体。只不过那个只有二点五立方厘米,是为了让某种宏观物体进入叠加状态。
我们物理学者有时会称之为“猫状态”,权当是科学家之间的幽默玩笑。
这灵感来自薛定谔的猫,也就是那个著名的思想实验。
且想象在一个密封箱中有一只猫、一小瓶毒气和一个放射源。假如内部感应器感应到放射现象,例如原子衰变,小玻璃瓶就会破裂,释放出毒气毒死猫。原子衰变与不衰变的概率是一样的。
将我们这个传统世界的某个结果与量子层级的事件相联结,确实极具巧思。
量子力学理论的“哥本哈根解释 ”提出了一个疯狂的说法:在箱子打开前,在进行观察前,原子处于叠加状态,也就是既已衰变又未衰变的不确定状态。换言之,猫既是生也是死。只有当箱子打开,进行了观察,量子态的波函数才会塌陷成其中一个状态。
换句话说,我们只会看到其中一个可能的结果。
例如,一只死猫。
而那便成了我们的事实。
但事情变得很奇怪。
会不会有另一个世界也和我们所知的这个世界一样真实,而在那里打开箱子后,却看见一只活生生、打着呼噜的猫?
量子力学的“多世界诠释 ”说,会。
当我们打开箱子,便会产生分岔。
会有一个发现死猫的宇宙。
也会有一个发现活猫的宇宙。
而杀死猫的——或者就让它活着吧——正是我们的观察之举。
然后事情又变得奇怪,奇怪到让人抓狂。
因为那种观察行为随时都在发生。
所以如果每当有某件事物受到观察,世界就会分裂,也因此宇宙的数量庞大到无法想象(多重宇宙),而所有可能发生的事也都会发生。
我制作那个迷你立方体的构想就是创造一个不受到观察与外界刺激的环境,以便让我的宏观物体——一个长四十微米、含有大约一兆原子的氮化铝圆片——能安然存在于那个不确定的猫状态中,不会因为与环境互动而“去相干” 。
补助金蒸发之前,我始终没解开那个问题,但另一个世界的我显然解开了,还把整个构想提升到不可思议的层级。因为假如莱顿所说属实,这个箱体做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根据我对物理所知的一切看来是不可能的。
我感到羞愧,仿佛输给一个能力更强的对手。这个箱体是由一个眼界恢宏的人打造的。
一个更聪明、更厉害的我。
我看着莱顿。
“能运作吗?”
他说:“既然你现在能和我一起站在这里,应该就是可以吧。”
“我不懂。如果想在实验室里让一个粒子处于量子态,就得创造一个隔离室,移除所有光线、抽出空气、将温度调低到仅略略高于绝对零度。那样人类是活不了的。而规格越大,整个情况就会变得越脆弱。虽然我们在地下,还有各种粒子,像微中子、宇宙射线等等,可能会穿透那个立方体,干扰量子态。这个难关似乎无法克服。”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你就克服了。”
“怎么克服的?”
莱顿微微一笑:“你向我解释时,听起来非常合理,但我却没办法百分之百向你转述。你应该去看看你的笔记。我能告诉你的就是那个箱体所创造并维持的环境,能让日常事物存在于量子叠加状态中。”
“包括我们在内?”
“包括我们在内。”
好吧。
虽然我所知的一切告诉我这不可能,但我显然找到了方法,创造出一个宏观规模的可转换量子环境,可能是利用磁场将内部物体与原子级量子系统联结在一起。
但箱体内的占据者呢?
占据者也是观察者。
我们活在一个“去相干”状态中,活在某一个现实中,因为我们时时刻刻在观察我们的环境,导致自己的波函数塌陷。
一定还有其他作用因素。
“走吧,”莱顿说,“我想让你看样东西。”
他带我走向棚厂内,面向箱体门那一边的一排窗户。
在另一道安全门刷过门卡后,他带我进入一个类似通讯中心或任务管制中心的房间。
此时,只有一个工作站前面有人,是个女的,两脚高高跷到桌上,头上戴着耳机,身体跟着音乐律动,无视我们进入。
“那个工作站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待命。我们所有人都轮流等着有人回来。”
莱顿很快地坐到一台计算机前面,输入一串密码,连续开启几个资料夹,直到找出他要的东西。
他打开一个影音文件。
高清影片,从箱体门对面拍摄的,摄影机八成是装设在管制中心这些窗子正上方。
屏幕最下方,我看到十四个月前的时间标记,计时器显示到百分之一秒。
有个男人进入屏幕内,朝箱体走去。
他穿着最新式的太空衣,背了个背包,头盔夹在左腋下。
到了门前,他转动把手推开门。踏入之前,他回头直视着摄影机。
那是我。
我挥挥手,步入箱体,将自己反锁在里面。
莱顿加快播放速度。
我眼看着五十分钟飞快过去了,箱体动也没动。
当另一人进入屏幕,他又再度放慢影片速度。
一个留着棕色长发的女子走向箱体,打开门。
摄影机的画面转换成头戴式gopro(美国运动相机厂商)摄影机画面。
它摇晃拍摄箱体内部,只见一道光射过光秃的墙面与地板,在凹凸不平的表面闪烁不定。
“就这样,”莱顿说,“你不见了,直到……”他又打开另一个档案:“三天半以前。”
我看见自己摇晃不稳地走出箱体,重重地摔倒在地,几乎像是被人推出来。
又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我看着危险物品处理小组出现,将我搬上轮床。
看着重播影像,回顾这个噩梦(也就是我现在的生活)开始的那一刻,感觉实在太不真实。那便是我来到这个美丽、崭新的烂世界,最初的几秒钟。
他们在地上一楼的寝室区为我准备了一个房间,能够从囚室般的小房间升级,我当然求之不得。
有张豪华的床。
全套卫浴设备。
书桌上摆了一瓶鲜花,满室生香。
莱顿说:“希望你在这里会舒服一点。但我还是要说,请不要企图自杀,因为我们都会小心防范。门外会有人站岗以便阻止你,之后你又得穿上束衣,回到楼下那个讨厌的小房间去。如果你又开始感到绝望,就拿起电话,叫接电话的人来找我。不要默默地承受痛苦。”
他摸摸桌上的电脑。
“这里面存了你过去十五年的工作成果,甚至还保留了你进速度实验中心以前的研究。没有密码。你就尽量看吧,也许能唤醒零星记忆。”他往门口走到一半时,回头一瞄,说道,“对了,这门会上锁。”说着微微一笑,“但完全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我拿着电脑坐在床上,绞尽脑汁试着去理解包含在数以万计的资料夹中的大量资料。
资料依年份归档,甚至回溯到我获得帕维亚奖以前,以及研究所时期,当时我对人生的雄心壮志才刚刚冒出头来。
早期档案夹里的内容我很熟悉,包括一份报告的草稿,最后成为我最初发表的论文,还有相关文章的摘要,总之我待在芝加哥大学实验室那段时期的成果,以及建造出第一个小立方体,都是靠这些累积出来的。
无尘室的资料整理得巨细靡遗。
我读着电脑上的档案读到两眼昏花,却仍勉强坚持,眼看着那个我的研究进度超越了这个我中止的阶段。
这感觉好像忘了一切关于自己的事情,然后读着自己的传记。
我每天都工作。
我的笔记越写越好、越透彻、越精确。
但我依然努力想找出方法,为我的宏观圆片创造叠加状态,笔记中处处透着沮丧与绝望。
这时我再也睁不开眼。
熄了床头柜上的灯之后,拉上毯子。
这里头一片漆黑。
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就是床对面墙上高处一个绿点。
那是个摄影机,正在进行夜视摄影。
有人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的每次呼吸。
我闭上眼睛,试着不予理会。
但我又看到每次闭上双眼都会出现的景象:鲜血流下她的脚踝,流过她的赤脚。
她眉心的黑洞。
那么轻易就可能崩溃。就可能四分五裂。
我在黑暗中摸着指上的线戒,提醒自己:另一个生活是真实的,还存在于外面某个地方。
就像站在沙滩上,浪潮不断将脚下的沙卷回海里一样,我也能感觉到自己原来的世界以及支撑它的现实,正在不断撤退。
我不禁纳闷:假如不奋力反抗,当下这个现实会不会慢慢入侵,轻而易举地将我掳走?
我猛然惊醒。
有人敲门。
我打开灯,跌跌撞撞下床,心下慌乱,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敲门声越来越响。
我说:“来了!”
我试着开门,但门从外面锁住。
我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
门跟着打开。
只见一个穿着黑色围裹式连衣裙的女人,手里端着两杯咖啡、腋下夹着一本记事本,站在走廊上,我花了几分钟回想自己在何时何地见过她。然后猛然想到,就在这里。我在箱体外恢复意识的那个晚上,是她主持了(或者应该说试图主持)那个奇怪的汇报会议。
“嗨,贾森。我是阿曼达·卢卡斯。”
“对,没错。”
“抱歉,我只是不想直接闯进来。”
“没关系。”
“你有时间跟我谈谈吗?”
“当然。”
我让她进来,然后关上门。
我替她拉过桌前的椅子。
她举起一个纸杯:“我替你准备了咖啡,如果你想喝的话。”
“好啊。”我接过杯子,“谢谢你。”
我坐在床尾。咖啡温暖了双手。
她说:“他们有一种加了巧克力榛果的咖啡,不过你喜欢黑咖啡,对吧?”
我啜了一口:“对,这样很好。”
她也啜着她的咖啡,说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
“可以这么说。”
“莱顿说他跟你提过我会来找你谈,是吗?”
“他是提过。”
“那好。我是实验室的精神科医师,来这里快九年了。我有专科医师执照,加入速度实验中心之前,开了一家私人诊所。你介不介意我问你几个问题?”
“问吧。”
“你告诉莱顿说……”她打开笔记,“你的原话是‘过去十年就像一个敞开的大洞’,对吗?”
“对。”
她用铅笔在那一页草草写了点什么。
“贾森,你最近有没有经历或目睹过生命遭受威胁的事件,而引起强烈的不安、无助或恐惧感?”
“我看见丹妮拉·瓦尔加斯当着我的面被枪击中头部。”
“你在说什么?”
“你们杀害了我的……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就在我被带到这里来之前。”阿曼达露出十分正当的惊愕表情,“等等。你不知道这件事?”
她咽了口口水后,恢复镇定。
“你想必吓坏了,贾森。”她的口气似乎并不相信我。
“你认为这是我捏造的?”
“我好奇的是你记不记得任何有关箱体本身的事,或是你过去十四个月的游历经历。”
“我说过了,我不记得了。”
她又做了笔记,说道:“有趣的是,你可能不记得了……不过在那次非常短暂的汇报过程中,你确实说过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去了洛根广场的一家酒吧。”
“我不记得说过这话。我当时完全神志不清。”
“当然。这么说你完全没有关于箱体的记忆了。好吧,接下来是几个简单的是非题。有睡眠障碍吗?”
“没有。”
“会越来越暴躁或愤怒吗?”
“还好。”
“会觉得无法集中注意力吗?”
“好像不会。”
“你会觉得自己对外界怀有戒心吗?”
“会。”
“好。你有没有注意到自己会有夸张的惊吓反应?”
“我……不太确定。”
“有时候,在极端压力下可能引发所谓的心因性失忆,也就是在脑结构没有损伤的情况下记忆功能失常。我有预感,今天做完核磁共振将会排除结构损伤的可能性,也就表示你过去十四个月的记忆还在,只是深藏在内心深处。我的任务就是帮助你恢复这些记忆。”
我小酌一口咖啡。“确切来说,要怎么恢复?”
“有一些治疗选项可以尝试,例如精神疗法、认知疗法、创作疗法,甚至临床催眠。我只希望你知道,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帮助你度过这一切。”
阿曼达忽然以一种令人狼狈的炽热目光凝视、探寻我的双眼,仿佛我们生存的奥秘就写在我的眼角膜上。
“你真的不认识我?”她问道。
“不认识。”
她边起身边收拾东西。
“莱顿很快就会上来带你去做核磁共振。贾森,我只想尽我所能帮助你。就算你不认得我,也没关系,只要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就行了。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你的朋友,我们会在这里都是因为你。我们都认为你理当知道这一点,所以请把我的话听进去:我们对你、对你的智慧和你建造的这个东西,肃然起敬。”
她走到门边忽然停住,回头看我。
“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你以为你目睹被杀害的那个。”
“不是我以为,我真的看见了。她叫丹妮拉·瓦尔加斯。”
我整个早上坐在桌前,边吃早餐边浏览档案,档案记录的全是我记忆中不存在的科学成就。
尽管目前处境尴尬,但读着自己的笔记,看着我对迷你立方体的研究逐步进展,最后终于有所突破,仍然兴奋不已。
为我的圆片创造叠加状态的解决之道是什么?
超导量子位元结合一系列能够记录同时存在的振动状态的共振器。听起来无聊得令人费解,却开辟了新天地。
我因此赢得了帕维亚奖。
显然也让我走到今天这一步。
十年前,第一天到速度实验中心上班时,我给团队全体成员写了一份颇有意思的任务宣言,主要是提供他们有关量子力学与平行宇宙等概念的最新信息。
其中有一段在探讨维数,特别引起我的注意。
我写道:
我们以三维来感知环境,但其实我们并非活在三维的世界。三维是静态的,犹如快照。因此必须加入第四维才能描述我们存在的本质。
四维超正方体加入的并非空间维度,而是时间维度。
它加入了时间,加入了一连串的三维立方体,在沿着时间箭头移动的同时呈现出空间。
抬头看看夜空的星星最能解释我要阐述的这个概念,因为星光要穿越五十光年,或五百光年,或五十亿光年,才能让人看见。我们不只是仰望空间,也回顾了时间。
通过这个四维时空的途径便是我们的世界线(现实),起于诞生,终于死亡。四个坐标值[x、y、z与t(时间)]即可找出四维超正方体中的一个点。
我们以为就到此为止,但除非每个结果都无可避免,除非自由意志是虚幻的,也除非我们的世界线只有单独一条,否则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会不会我们的世界线只是无限量的世界线之一,而其他的世界线当中,有些仅与我们所知的生活略有不同,有些则是南辕北辙?
量子力学的“多世界诠释”认为,所有可能存在的现实都存在,一切有可能发生的事都正在发生。我们过去可能发生过的一切,都确实发生了,只不过是发生在另一个宇宙。
会不会真是如此?
我们会不会是生活在五维的概率空间里?
我们会不会其实是存在于平行宇宙,但大脑却发展出一种防火墙机制,将我们的感知局限于单一宇宙?单一的世界线。也就是我们每时每刻选择的那一条。想想也不无道理。我们不可能悍然主张人能够一次同时观察到所有可能存在的现实。
那么我们该如何进入这个5d的概率空间呢?
倘若能进得去,它又会将我们带向何处?
傍晚时分,莱顿终于来了。
这次我们走楼梯,但不是一路往下到医护室,而是来到地下二楼。
“计划稍有改变。”他告诉我。
“不做核磁共振了?”
“还不用。”
他带我到一个我去过的地方,就是我在箱体外醒来那一晚,阿曼达·卢卡斯想听我做汇报的会议室。
灯光调暗了。
我问道:“怎么回事?”
“坐吧,贾森。”
“我不明……”
“坐。”
我拉出一张椅子。莱顿与我相对而坐。
他说:“我听说你一直在看你的旧资料。”
我点点头。
“想什么了吗?”
“好像没有。”
“那太可惜了。我原本希望回忆往事或许能激起一点火花。”
他挺直上身。椅子随即吱嘎作响。
室内安安静静,甚至能听到头上灯泡嗡嗡响。
他从桌子对面注视着我。
感觉怪怪的。
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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