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2)
“当然。我第一次去剧院的那天晚上,演出结束后,那个老犹太人来到我的包厢,说愿意带我到幕后,将我介绍给她。我当时对他大发脾气,我告诉他朱丽叶已经死了好几百年了,她的遗体躺在维罗纳的大理石墓穴里。看他愕然空洞的表情,我想他一定以为我喝了太多的香槟或者什么。”
“我不觉得奇怪。”
“随后,他问我是不是为某家报纸写稿。我对他说,我甚至从来都不读报。他似乎对此很失望,然后对我说了实话:所有的剧评家都合谋反对他,他得逐一将他们买通。”
“毫无疑问,我觉得他说得很对。另一方面,从他们的外表看,大多数剧评家的身价一点也不高。”
“嗯,他似乎觉得自己力所难及。”道林笑着说,“可就在这时,剧场的灯熄了,我不得不走了。他要我尝尝他强烈推荐的雪茄,我婉拒了。当然,我第二天晚上又去了那个地方。他一看到我,就鞠了一大躬,并硬说我是一位慷慨大方的艺术捐助者。他是那种让人极度讨厌的粗人,虽然对莎士比亚满怀热情。有一次,他还自豪地告诉我,他曾破过五次产,都是因为这位‘吟游诗人’,他坚持这样称呼莎士比亚,似乎觉得这是殊荣。”
“是殊荣,我亲爱的道林——极大的荣誉。很多人破产是因为在日常生活方面投资太多,所以能为诗而破产确是一种荣耀。但你与西比尔·文恩小姐第一次谈话是什么时候?”
“第三个晚上。她演罗瑟琳那晚。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给她扔了一些鲜花,而她则看了看我——至少我觉得她看了。老犹太人很固执,似乎决意要带我到后台去,我就同意了。奇怪的是,我并不想认识她,奇怪吗?”
“不,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亲爱的哈利,为什么?”
“过段时间我再告诉你吧。现在我想了解一下这位姑娘。”
“西比尔吗?噢,她那样羞涩,那样温柔。她身上有股孩子气。当我谈对她表演的想法时,她惊讶得眼睛瞪得老大,似乎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的魔力。我想我们两个都非常紧张。老犹太人站在灰尘遍地的休息室门口,咧嘴笑着,对我们两个仔细地评头论足了一番,而我们站在那里,孩子似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坚持叫我‘老爷’,所以我不得不让西比尔放心,我根本不是那种人。她则干脆对我说:‘你看起来更像一个王子。我必得叫你迷人王子。’”
“天呀,道林,我得说,西比尔小姐知道怎么恭维人。”
“你不理解她,哈利。她只是把我看作一个剧中人而已。她对人生一无所知。她与妈妈同住,她妈妈也是演员,但已年老色衰,我去的第一夜,她扮演的是凯普莱特太太,穿着那种洋红色的晨袍,看上去似乎也曾有过好日子。”
“我知道那种样子,让我沮丧。”亨利勋爵赏鉴着自己的戒指,低声说。
“那个犹太人想给我谈谈她的过去,但我说不感兴趣。”
“你做得完全正确。拿别人的悲苦作谈资,总归是极其卑鄙的。”
“只有西比尔让我有兴趣。她的出身与我何干?她小小的脑袋、小小的脚丫,都彻头彻尾、百分之百地神圣。此后人生中的每一晚,我都去看她的演出,而她一晚比一晚迷人。”
“难怪你现在再也不同我一起吃饭了。我就想吧,你一定陷进了什么奇怪的罗曼史,结果还真是如此,但与我期待的不太一样。”
“我亲爱的哈利,我和你可是天天在一起啊,不是一起吃午饭,就是共进晚餐,而且还不止一次一起去看歌剧。”道林说,一双蓝眼睛因惊讶睁得老大。
“你总是姗姗来迟,而且都极晚。”
“没办法呀,我要去看西比尔的演出,情不自禁。”他喊起来,“哪怕只去看一幕也好。我有点饥不可耐的感觉,一定要见她;一想到隐藏在那象牙般玲珑胴体内的奇妙灵魂,我就满怀敬畏。”
“今晚你可以同我一起吃饭,是不是,道林?”
他摇摇头。“今晚她要演伊摩琴,”他回答,“明晚她演朱丽叶。”
“何时她是西比尔·文恩呢?”
“永远不。”
“那我要祝贺你了。”
“你太可怕了!她集世上所有伟大的女主角于一身。她不只是一个人。你笑我,但我告诉你,她有天分。我爱她,而且一定要让她爱上我。你不是知道人生的一切秘密吗?那就告诉我怎样吸引西比尔来爱我!我要让罗密欧嫉妒,我要让世上已经死去的情人们听到我们的笑声,并为此伤感。我要呼出我们的激情,让他们已化为尘土的尸体苏醒过来,让他们的尸灰痛苦万分。天呀,哈利,我多崇拜她啊!”他一边说,一边在房间里来回走着,脸上因兴奋变得潮红,激动难抑。
亨利勋爵观察着,内心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愉悦感。现在的道林,和他之前在巴兹尔·霍华德的画室遇到的那个羞涩、胆怯的小伙子,已是迥然两人!他的天性已像花儿一样成长,绽放出红彤彤的花朵。他的灵魂已经从隐秘的潜藏之地爬了出来,欲望已在迎接它的途中。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亨利勋爵最后说。
“我想让你和巴兹尔哪天晚上和我一起去看她演出。我对这样做的结果一点都不怕。你们一定会承认她的天才。然后,我们一定得把她从犹太人手里解救出来。她与他签了三年合同——至少还有两年八个月——从现在算起。我当然得付些钱给他。等这些问题都解决了,我就去包下伦敦西区的一个剧院,让她大红大紫。她会像让我发疯一样,也让整个世界发疯。”
“我亲爱的孩子,那不可能。”
“不,她可以的。她不仅有完美的艺术直觉,还有人格魅力;你常常对我说,推动时代前行的是人格魅力,而不是道德准则。”
“好吧,我们哪天晚上去?”
“我想想。今天是星期二。那就定在明天吧,明天她演朱丽叶。”
“好吧。八点钟,布里斯托尔饭店见。我去叫上巴兹尔。”
“请别八点,哈利。六点半吧。我们必须在开幕之前赶到。你们一定得看她演第一幕,看她与罗密欧见面。”
“六点半!什么鬼时间!这个时间吃点心,或读读英文小说还可以。一定得七点。没有哪位绅士是在七点前吃饭的。这两个时间之间你还见巴兹尔吗?还是我写信和他说?”
“天哪,巴兹尔!我已经一个星期没见他了。我太差劲了,他已让人把我的画像送来,还配上了他专门设计的精美的画框,画上的人比我本人年轻了整整一个月,虽然我有点妒忌,但必须承认,我是喜欢这幅画的。也许还是你写信给他比较好。我不想单独见他,他说的话让我不安。他给我出的主意倒不错。”
亨利勋爵笑了:“人都爱放弃自己最需要的东西,这就是我所谓的慷慨的深意。”
“噢,巴兹尔最好了,但我觉得他似乎有点庸人之气。这是自我认识了你之后才发现的。”
“巴兹尔,好家伙,他把身上所有迷人的东西都倾注进了作品,结果能留给生活的就只有他的偏见、原则和常识了。我所认识的艺术家中,凡个性讨人喜欢的,都是糟糕的艺术家。好的艺术家,都只存在于他们的作品之中,他们本人都是极其无趣乏味的。伟大的诗人,真正伟大的诗人,都是世间万物中最没有诗情画意的家伙。但蹩脚诗人,却绝对魅力四射。诗写得越拙劣的诗人,看上去却越动人。一个人若出版了一部二流的十四行诗集,他就会魅力难挡,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他的生活,就是他无力写出的诗;而另一些人写出了诗,却不敢实践诗一般的生活。”
“真是这样吗,哈利?”道林·格雷边说,边从桌上一个金色盖儿的大瓶子里倒了些香水到手帕上,“你说是,就一定是了。现在我要走了。伊摩琴正等着我呢。可别把明天的事儿忘了。再见。”
道林一离开房间,亨利勋爵就垂下厚重的眼睑,陷入了沉思。显然,几乎没有哪个人像道林·格雷这样使他兴趣盎然,而那个小伙子却疯狂地爱上了另一个人,但这并没给他带来丝毫烦恼或嫉妒的痛苦。他为此高兴,因为这让道林作为其研究对象更有意思了。他经常迷醉于自然科学的方法,但自然科学的一般论题在他看来又太琐细,没有意义。于是,他开始剖析自己,最后去剖析别人了。人的生活——他觉得值得探究。与此相比,再无其他有价值的东西。事实上,当看到生活中痛苦和愉快的奇怪折磨时,你不可能戴上玻璃面具,也不可能阻止硫磺的烟雾熏坏大脑,把想象搅和成奇奇怪怪的幻想和不切实际的梦呓。有些毒药药性难解,要了解其性质,你就得自己中毒。有些疾病病理难知,要理解其实质,你必须亲身罹患此病。然而,你会得到多大的报偿啊!整个世界对你而言变得多么奇妙啊!要注意激情奇异的刻板逻辑,以及理智多情斑斓的生活——要观察它们在哪里相遇、在哪里分离;在哪一点上一致、在哪一点上相左——这本身就是一种乐趣!至于为此要付出多大代价,何必管它?为了获得这种感觉,付出再高的代价也值得。
他意识到了——一想到此,他玛瑙似的褐色眼睛里闪出一道喜悦之光——正是听了他的某些话,他用音乐般的语调说出的音乐般的话,道林·格雷的灵魂转向了这位单纯的姑娘,并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在很大程度上,这个小伙子就是他的创造物,自己已使他早熟。这有点意思。普通人等着生活向自己显露出秘密,但对极少数人,对上帝的选民,在生活的面纱揭开之前,其秘密就已一览无余。有时,这是艺术的效果,大部分是直接以激情和理智为主题的文学艺术的效果。但时不时地,总有一个复杂的人取而代之,承担了艺术的功能,而事实上,其自身就是一件真正的艺术作品。就像诗歌、雕塑或绘画一样,生活本身就蕴含了复杂的杰作。
的确,这小伙子早熟了。还在春天,他就已开始收获。青春的脉搏和激情隐藏在体内,而他开始有自我意识。观察他是一种快乐。那漂亮的面孔,美丽的灵魂,使他惊奇。至于这一切如何结束,或者注定要如何结束,都不重要。他就像一场露天表演或一部戏剧中的某个优雅角色,他们的欢乐似乎远离人群,但他们的悲伤却会激起人的美感,伤口如同红玫瑰。
灵魂和肉体,肉体和灵魂——它们是多么神秘呀!灵魂有动物性,肉体有灵性的瞬间。感觉会升华,理智会堕落。谁能说出肉体的冲动在何处终结,或者说灵魂的冲动在何处起始?平庸心理学家的武断定义是多么浅薄!而要在不同学派的主张之间决定取舍,又何等困难!难道灵魂是坐在罪恶之屋中的影子?或者真如乔达诺·布鲁诺所想,肉体确在灵魂里?精神与物质的分离是一个谜,精神和物质的结合也是一个谜。
他开始思考,我们是否能把心理学变成一种绝对的科学,能向我们揭示生活中微小的跃动。事实上,我们总是误解自己,也很难理解别人。经验没有道德价值,它只不过是人赋予自己所犯错误的名字。道德学家总是视经验为一种警示形式,并认为它对性格的培养具有某种道德效果,还赞扬它可以教导我们应该遵循什么,启发我们应当避免什么。但经验中没有驱动力。它与良心一样,都不是积极的动因。实际上它所能昭示的一切,无非是我们的未来与我们的过去一模一样,我们曾经带着厌恨犯下的罪孽,我们会带着愉悦一再犯下去。
他非常清楚,实验是能对情欲进行科学分析的唯一方法。道林·格雷显然是送上门来的一个研究对象,而且似乎一定能得到丰硕的成果。他突然对西比尔·文恩产生了疯狂之爱,就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心理现象。毫无疑问,这与好奇心密切相关,是对新体验的好奇和渴盼,然而,这种激情并不简单,它相当复杂。孩提时代本真存在的纯粹的感官本能,已经通过想象转化成了某种对这个青年本人来说已经远离感官的东西,而恰是因此才显得更加危险。情欲源自何处,对情欲我们总是自欺欺人,而它却强烈地主宰着我们。我们能意识到我们最微弱的动机的本质。往往,当我们以为是在别人身上做实验的时候,实际上我们是在拿自己做着实验。
正当亨利勋爵坐着翻来覆去思考这些事情时,敲门声响起,他的仆人进来,提醒他该更衣赴晚宴了。他站起来,向大街上望去。对面房子上层的窗户已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玻璃窗熠熠闪光,像烧红的金属。窗户之上的天空则似一朵凋谢的玫瑰。他想着朋友年轻而火热多彩的生活,不知道这一切会如何告终。
十二点半左右,他回到家,看见大厅的桌子上有一封电报。他打开,发现是道林·格雷发来的。电报里说,他和西比尔·文恩已经订婚。
[1]梅菲尔:伦敦上流住宅区。
[2]克洛维斯·伊夫(clovis eve,1584—1635):法国王宫的图书装订师,装帧风格华丽。
[3]玛格丽特皇后(aret of valois,1553—1615):父亲是法国瓦卢瓦王朝的国王亨利二世(1519—1559),母亲凯萨琳王太后来自意大利美第奇家族,她继承了欧洲两大家族的基因。
[4]《曼侬·莱斯科》:法国作家阿比·普拉沃斯所著小说,因其内容涉及爱欲而颇具争议。
[5]丰饶角:又名丰饶羊角,因其装满果实和鲜花而在西方文化中象征丰收。
[6]花楼:剧院或歌剧院,一般是乐队上方第一层楼厅的座位。
[7]以上均为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和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