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2)
“洛根广场。”
“这么说你人还在芝加哥。”
“对。”
“好,你能不能形容……”
她的声音瞬间安静下来。
我看见高架电车轨道。很黑。很静。
对芝加哥来说,太静了。
有人过来。一个想伤害我的人。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手开始冒汗。
我把杯子放回桌上。
“贾森,莱顿跟我说你的生命征象数值变高了。”
她的声音又回来了,但依然隔着一大片海洋。
这是恶作剧吗?有人在整我吗?
不,别这么问,别说这些话。继续当他们心目中的你。这些人沉着冷静,还有两人持枪。不管他们要听你说什么,就说吧。否则万一他们发现你不是他们想的那个人,会怎样呢?
也许你永远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我的头开始抽痛。我举起手,摸摸后脑勺,碰到一个肿块,痛得我瑟缩了一下。
“贾森?”
我受伤了吗?有人攻击我吗?我会不会是被强行带来的?这些人尽管表面友善,会不会和对我不利的人是一伙的?
我摸摸头的一侧,感觉着受到第二次重击的伤处。
“贾森。”
我看见一副艺妓面具。我全身赤裸又无助。
“贾森。”
短短数小时前,我还在家里准备晚餐。
我不是他们认为的那个人。等他们知道之后,会怎么样呢?
“莱顿,请你下来一下好吗?”
不会有好事。
我需要马上离开这个房间。我需要离开这些人。我需要想一想。
“阿曼达。”我把自己强拉回当下,尽力驱除心里的疑问与恐惧,但这就像试图撑住一道即将崩溃的堤防,撑不久,也撑不住。我说道:“真是尴尬。我实在太累了,而且老实说,辐射除污可不轻松。”
“你想休息下吗?”
“可以吗?我只是需要让脑子清醒清醒。”我指着电脑说,“也希望别对着这玩意儿说出什么蠢话来。”
“当然可以。”她打了几个字,“现在停止记录了。”
我站起来。
她说:“我可以带你去别的房间……”
“不用了。”
我打开门步入走廊。莱顿·万斯正等候着。
“贾森,我要你躺下来。你的生命征象出现异常。”
我扯下监测臂带,交给医生。
“多谢关心,但我真正需要的是厕所。”
“噢,当然没问题,我带你去。”
我们往走廊另一头走去。
他用一侧肩膀顶开厚重的玻璃门,重新带我进入楼梯间,此时里头空无一人,只听到通风设备将暖气从附近一个排气孔抽出的运转声。我抓着栏杆,探身去看这个开放空间的中心。
往下两层,往上两层。
阿曼达在面谈一开始是怎么说的?我们在地下二楼?也就是说这些全都在地下?
“贾森?你来吗?”
我跟在莱顿后面,强忍着双腿无力、头痛万分的感受,爬上楼去。
到了楼梯最顶端有一道强化钢门,旁边一块牌子写着“一楼”。莱顿刷了门卡、按了密码,开门后让我先进去。
正前方对面墙上贴了“速度实验中心”的字样。
左边:一排电梯。
右边:一处安检哨,有个一脸凶悍的警卫在金属探测门和旋转闸门之间,后面就是出口。
这里的安全戒备主要似乎是对外,比较着重于防止外人进来。
莱顿引我经过电梯,走过走廊,来到尽头的一道双扇门,他再次拿出门卡开门。
进入后,他开了灯,眼前出现一间设备完善的办公室,墙上装饰着一些飞机照片,有商用客机、超音速喷气式飞机与动力引擎。
桌上一张裱框相片吸引了我,是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抱着一个男孩,男孩看起来很像莱顿。他们站在机棚内一具正在组装的巨大涡轮风扇前。
“用我的专用洗手间吧,我想你会自在些。”莱顿指向内侧角落的一扇门,“我就在这里,需要什么就喊一声。”他说着往桌子边缘一坐,从口袋掏出手机。
厕所冰冷,洁净无瑕。里面有一个马桶、一个小便斗、一个淋浴间,内侧墙面半高处开了一扇小窗。
我坐到马桶上。我觉得胸口很闷,几乎无法呼吸。
他们等我回来已经等了十四个月,绝不可能让我走出这栋建筑,至少今晚不可能。或许不会太久,因为我并不是他们以为的那个人。
除非这一切是个精心策划的实验或游戏。
莱顿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你在里面都还好吧?”
“嗯。”
“我不知道你在那玩意儿里面看见了什么,但我希望你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兄弟。你要是很害怕,就告诉我,这样我才能帮你。”
我起身。
他又接着说:“刚才我从外面看着你,我不得不说,你看起来有点恍神。”
我要是跟他走回大厅,有可能中途逃跑,直接冲过警卫哨吗?我脑中浮现出那个站在安检门旁的大块头警卫。恐怕很难。
“我想你的身体状况不会有问题,但我担心的是你的心理状态。”
我必须踩上陶瓷便斗的边缘,才够得着窗户。窗玻璃似乎被窗户两侧的拉杆给锁住了。
窗口大小只有六十平方厘米,不确定能不能爬得过去。
莱顿的声音在卫生间里回响着,当我悄悄回到洗手台边,才又清楚听到他说的话。
“……你最不该做的就是试图自己解决。我们实话实说吧,你就是那种爱逞强的人,自以为什么都难不倒你。”
我走到门边。门上有个旋转门锁。我用颤抖的手慢慢转动锁舌。
“可是不管你有什么感觉,”这时他的声音很近,只离我几厘米,“我都希望你能告诉我,如果有必要把这个汇报延到明天或是下……”
他忽然打住,因为听到锁舌轻轻“咔嗒”一声,迅速上锁。
片刻间,毫无动静。
我小心地后退一步。
门动了一下,几乎微不可察,接着便开始在门框里剧烈地卡喇卡喇晃动起来。
莱顿喊道:“贾森,贾森!”随后说:“立刻派安保人员到我办公室。德森把自己锁在厕所里了。”
门被莱顿撞得不停颤动,但仍牢牢锁着。
我奔向窗户,爬上小便斗,打开窗子两侧的拉杆。
莱顿正对着某人大喊,虽然听不清楚,但好像有脚步声接近。
窗户开了。夜风涌入。
即使站在便斗上面,我也不确定自己爬不爬得上去。
我跳离便斗边缘,跃向打开的窗框,却只有一只手伸得够长够着了。
就在不知什么东西猛力撞击厕所门的同时,我的鞋底擦过光滑垂直的墙面,毫无阻力与着力点。
摔落在地后,我又重新爬上便斗。
莱顿对某人叫嚷:“快点!”
我再跳一次,这次两只手都伸过了窗台,手的着力点不是太好,只是没摔下来而已。
厕所门被撞开时,我正好扭动身子爬出窗口。
莱顿大喊我的名字。
我在黑暗中坠落半秒钟,面朝下跌落在路面。
我站起身,惊愕、茫然,耳朵嗡鸣,血顺着脸颊流下。
我出来了,身处两栋建筑物之间的一条暗巷内。
莱顿现身在上方那个打开的窗口。
“贾森,别这样。让我帮你。”
我转身就跑,也不知道要上哪去,只是一头冲向巷底的通道。
我到了巷底。接着奔下一段红砖梯,来到一个办公园区。
单调的低矮建筑物围聚在一座小得可怜的水池边,池中央有个打了灯的喷泉。
这个时间,外面自然一个人也没有。
我飞奔过几条长椅、修剪过的灌木丛、一座凉亭和一块路标。路标上画了个箭头,箭头底下写着“通往步道”。
我很快地回头一瞥:刚刚逃离的那栋建筑有五层楼高,毫无特色,普通到可能转眼即忘,而此时门口涌现人潮,犹如被捅落的蜂窝。
到了水池尽头,我离开人行道,走上一条碎石步道。
汗水刺痛了双眼,肺叶也像着火似的,但我还是努力摆动手臂,一步一步往前疾走。
每走一步,办公园区的灯光便又远了些。
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漆黑,我向它移近、走入其中,好像这一生就靠它了。
一阵足以让人清醒的强风打在脸上,我不禁开始怀疑现在要往哪去,远处不是应该会有点灯光吗?哪怕只是一个小点?但我却跑进一个巨大的黑暗深渊。
我听见波浪声。我来到了一处沙滩。
没有月亮,但星光够亮,隐约能看到密歇根湖翻腾的水面。
我往陆地那头办公园区方向看去,听到风中断续传来人声,瞥见手电筒光束划破黑暗。
我转身往北跑,鞋子吱吱嘎嘎踩过被浪打得光滑的石头面。沿岸前方数公里处,可以看见市区高空泛着模糊夜光,那里有一幢幢摩天大楼紧邻水岸。
我回头看见几道光往南移,与我反方向,也有一些往北移,渐渐向我逼近。
我突然转向,离开水边,越过自行车道,朝一排矮树丛走去。
人声越来越近。我怀疑夜色是否够深,足以隐蔽我的行踪。
一道一米高的防波堤挡住去路,我于是攀越水泥堤岸,小腿前侧都磨破了皮,接着趴跪着爬过那排灌木,被树枝钩破衬衫和脸,还划伤了眼皮。
出了灌木丛,刚好闯进一条与湖岸平行的公路中央。
我听到从办公园区的方向传来引擎的高速旋转声。
强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穿过马路,跳过一道铁丝网围墙,忽然间已经闯进某户人家的院子,我左闪右躲,以免被翻倒的自行车和滑板给绊倒,然后沿着屋侧往前冲,这时屋内有狗狂吠起来,灯急促亮起时我已经来到后院,再次跳过围墙后,发现自己正直穿过一座棒球场空荡荡的外野,心想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答案以惊人的速度出现。
到了内野边缘,我就倒下了,全身汗如雨下,每寸肌肉都疼痛不已。
狗还远远地吠着,但回头望向湖边,已经看不到手电筒的光,也听不到人声了。
我不知躺了多久,好像过了好几个小时才终于能平顺地呼吸,不再气喘吁吁。
我好不容易坐起身。
夜很凉,风从湖面吹来,在四周的树梢间横冲直撞,在内野场上扫落一阵秋叶。
我勉强站起来,又饥又渴,试图分析自己人生最后这四小时的遭遇,只是当下完全收不到脑波讯号。
我拖着脚步走出球场,进入南区一个多半是劳工聚居的街区。
街上空无一人。只见一排又一排平和宁静的住户。
我走了一公里半,或许不止,然后来到一个商业区,站在空空的十字路口,注视着头上的红绿灯在深夜里加快速度循环着。
主街道横跨两个街区,四下杳无人迹,只见对街那个脏兮兮的酒吧窗口,有三块量产的啤酒广告招牌光芒耀眼。当一群顾客踩着蹒跚步伐,吞云吐雾、喧哗地走出来时,远远出现了一辆车,这是我二十分钟内看见的第一辆车。
是一辆出租车,亮着“休息”的灯牌。
我走上十字路口,站在红绿灯下方挥舞双臂。出租车接近时放慢了速度,企图从我身边绕过去,但我往旁边一站,让它不管怎么绕都会撞到我,迫使它停下。
司机摇下车窗,怒气冲冲。“你在搞什么鬼?”
“我需要搭车。”
出租车司机是个索马里人,瘦巴巴的脸上留着胡子,却是一块一块稀疏斑驳。他透过一副巨无霸厚镜片瞪着我。
他说:“现在凌晨两点,我收工了,不载客了。”
“拜托。”
“你不识字吗?看看灯牌。”他拍拍车顶。
“我得回家。”
车窗开始上升。我从口袋掏出装着我个人物品的塑料袋,一把扯开,让他看钞票夹。
“我可以多付你……”
“走开,别挡路。”
“我可以付两倍车费。”
车窗登时停住,只差十五厘米就到顶。
“现金。”
“现金。”
我快速地数起那叠钞票。从这里到北区大概要七十五美元,而且还得加倍。
“要走就上车!”他吼道。
有几个酒吧客人发现出租车停在十字路口,可能是需要搭车,信步便往这边走来,一边喊着要我别让车开走。
我数完身上的资产了——三百三十二美元外加三张过期的信用卡。
我爬上后座,告诉他我要去洛根广场。
“距离这里四十公里!”
“我会付你双倍的钱。”
他从后视镜里怒视我。
“钱呢?”
我拿出一张百元钞递向前座:“剩下的到了以后再付。”
他抢过钞票,立刻加速通过十字路口,与那群醉汉擦身而过。
我仔细检视一下钞票夹,在钞票与信用卡下面有一张伊利诺伊州驾照,上面大头照里的人是我,但我从未见过这张驾照。另外还有一张健身房会员卡和健康保险卡,我从未去过那家健身房,也从未买过那家公司的保险。
司机从后视镜偷瞄了我几眼。
“你今天晚上很不顺。”他说。
“看得出来吗?”
“我以为你喝醉了,结果不是。你衣服破了,脸上还有血。”
凌晨两点站在十字路口中央,一副无家可归、精神错乱的样子,换作是我,恐怕也不想载这种客人。
“你遇上麻烦了。”他说。
“对。”
“什么事?”
“我也说不清楚。”
“我载你去医院。”
“不,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