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2/2)
“我不习惯,我们好久没见了,林。
“那……你为什么邀请我?”
“有何不可?”
“交情没有好到那种程度吧,卡拉,你知道的。
“好吧,”她叹口气,朝我瞥了一眼,别过头去,看海风把沙滩吹出波纹,“我想我希望找到类似……类似我们在果亚所拥有的东西。”
“吉特……如侧”我问,不理会也洲动勺话题。“仿凄出远门去卿都婆德,他怎么说9 ” “我们不干涉对方的生活,各自做想做的事,各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听来……很惬意。”我绞尽脑汁寻找发自肺腑而又不致冒犯的字眼后,如此表示。“照狄迪耶说的,你们的交往没这么云淡风轻,他告诉我,那个人向你求婚。”“他是求了婚。”她说,语气平淡。
“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我是说,你愿意嫁他?”“会,我想会。”
“为什么?”
“有何不可?”
“又来了。”
“对不起,”她说,疲倦的笑容发出一声叹息,“我一直在和另一种人厮混。为什么嫁吉特?他人好、健康、有钱。而且我想,我会比他更懂得如何善用他的钱。”“因此你想告诉我的,就是你愿意为这份爱情而死。”
她大笑,然后转向我,突然又变得严肃。她的双眼,因映照月光而变浅;她的双眼,如雨后水莲的绿;她的长发,黑如森林中的河石;她的头发,握在我手中,像承托住黑夜本身;她的双唇,闪着点点白光,那柔软如山茶花瓣般的双唇,因神秘的低语而充满热情。美极了,而我爱她,仍爱得那么深,那么浓,但完全没有激情或热情。那让我深陷的爱,那无奈、教我朝思暮想、教我雀跃的爱,已然消失。在那……冷冷爱慕的片刻里,我猛然理解到,我想……她曾教我神魂颠倒的那股力量,也消失了。或者,不只如此,她的力量已进入我心里,成为我的力量。我信心满满,不再迷失。然后我想知道怎么回事,我不想只接受我们之间已成事实的感情结局。我想知道一切。“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卡拉?”她极度痛苦地轻叹一声,伸直双腿,把脚埋进沙中。望着软沙从她移动的脚l 泻下,她开口说话,语气平板冷淡,仿佛她正在写信,或者可能在回想她已写好、但从未寄给我的信。
“我知道你会问我,我想那就是我等这么久才跟你联络的原因。我让人知道我在附近,我向人问起你,但今天之前,我一直什么都没做,因为……我知道你会问我。”“如果那让你觉得舒坦些的话,”我打断她的话,声音比我原想的要刺耳,“我知道你烧掉周夫人的房子——”“迎尼跟你说了那事?”
“巡尼?没有,我自己想出来的。”
“巡尼替我搞定那事,他安排的,那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讲话。”
“我最后一次和他讲话,是在他死前约一小时。”
“他有跟你提起她的什么事吗?”她问,或许希望我若知道部分细节,她就可以少费些唇舌。
“关于周夫人?没有。他什么都没说。”
“他跟我说了……许多,”她叹了口气,“他填补了一些空白,让我对事情有了全盘了解。我想是迎尼的一番话,让我忍不住要教训她。他告诉我,她派拉姜跟踪我,拉姜把你与我做爱的事告诉她之后,她通过与警方的关系,要警方逮捕你。我是一直恨她,但是那件事让我想动手。我实在……那太过分了。她不让我拥有,拥有与你共处的时光,她不愿让我拥有。因此我请迎尼替我教训她,他安排了那件事,那场暴乱。那是场大火,有部分起火点是我亲自点的。”
她突然住口,盯着自己埋在沙里的脚,咬紧牙关。她的眼睛闪着反光。一时之间,我想象她看着“皇宫”大火四起时,那对绿色眼睛想必映着通红的火光。“我也知道在美国的事,”片刻之后我说,“我知道那里发生的事。”她迅速抬头看我,解读我的眼神。
“莉萨。”她说。我没回答。然后,一如所有女人,她立即了解那是怎么回事,随之露出笑容。
“很好,莉萨和你,你和莉萨,那……很好。”
我的表情没变,她再度低头看沙,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你杀过人吗,林?”
“什么时候?”我问,不确定她是在谈阿富汗,或对付楚哈及其帮众那场规模小得多的战争。
“这辈子。”
“没有。”
“很好,”她低声说,又叹了口气,“我多希望……”
她再度沉默了片刻。沙滩上空无一人,沙滩外更远处传来庆祝活动的声音:铜管乐队的乐声喧天,人群开心的哈哈大笑声更为响亮。较近处,海洋的乐声浩浩荡荡涌上相应和的柔软海岸,我们顶上的棕搁树在凉爽海风中颤动。
“我去那里时……我走进他的房子,走进他站着的那个房间时,他对我微笑。他……真的……很高兴见到我。一眨眼,我改变主意,我心想……完了。然后,就在他的笑容里,我看到别的东西,下流的东西……他说……我就知道这几天你会再来找我爽……或类似这样的话。他……他可以说是,他开始往四处看,好像在确认不会有人突然冲进来抓我们……”
“过去了,卡拉。”
“他看见枪时的反应,让我更受不了,因为他开始……不是讨饶……而是道歉……非常、非常清楚的,他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事……他知道……那件事的每个部分,知道那有多恶劣。那让我更受不了。然后他死了,没流多少血。我以为那会流很多血,或许晚点会流很多血。剩下的我全不记得,只记得我最后在飞机上,哈德揽着我。她静默无语。我俯身拾起一只圆锥形贝壳,壳身以螺旋状渐渐收细,最后止于蚀毁的壳尖。我把贝壳往手掌心猛按,直到穿过皮肤,然后奋力一掷,贝壳越过波纹条条的沙滩,掉进海里。我再度看她时,发现她正盯着我,眉头深锁。
“你想要什么?”她直截了当地问。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从没跟我谈到哈德拜。
“你想听实话?”
“当然。
“我无法信任你,”她严肃地说,再度别过头去,“那样说不尽然对,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可不可靠。我想……现在我知道,你向来都很可靠。
“是。”我咬牙切齿,嘴唇没动。
“我曾试着告诉你,我曾要你在果亚留下,跟我在一起。你知道那事。“那就会有不同的结局。”我厉声说,但随即和她一样叹口气,缓和严厉的口气。“如果你告诉我,你在替他工作,你替他吸收了我,那结局大概会不一样。“我逃开……我去果亚时,我心情很差。萨普娜的事,那是我的点子,你知道吗?” “怎么会,天啊,卡拉。
她眯起眼睛,打量我脸上的愤怒失望。
“杀人那部分不是。”她解释道,一脸震惊。我想,她为我误解了她的话,为我相信她想得出萨普娜杀人那种计谋,才露出那震惊的表情。“那全是迎尼的主意,是他对我的构想进一步的发挥。他们需要把东西顺利运进、运出孟买,需要那些不愿帮忙的人转而愿意帮忙。我的构想是打造一个公敌萨普娜,好让每个人为了消灭他而与我们合作。照原先的规划,我们要用海报、涂鸦,一些根本不会伤人的炸弹骗局,营造有个危险、富群众魅力的领袖在外头的气氛。但巡尼认为那样不够吓人,因此他开始叫萨普娜杀人……”
“然后你离开……前往果亚。
“对。你知道我是在哪里第一次听到那些凶杀案,听到迎尼如何糟蹋我的构想?就在你带我去吃午餐的地方……天空之村。那时你的朋友在谈那件事,那一天,听到那消息,我真是吓呆了。然后,有一阵子,我继续反对那样做,我努力想制止。但没有用。然后哈德告诉我你在牢里,但你得待在那里,直到周夫人觉得满意为止。然后他··一他要我对那个巴基斯坦人,那个年轻将领下工夫。他是我的线人,他喜欢我。所以我……我接了那任务。你在牢里时,我在做那人的情报,直到哈德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为止。
然后我就……企盆洗手。我受够了。”
“但你回去找他。”
“我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为什么?”
“什么意思?”
她皱起眉头,似乎恼火我这一问。
“你为什么希望我留下来和你在一起?”“那还不够明显吗?”
“不够,对不起,我要清楚的答案。你爱我吗,卡拉?我不是问你是否像我爱你一样爱我。我是问·,·… 你是否爱过我?你有爱过我吗,卡拉?”“我喜欢你……”
“是噢……”
“真的,我喜欢你,我所认钻哟人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林浅而言,那已经很重大。”我紧咬着牙,别过头不看她。她等了一会儿再度开口。
“我不能告诉你哈德的事,我不能。如果说了,那会像是背叛他。”“背叛我就微不足道,我想··一”
“唉,林,事情不是那样。如果你当初留下来和我在一起,我们两人就不会再和那个圈子有瓜葛,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能告诉你。总之,现在来说,那不重要。你当初不肯留下来,所以我认定再也不会看到你。然后哈德传话来,说你在吉多吉那里,沉迷白粉,不想活了,他需要我帮忙把你弄出那里。因此我回去那圈子,回到他身边。”“我就是不懂,卡拉。”
“不懂什么?”
“你替他和巡尼工作了多久,在萨普娜那件事之前?”“差不多四年。”
“因此,你想必见过许多类似的事,至少听过那类事。别当我是三岁小孩,你为孟买黑帮工作,或为那黑帮的一支派系工作。你为孟买最有势力之一的黑帮老大工作,像我一样。你知道他们杀人,在逛尼用他那帮萨普娜杀手疯狂大搞之前就知道。既然如此……萨普娜的事,为什么会让你突然惶惑不安?我搞不懂。”
她一直专注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很聪明,能看出我是在用这些疑问反击她,但她的眼神告诉我,她看出的不只是这个。我虽极力隐藏,但我知道她已看出我语气里带着伤人的怀疑,带着理直气壮的责难。我说完时,她吸了口气,像是要开口,然后又停住,仿佛在重新思考她的答案。
“你认为我离开他们,”最后她还是开口,面露惊讶之色,微微皱起眉头,“去果亚,是因为我想……呢……为自己所做的坏事,或者为自己的助纷为虐取得饶恕?你是不是这样认为?”“难道不是?”
“不是。我是想得到饶恕,现在仍想,但那时离开不是为了那个。我离开他们,是因为我对萨普娜杀人的事,竟然毫无感触。迩尼把我的构想扭曲成那个样子,最初我的反应是震惊……而且··一可以说是非常不安。我不喜欢那样,认为那很蠢,没有必要,会让我们所有人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我劝哈德拜不要这样做,想制止他们。但那件事在我心中没有激起任何感觉,即使他们杀了马基德时也是。而我……我喜欢他,你知道吗?我喜欢老马基德。从某方面来说,他是他们之中最好的人。但他死时,我没有任何感觉。而当哈德告诉我,他得把你留在牢里,任你遭人毒打时,我没有感觉,一丝感觉都没有。我喜欢你,喜欢你胜过任何人,但我并未觉得难过或心情不好。我可以说是理智地了解那件事,认为那不得不发生,而你运气不好,就让你碰七。我毫无感觉,就在那一刻,我想到是该离开了,在那一刻,我知道必须离开。”“果亚的事呢?你总不能说那是船过水无痕。”
“是不能。你来果亚,找到我时,那……很好,好似我知道你会找到我。我开始认为……这就是那个……这就是他们所谓的那个……但后来你不肯留下。你得回去,回到他身边,而我知道他要你,甚至可能需要你。我不能告诉你我对他的了解,因为他有恩于我,而且我不知道你可不可靠,因此我让你走。你离开时,我心里毫无感觉,完全没有。我之所以想得到饶恕,不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我之所以想得到饶恕,现在仍想,因此我才去找哈雷德和伊德里斯,那是因为我对自己的任何所作所为都不觉难过,无一丝悔恨。我的心是冷的,林。我喜欢人,喜欢东西,但我完全不爱这些人与东西,甚至不爱自己,我对我爱的人与东西的死活存废不是很在乎。而你知道吗,怪的是,我并不是很希望自己在乎。”
答案出来了。一切豁然开朗。打从那一天在山上,在让人冻僵的冰天雪地中,哈德告诉我她的事之后,我所需要了解的真相和细节,全呈现在眼前。我原以为,逼她说出她的所作所为和她那些作为的原因之后,我会觉得……或许获益良多、茅塞顿开。我原希望光是听她告诉我,就会得到纤解、慰藉,但结果不是那样。我觉得空虚,那种空虚,难过但不苦恼,可怜但不心碎,受伤但心不知为什么反倒更清明、更干净。然后,不必了解那空虚所包覆的平和世界,我就知道那空虚是什么东西:它有个名字,有个我们常用的字眼来指称,那就是自由。
“不论是真是假,”我说,伸出一只手贴在她脸颊_匕“我原谅你,卡拉。我原谅你,我爱你,我会永远爱你。”
我们嘴唇相接,像暴风雨时,在海上漩涡里涌起交合为一的波浪。我感觉自己往下掉:最终摆脱在我心中像片片莲花瓣绽放的那份爱。我们顺着她的黑发一同倒下,掉到废船空洞处仍然温热的沙地里。
我们嘴唇分开时,星星飞穿过那吻,进入她海绿色的眼里。渴望的岁月从她眼里进入我眼里,激情的岁月从我灰色眼睛进入她眼里。所有的饥渴,所有苦苦追索的肉体渴求,在我们眼睛之间奔流:我们相见的那一刻、利奥波德酒馆引人大笑的妙语、站立巴巴、天空之村、霍乱、黑压压的老鼠、在累极而睡的前一刻她悄声诉说的秘密、淹大水时,在印度门下面那艘飘着歌声的船、我们第一次做爱时那场暴风雨、果亚的欢欣和寂寞、那场战争前一晚,将影子映在玻璃吸的我们的爱……我们没再说话,我走路送她到停在附近的出租车时,没有以往的如珠妙语。我又吻了她。长长一吻,告别之吻。她对我微笑,赏心悦目的微笑,美丽的微笑,几乎是她最漂亮的微笑。我看着出租车的红灯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远处的夜色中。独自一人在静的出奇的街道上,我开始走回普拉巴克的贫民窟,准备去骑我的摩托车,我始终把那里当作是普拉巴克的贫民窟,如今仍是。我的影子跟着每座街灯旋转,不情愿地拖着身子走在后头,然后窜到前头。海洋歌声渐退。马路离开弧形海岸,进入新半岛上树木夹道的宽阔街道。这个不断扩张的岛屿城市,以石头夹着灰浆层层叠砌,填海造陆,开辟出这个半岛状的海埔新生地。
庆祝的声音从周遭的街道涌入这条马路。节庆已结束,人群开始返家。骑单车的大胆男孩在行人间高速穿梭,但绝不会撞到人,连衣袖都不会碰到。美丽非凡的女孩身穿亮丽的新纱丽,在年轻男子瞥来的目光间优雅走过,而那些男子的皮肤和衬衫上散发着檀香皂的香味。小孩睡在大人肩膀上,松垮垂下的手脚,像是晾衣绳上洗过的湿衣服。有人唱情歌,每一句歌词都有十余人加入合唱。男男女女,不管是要走回贫民窟小屋,还是高级公寓,都面带微笑,倾听那些浪漫而愚蠢的歌词。在我附近唱歌的三名年轻男子看到我笑,举起手表示怀疑。我举起手臂,跟他们合唱,看到我竟会唱他们的歌,他们既惊又喜。虽是素昧平生,他们揽住我,把我们因歌而相连的灵魂送往那不可征服的破败贫民窟。卡拉曾说,这世上每个人,都至少在某个前世是印度人。想起她,我大笑。
我不知道要干什么。第一件要做的事,再清楚不过,魁梧的阿富汗人纳吉尔,我欠他人情。先前,我跟他说起我仍为哈德的死愧疚时,他跟我说:好枪、好马、好朋友、轰轰烈烈的一战,你想大汗还有更好的方式结束他的一生吗?那想法或感觉,有一部分也切合我的心情。不知为什么,我无法解释,甚至无法向自己说明白,我觉得与好朋友一起出生入死执行重要任务,既理所当然,且符合我的个性。
而且还有许多我必须学习的东西,许多哈德拜生前想教我而来不及教的东西。我知道他的物理学老师,在阿富汗时,他跟我提起的那个人在孟买。另一位老师伊德里斯,则在瓦拉纳西。我若顺利完成纳吉尔的斯里兰卡任务回到孟买,将有一大片学习天地供我发掘、享受。
在这同时,在这城市,我在桑杰联合会里的地位非常稳固。那里有事做、有钱、有些许权力。短期内,在那帮派里,我可以高枕无忧,不必担心遥远的澳大利亚法网上身。在那联合会、利奥波德酒馆、贫民窟,我都有朋友,而且,说不定有机会找到心爱的人。
来到摩托车旁,我继续走,走进贫民窟。我不清楚为什么。我在凭直觉行事,或许还受了满月的牵引。那些窄巷,那些充满艰苦与梦想的曲折小巷,教我觉得既熟悉且安心,因而不禁讶异自己竟曾觉得这里可怕。我漫无目的地四处走,曾让我治过病、曾与我为邻的男女孩童,抬头看我走过时,个个笑脸迎人。我走在薄雾之中,闻到烹调气味和香皂味,见到牲畜棚和煤油灯,见到乳香和檀香的烟气,从上千间小屋的上千座小神庙里缕缕升起。
在某个小巷的转角,我撞上一名男子,我们互相道歉,抬起脸,同时认出对方。刀仔是马希什,那个在科拉巴警局拘留所和阿瑟路监狱帮过我的年轻偷窃犯。维克兰付钱把我救出监狱时,我顺便要求狱方放了他。
“林巴巴!”他大喊,双手抓住我两只上臂。“真高兴见到你!arrey (嘿)!有什么事?”“我只是来看看。”我答,跟他一起大笑。“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看起来很不错!身体怎么样?”“没问题,巴巴!bilkul fit, ha ! ”我非常壮!
“吃过了吗?要不要喝个茶?”
“谢了,巴巴,不用。我的约会已经迟了。
” achcha ? ”我低声说。嘱,是吗?
他弯身过来悄声说。
“那是个秘密,但我知道你可靠,林巴巴。我们正和萨普娜那个窃盗之王的某些同伙开会。”
“什么?”
“真的,”他悄声说,“那些人,他们真的认识那个叫萨普娜的家伙,他们几乎每天和他讲话。”
“不可能。”我说。
“千真万确,林巴巴。他们是他的朋友,我们正在招兵买马,打造穷人军队。我们要让那些穆斯林知道,谁才是马哈拉什特拉这里真正的老大!那个叫萨普娜的家伙,他进入帮派老大埃杜尔·巡尼的豪宅里把他杀了、分尸,尸块丢在他房里各处!之后,那些穆斯林开始懂得怕我们。我得走了,不久后会再见面,对吧?再见了,林巴巴!” 他跑着离开,跑过数条小巷。我转身走开,失去笑容,心情陡然变成焦虑、愤怒、悲凄。然后,就像这城市,孟买,我的孟买,一贯的作为,用她宽阔的臂膀,不离不弃、不断滋养我心灵的臂膀撑住我。我不知不觉走到一群虔诚信徒的四周,他们有男有女,聚集在一间新搭好且宽大的陋屋前,屋主就是蓝色姐妹花。人群后面的人站着,其他人或坐或跪在陋屋门口,半圆形的柔和灯光里。而在门内,身子四周罩着灯光,缕缕蓝色香烟缭绕的,就是蓝色姐妹花本人。她们脸上洋溢幸福,面容安详。她们绽放柔光,如此慈悲,如此超凡入圣的平和,教我破碎而无所依的心暗暗发愿要爱她们,见到她们的每个男女都如此发愿。
就在那时,我感觉有人扯我的衣袖,我转头见到一个宛如鬼魂的人。那人有着极灿烂的微笑,身材却很矮小。那鬼魂般的人摇我,开心地咧嘴而笑,我伸手将他拥在怀里,然后按照对父亲或母亲的传统招呼礼,迅速弯下身子碰他的脚。那是基尚,普拉巴克的父亲。他说,他和普拉巴克的母亲鲁赫玛拜、普拉巴克的遗蠕帕瓦蒂来城里度假。
“项塔兰!”我开始用印地语对他说话时,他告诫道,“你把你可爱的马拉地语全忘了?”“对不起,爸爸!”我大笑,改用马拉地语,“着倒你真是太高兴了,鲁泪蹄马拜在叨卜里?” “走!”他答,把我当小孩般牵着我的手,穿过贫民窟。
我们来到几间小屋聚成的小群落,那些小屋位在弯月形海湾附近,簇拥着库马尔的茶铺,我的小屋也在其中。强尼·雪茄在那里,还有吉滕德拉、卡西姆·阿里和约瑟夫的妻子玛丽亚。
“我们刚刚才在谈你!”我与他们握手、点头致意时,强尼大喊,“我们刚在说你的小屋又空了,我们回忆起第一天那场火,大火,na ? ”“是大火。”我低声说,想起死在那场火灾的刺子和其他人。
“所以,项塔兰,”身后有人用马拉地语叱责道,“现在你大得不愿跟你一卑贱的乡下母亲讲话了?”我猛然转身,看见鲁赫玛拜站在我们身旁。我弯身想触碰她的脚,她把我拦住,双手合十向我致意。她的笑容和蔼可亲,但人看起来更悲苦、更老,丧子之痛已使她的黑发冒出白发,但头发渐渐长了回来。我所见过披下如垂死影子的那头长发,正渐渐长回来,那浓密头发向上一甩,散发出活泼的希望。
她示意我瞧向站在她身边的女人。那是帕瓦蒂,一身寡妇白,一个小小男孩站在她旁边,紧抓着她的纱丽裙,撑住身子。我向帕瓦蒂致意,然后把目光转向那男孩,注视他的脸,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我转向在场的大人,他们全都微笑,左右摆头,露出同样的惊讶之情,因为那男孩是普拉巴克的翻版。他不仅像普拉巴克,而且根本是和他,那个我们所有人都最爱的人,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男孩对我微笑时,露出的就是他的笑容,我在普拉巴克那浑圆的小脸上所见到的,包容全世界的灿烂笑容。” baby dijiye ? ”我问。可以抱他吗?
帕瓦蒂点头。我向他张开双臂,他走过来,毫无勉强。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扶着他在我大腿上蹦跳,看他笑。
“普拉布,”帕瓦蒂答,“我们叫他普拉巴克。”
“嘿,普拉布,”鲁赫玛拜命令道,“亲项塔兰叔叔一下。”
那男孩迅速亲吻我的脸颊,双手猛然使劲抱住我的脖子,抱得很紧。我也伸手抱住他,抱在怀里。“你知道吗,项塔兰,”基尚建议道,轻拍自己圆滚的大肚子,笑容满面,“你的屋子现在没人住,我们全在这里,你今晚可以留下来,可以睡在这里。“想清楚呢,林。”强尼·雪茄提醒道,对我咧嘴而笑。圆月在他眼里,月光下他结实的白牙泛着珍珠色。“你如果留下,消息会传出去。届时,今晚会开起热闹的派对,然后,你醒来时,会有长长一排病人,yaar ,等着给你看病。”
我把男孩还给帕瓦蒂,手往上抹过脸,埋进头发里。望着周遭的众人,倾听这贫民窟的呼吸声、叹息声、大笑声、奋斗声,我想起哈德拜生前极爱说的一句话。他曾多次说,每个人的心跳,都是充满可能的天地。经过这么久之后,我似乎终于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一直想让我知道,每个人的意志,都有改变自己命运的力量。我原本一直认为命运是不能改变的,在我们每个人生下来时就命定了,就和星体的运行路线一样永远不变。但这时我猛然理解到,人生比那还奇特、还美。事实是,不管人置身在哪种赛局里,不管运气多好或多坏,人都可以靠一个念头或一个爱的作为,彻底改变人生。
“哦,我很久没睡,现在可不习惯睡地上。”我笑着对鲁赫玛拜说。“你可以睡我的床。”基尚主动表示。
“不,不要这样!”我不赞同。
“我是说真的!”他坚持,把他的折叠床拖出他的小屋,拖进我的小屋,在这同时,强尼、吉滕德拉等人抱住我,施出摔角般的戏谑动作让我屈服,我们的叫喊声、大笑声阵阵飘向亘古如斯的永恒大海。
因为这就是人生,一脚往前跨一步,再来是另一脚。抬起眼睛再度面对这世}i &039; -的咆哮和微笑。思考、行动、感觉,把我们人生的小小后果,加进淹没世界再退去的善恶浪潮中;把我们如影随形的苦难,拖进另一个夜晚的希望里;把我们勇敢的心,推进新一天的光明里。怀着爱,热切追求我们自身之外的真理。怀着渴望,对获得拯救的纯净、不可言喻的渴求。只要命运继续等着,我们就活着。主帮我们,主原谅我们,我们活着。